同聰明人講話就是要更輕便些，遍數(shù)著滿中都的百姓來問，估摸著也找不出一個人肯承認(rèn)沈瑞是個多大的善心人。

    紈绔這種玩意兒，善心太多，就不成樣子了。

    沈瑞這話大約也不算是在誆人，畢竟他把人帶著招搖過市，好好的一個太傅跟在他身側(cè)愣像是個柔弱的小白花兒。憑誰也瞧不出傳臚日時，青年高坐在馬背上風(fēng)骨錚錚的模樣。

    若沒有那日的場景，想來今日渡口上的事，反倒不會傳得這樣廣。當(dāng)時瞧著不覺得是多大的事，可接著今日，便明里暗里給了那些世家子弟們不少香艷的暗示，叫他們個個都覺得自己發(fā)掘了什么真相般。

    也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的佐證，江尋鶴的聲名才在這一上無午便盡數(shù)敗壞了。

    這件事傳出去，除卻江尋鶴自己個兒是個受害人，只怕最氣憤的便要數(shù)明帝了，好好的一枚棋子愣是放在沈瑞手里給糟踐了。

    可這些話卻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陰謀盤算不隔著幾百上千年被后人從墳?zāi)估锿诔鰜?，便是不好宣之于口的?/br>
    而陸思衡只是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好像今日同沈瑞說的這些話，不過是喝茶時順入腹中的吃食，好歹也隔著一層厚厚的皮rou，叫旁人窺視不得。

    他甚至能騰出些心神來寬慰沈瑞：“靖云總是喜歡說這些荒唐話，難不成外面那些人說你是個紈绔，你便當(dāng)真惡事做盡了嗎？”

    “那些個好事者里有多少是真的百姓、多少是世家的耳目、多少是想要往上爬的官宦，他們口中說的那些話，尚且不如街頭乞兒編唱的打油詩。聽聽便也罷了，你倒是實稱，逐字逐句都記得了，倒從來不見你讀書時這樣好的記憶?！?/br>
    陸思衡半哄半訓(xùn)斥的提點了一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沈瑞這聲陸兄喊得是自己的親哥哥般。

    他倒是有點苦口婆心的意思了，可奈何眼前趴在桌子上的，是個油鹽不進的混賬，還是個略長了些腦子的。

    若是那些個蠢物，說不定聽了便也就照著做了，偏是這種有了點腦子的又不聽話，還一肚子的鬼把戲的最是要叫人頭疼。

    陸思衡看著趴在桌面上把玩茶盞，連眼皮都不抬的沈瑞，有些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聲音也略壓低了幾分：“你在中都內(nèi)行事蠻橫慣了，可眼下許多事，卻并非可輕易解決的。靖云若是不知曉全貌，便絕不要混跡在這其中?！?/br>
    他將手上的茶盞放下，沈蕊被他的動作吸引了目光，瓷器磕在石桌上總歸是要有些聲響，但對于露思恒而言，這便已經(jīng)算是無禮的限度了。

    “中都城內(nèi)的水從來都是不可見底，靖云若想趟入其中，少不得便要遭遇一些生死兩難之境，更多的只怕還要牽扯到沈家，周全著些行事吧?！?/br>
    沈瑞偏過頭看著他，好像當(dāng)真在思索一般，片刻后勾了勾唇角道：“陸兄將話說的這般情真意切，倒叫我一時分辨不清是真心為我好，還是想著法子折騰我一遭?！?/br>
    “說我當(dāng)真按照陸兄所言謹(jǐn)慎行事，這中都城內(nèi)難道便容得下我了嗎？”

    明帝這些年之所以放縱沈瑞在中都城內(nèi)蠻橫行事，總不會是因為他是蕭瑜蘭的血脈，這玩意兒在皇權(quán)之下最不值錢。

    明帝所暢想的無非是他活著的時候找不到破局之法，也要想盡了法子給瀟明瑾鋪路。

    一方面叫沈瑞進宮伴讀，好教他們兄弟兩人之間生出些情誼來，一方面這二十余年來又想盡了法子，叫沈瑞成為這中都內(nèi)最紈绔之人，恨不得今日沈家剛交到他手上，明日就叫他敗壞殆盡才好。

