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半個身子傾斜，整個人的重量都掛在荀玄微的小臂，倉促間扯著手臂用力往下拉。

    隔著布料的手臂瞬間發(fā)力，穩(wěn)穩(wěn)把她攙扶住了。

    隱約有鮮血味道彌漫開來。

    阮朝汐驚愕低頭，透過山間薄霧，視線極敏銳地捕捉到一滴新鮮血跡從海青色廣袖間蜿蜒流出，流淌到手背上。

    廣袖的袖緣顏色偏暗，看不分明，但手背色澤白皙如玉，映襯著鮮紅血跡，對比格外明顯。

    她一眼便瞧見有細(xì)細(xì)的血跡從衣袖里蜿蜒流出，正定睛要去看，荀玄微已經(jīng)松了扶她的手，腳下不停，兩步走到她前方，修長手腕攏進了袖里。

    山風(fēng)陣陣，廣袖順風(fēng)展開，手背再次露出。

    阮朝汐吃驚地盯著，剛才那道極細(xì)的血線已經(jīng)消失無蹤。

    鼻尖還有隱約的血腥氣縈繞，卻分不清是何處傳來的。白玉色的手背上曾經(jīng)顯露的細(xì)微血跡，仿佛是她眼底瞬間殘留的錯覺，再無痕跡。

    第16章

    燕斬辰跪在主院里。

    十五歲的少年，身量像是一桿生長過快的細(xì)竹，遠看著已經(jīng)長成，其實還細(xì)削得很。

    燕斬辰辦砸了差事，由他護衛(wèi)的貴客在山中落入兇險境地，他早失卻了清晨踹門求見郎君的氣勢，在寒風(fēng)里低垂著腦袋。

    阮朝汐過去東苑讀書時，路過梧桐葉飄落的庭院。今日天氣陰沉，天邊濃云翻滾，似要落雨。

    滿地隨風(fēng)翻滾的枯黃枝葉里，青袍少年直挺挺地杵在書房軒窗正對的中庭空地處，不說話請罪，也不開口求見，只在她遠遠地走過庭院時，烏黑眸子抬起，寒針?biāo)频卦^來一眼，又低下了頭，動也不動地跪在原地。

    那場景有點瘆人，阮朝汐目不斜視地快步走過去了。

    東苑午后散了學(xué)，連通正院的木門卻沒開。楊斐把野猴子般上躥下跳的童子們?nèi)s去庫房里清理木槍木劍，特意叮囑了一句，“主院今日不得空，你們莫去驚擾塢主，當(dāng)心挨罰。”

    阮朝汐抱著一桿長槍坐在東苑倉庫門邊，挑摘了半個時辰的槍身木刺，偶爾側(cè)耳細(xì)聽主院方向，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深秋山里天黑得早，她晚上從東苑回主院，在燈籠昏黃的光暈下推開院門。

    木門吱呀一聲輕響，端正跪在庭院里的瘦削少年應(yīng)聲抬頭，黑黝黝的眼睛仿佛不見底的深潭，掃過院門邊愕然站著的阮朝汐，沒什么表情地收回了視線，繼續(xù)低頭盯著地。

    午后下了一場急雨，庭院中央積了水。燕斬辰就跪在一洼積水里，身上的青袍子早濕透了，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整個人也被淋透了，平日里梳得平整的細(xì)碎額發(fā)亂糟糟地貼在臉頰，黑夜里的山風(fēng)呼嘯著刮過庭院，少年單薄的肩膀在風(fēng)里細(xì)微發(fā)著抖。

    阮朝汐腳步頓住，眼前的場景出乎她的意外。她在東苑里進學(xué)了一天，沒有聽到主院任何嘈雜聲響，她原以為燕斬辰的事已經(jīng)在白天里平靜解決了。

    沒想到，經(jīng)過了漫長的一整天，他居然還在原處，看樣子沒有挪動半步。

    身后有人嘆氣。

    楊斐提著燈籠送阮朝汐過來，眼看白蟬已經(jīng)候在門邊，兩邊交接完畢，他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就要關(guān)門。