    可這些都建立在沈瑞從來都不成器的基礎(chǔ)上，一旦他按著陸思衡的法子小心謹(jǐn)慎，只怕就算沒有江尋鶴，沈家也逃脫不了抄家之罪。

    陸思衡聞言微微一怔，二人對視之間想到了同一處關(guān)竅。

    沈瑞姿態(tài)懶散的擺了擺手道：“中都城里的這些盤算，若是事事都叫人猜透了，便也不至于磨到今日。我與陸兄都不過是這棋盤上的棋子罷了，說不上身不由己，卻也難以諸事遂意?！?/br>
    他忽然頓了頓，略有些促狹地眨了眨眼道：“我勸陸兄還是及時行樂的好。”

    “少往自己身邊招攬那些蠢物，便不知要省下多少力氣了?！?/br>
    沈瑞說話時，目光朝著陸昭方才離開的方向，頗有些明示的意味。

    陸思衡會意地笑了笑，略有些無奈道：“阿昭算是旁支中有些才能的了，我若不去扶持著些，只是一味的打壓，只怕百年之后，陸家便不再是這番模樣了?！?/br>
    “靖云，你我有所不同?！?/br>
    沈瑞便是沈家的獨子，不管這其中發(fā)生什么曲折，他也早已是定下的掌權(quán)人。沈家又同皇權(quán)聯(lián)合著，族中子弟不在多而在精。

    樹大反而招風(fēng)。

    若非如此，在原書中最先被抄家的也不會是沈家，這樣大的布局總不會是江尋鶴的一言堂，沈家依傍著這個起家，也終將因著這個而淪亡，也算是些循環(huán)的命數(shù)了。

    沈瑞聞言坐直了身子，渾不在意地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皺，勾著唇角道：“所以陸兄不必多cao心沈家之事，我也不來管陸兄身后要跟著的是哪一個，兩相避讓，才算是平穩(wěn)?！?/br>
    “我以為我同靖云也算是略有些知心的朋友了。”

    陸思衡聽著他的話目光微冷，可面上的笑意卻更深了幾分，好似在面對自己頑劣的幼弟，雖然有些無奈，但本質(zhì)上還是耐心的。

    沈瑞卻仿佛聽見了什么，頗有意趣的玩笑般，悶聲笑起來，隨后目光誠懇地盯著陸思衡瞧：“這話大約有些冒犯，可我仍然想知道，陸思衡你當(dāng)真同旁人交過心嗎？”

    不陷于中都城，便是整個汴朝都將陸思衡夸得風(fēng)光霽月，天上人間再無其二，可你瞧見那個活生生的人，硬是將自己活成一個典范？

    他整日覆著那一張假面，說他同旁人交心，倒不如說江尋鶴其實出身富貴、有權(quán)有勢，來得更靠譜些。

    周遭的氛圍突然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凝滯狀態(tài)，而罪魁禍?zhǔn)讌s好似半點也沒有察覺般的依然自得，甚至有閑心捏了一顆葡萄吃。

    “ 也別拐彎抹角了，你我都知道今日賞花的由頭下遮掩的是什么意圖，我府中還有人等著我去哄，索性一并告訴你。也免得還要再瞧見方才陸昭那張死人臉，也好叫你睡得安穩(wěn)些。”

    沈瑞將葡萄籽吐在手帕上，口中有了些甜味兒倒叫他心情好了幾分：“楚家的商船我投了不少錢進去，目的只有一個，我要錢。所以不管今日這消息，是從你府中傳出去也好，還是我另擇了旁的法子昭告眾人也好，誰若是在這其中使了什么手腕叫我虧了錢，我敢打保票，他在中都內(nèi)活不暢快?！?/br>
    沈瑞輕輕哼了一聲，口中說的是活不暢快，可神情上卻分明是要將人抹了脖子才好。

    “我也早就說過了，不必在我面前生出那些無謂的盤算，我想要插一腳進來，便只管投錢就是。楚家是商人，難道還不喜歡錢嗎？”

    “若是沒有錢便省省那些心力，這局游戲左右他又參與不上，不妨多睡一會兒好覺，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天，免得既撈不到好處又折了壽?！?/br>
    沈瑞站其身，有些意趣闌珊地做了個添補：“大約便是這樣，下次真有了好玩兒的再叫我來?！?/br>
    “陸兄，回見了。”

    他合了合手，轉(zhuǎn)身便要走，卻忽然被陸思衡叫住了，不過猶豫了一瞬便試探道：“靖云府中要哄的人可是江太傅？”

    沈瑞一怔，卻沒轉(zhuǎn)過頭來，只是隨便擺了擺手道：“我臉皮薄，陸兄還是少打探我床榻間的事吧。”

    第090章

    沈瑞這次總算是沒有什么阻攔地回到了府中, 方一下馬車，便見門房的小廝捧著請?zhí)蛠怼?/br>
    也不知道是哪一個管事教的規(guī)矩，瞧見的沈瑞也不怕, 光是咧著嘴嘿嘿直樂：“公子，這是白家送來的請?zhí)?，請您去用晚宴。?/br>
    他手里分明捧著一沓, 但卻只撿了最上面的那一張說, 估摸著底下那些個還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送來的，總歸是不打緊。

    沈瑞聞言略一挑眉, 卻沒伸手去接，只是懶聲道：“把這些個玩意兒送回去，告訴他們, 想見我便自己個兒來沈府, 別拿著我當(dāng)他們家仆似的, 整天給他們跑腿兒?！?/br>
    說完, 目光還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廝，為了收這些請?zhí)? 已經(jīng)跑了一上午腿的小廝癟了癟嘴，臉上的笑意頓時少了許多，總算不是方才那副喜氣洋洋的蠢樣子。

    沈瑞悄悄勾了勾唇角，抬腳便要往府中去, 一邊走一邊隨口問道：“太傅還在院子中嗎？”

    今日休沐，朝中自然無事, 更不必說依著江尋鶴的出身, 在中都壓根沒什么朋友。

    從前這種時候, 也不過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煮茶讀書，再要不然, 就是捧著話本子哄沈瑞睡覺。

    總之，極少出門。

    所以他這話原也不過是想起來便隨口問問，后邊應(yīng)當(dāng)接著的回答，他心里門兒清。

    誰知小廝聽了他的問話，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副為難的神情，有些支支吾吾道：“太傅現(xiàn)下不在府中。”

    沈銳腳步一頓，略偏過頭看向他，眼中生出些不易察覺的冷：“人呢？”

    小廝下意識打了個哆嗦，這中都城內(nèi)無人不知曉沈瑞的脾氣，若將他惹惱了鬧起來，恨不得將整個中都城都翻個個兒。

    可他現(xiàn)下非但語調(diào)稀松平淡，就連面色上也瞧不出什么旁的意思來，但小廝卻硬是起了一身的冷汗：“方才宮里來傳旨，請?zhí)颠M宮問話。”

    沈瑞皺了皺眉：“宮里來傳旨？來的是哪一個？”

    “春和公公?！?/br>
    小廝一邊應(yīng)話，一邊心里慌張得不行，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將這禍?zhǔn)聽砍兜阶约荷砩蟻怼?/br>
    沈瑞輕嗤了一聲：“等他回來，叫他來我院子吧?！?/br>
    小廝連聲應(yīng)下，沈瑞再沒多說話，只是抬腳進了府中。

    他倒是沒想到，明帝會將事情做得這般急，即便這消息在中都城內(nèi)傳得如何風(fēng)生水起，但到底不過是個沒什么太多根據(jù)的傳言。

    他原以為明帝至少能捱到明早朝后再將人留下，卻不想竟然這般心急，在事情尚且沒個定論的時候，便將人帶進宮中問話。

    只怕這消息傳出去，江尋鶴做孌寵一事便算是徹底落實了。

    沈瑞有些意興闌珊地吹了吹指甲，原本還尋了些言官明日上朝彈劾那漂亮鬼的，只可惜明帝今日將人傳去問話，那明日折子上的功力便至少要打個對折。

    白費了些氣力，又莫名被安定下去幾分風(fēng)波?？上Я?，平白叫那漂亮鬼逃過一劫。

    但沈瑞心中卻難免地生出點煩躁來，不過是個太傅，明帝倒是上心，只怕這主角兒就算是蕭明瑾，他也未必這般急不可耐。

    “公子?！贝韩気p聲喚了一句，晃了晃手中的禮物盒子道：“那這禮物是要直接送到太傅院子里去嗎？”

    沈瑞回過神來，偏頭瞧了一眼，挑眉反問道：“我何時說過這東西是給他的了？”

    春珰：“……”

    她算是瞧出來了，不過是巴巴地去買了禮物，結(jié)果因為回來后人卻不在，不能第一時間瞧見他的心思，這便要鬧脾氣，折騰出好大一番不樂意。

    可這事情最初的緣由，分明就是沈瑞自己一手cao辦的，若不是他將人帶到渡口，又派人在城中散播消息，那些人只怕下輩子都會這樣猜測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源頭是他，過程也是他，現(xiàn)下偏就因著那個被禍害的不能順著他的心意，便要不高興。

    春珰覺著自己即便是領(lǐng)著月薪做事，也照舊是沒法容忍。

    “奴婢知罪，是奴婢妄自揣測了，奴婢現(xiàn)下就將東西送到庫房里登冊?！?/br>
    她一口一個奴婢，實質(zhì)上怨氣都快要趕上身旁正在鬧脾氣的小霸王了。

    沈瑞被她氣笑了：“你倒是最近學(xué)得越發(fā)伶牙俐齒，在爺身邊做丫鬟多屈才啊，怎么不去茶樓里說書呢？”

    春珰頓了頓，好像當(dāng)真考慮了一下，隨后誠懇道：“茶樓里賺的并不如沈府賺的多?！?/br>
    沈瑞抬手彈了她一下威脅道：“盡然知曉誰掌管著你的衣食，就規(guī)矩些，免得那日便不知不覺被發(fā)賣了?！?/br>
    春珰在他身后輕輕皺了下鼻子，卻也知曉見好就收，即便這些時日公子對待她們比著從前寬松不少，卻也不代表她們便能越過主子去。

    沈瑞重新將身子靠回到軟轎上，在安靜的晃晃悠悠中忽然開口道：“人若是回來了，便叫他來我的院子，若是耽擱了，便回去睡他那四面破墻吧?！?/br>
    春珰垂著頭遮掩住唇邊的笑意，卻又怕被發(fā)覺般，很快便收攏了起來低聲應(yīng)道：“是?！?/br>
    沈瑞聽著她的應(yīng)承，有些煩躁地磋磨著手指，那漂亮鬼住的房子都快有沒有屋頂了，現(xiàn)下能這般愜意卻也半點不知道是誰的恩情，也不知是哪來的依仗。

    半晌，他忽然面無表情地想著：哦，恃寵生嬌。

    ——

    “江太傅，您跟著老奴走便是了?！?/br>
    春和側(cè)過身子，輕聲為江尋鶴引路，隨后又和善地笑起來道：“江大人還是我這年遇見的第二個被傳召進宮，卻能不問緣由的了?！?/br>
    江尋鶴輕笑一聲道：“陛下傳召，自然是有陛下的緣由，為臣子的聽順便是了?！?/br>
    春和滿意地頷首應(yīng)承道：“的確如此，倘若朝中百官皆能有如大人這般的心性，我們這些做殿前奴才的，一天不知要省下多少嘴皮子?！?/br>
    兩人的身形穿梭在宮闈之中，江尋鶴好似不經(jīng)意般問道：“不知公公方才所說的第二個是哪一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