    阮朝汐輕輕一扯他的衣袖。

    “楊先生。”她的視線往庭院方向望。

    楊斐哪會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這件事，他過問不了。

    “燕斬辰之事，郎君至今未發(fā)話?！睏铎碂o奈搖頭， “牽扯到南苑家臣的去留事，我等外人不好求情的?！?/br>
    阮朝汐一驚。

    家臣的去留……燕斬辰這回犯下的錯，竟然嚴(yán)重到要驅(qū)逐出去了嗎。

    白蟬提著燈籠在前方引路。阮朝汐沿著墻邊回廊往東邊廂房的方向過去時，眼角余光忍不住地瞄向庭院中央。

    楊斐的話語聲音雖然低，燕斬辰習(xí)武耳聰目明，哪能聽不見。

    她眼睜睜地瞧見，從早到晚動也不動的瘦削少年肩頭忽然抽動了幾下，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細(xì)小的嗚咽。

    “楊先生?！毖鄶爻皆谒堇锩偷剞D(zhuǎn)了個角度，突兀動作里泄露出緊張和懼意，仿佛寒夜里受傷的小獸，往東苑緊閉的院門方向伏身行禮。

    “求楊先生替斬辰……求個情?！彼D難地道，“斬辰、斬辰知錯了。”

    楊斐的聲音帶著嗟嘆，隔著門板傳來， “你以為我沒替你求過情？你當(dāng)我午后去書房，在里頭磨了半個時辰作甚？該說的，能求情的，早說盡了！你與其賭氣發(fā)狠地跪在庭院雨里請罪，倒不如直接去敲書房的門。是留下還是送走，趁著郎君還未歇下，叫他給你一句準(zhǔn)話罷！”

    “阮阿般，往這邊走。”側(cè)邊的白蟬低聲叮囑一句，提醒阮朝汐腳步莫停，“郎君怎么處置他，和你無關(guān)。別多想，也別多嘴問，回去房間好好安歇?！?/br>
    阮朝汐沿著長廊往前走，邊走邊不住地回頭看。

    燕斬辰是南苑武學(xué)天賦最高的少年，性情也最為倨傲，在東苑小童的面前從來都是不冷不熱的，只偶爾和霍清川多說幾句話。這還是她頭一次瞧見他哭。

    庭院里昏暗，瞧不清面色，只依稀看見少年瘦削的肩膀細(xì)微抽動不止，抽噎的聲音混在風(fēng)聲里，聽不清楚。

    阮朝汐還沒走出幾步，風(fēng)里混著的哭聲驀然大了起來，燕斬辰像是突然想明白了，身子轉(zhuǎn)向書房方向，不再壓抑聲音，在庭院里哽咽大喊，“斬辰知錯了！郎君！斬辰再不敢任性了！求郎君饒恕這回！”

    書房方向靜悄悄的。

    朝向庭院方向的窗欞閉攏，燭影映出空無一人的書案。

    夜晚庭院里發(fā)生了何事，書房并無人傾聽。

    白蟬提著燈在前引路，低聲埋怨了句，“牽扯到貴客安危的大事，怎能意氣用事，連幾句不中聽的話都受不得，甩下貴客自己回來？”

    “阮大郎君雖然和我們郎君交好，但陳留阮氏和潁川荀氏同為豫州大姓，阮氏嫡系兒郎在云間塢里萬萬不能出事的。燕三郎這回極為不妥當(dāng)?！?/br>
    見阮朝汐停步望向書房方向，白蟬再次催促她回去屋里。

    “別看了，阮阿般。郎君不在書房里。書房后面的小院直通后山，傍晚時郎君便出去了?；蛟S去了阮大郎君處探望也說不定?！?/br>
    阮朝汐有些驚訝。擊殺野豬下山當(dāng)時，荀玄微衣袖里流出的血跡令她印象深刻，她以為他混亂中受傷了。

    “塢主被野豬沖撞了，不需要休養(yǎng)嗎？”

    白蟬遞來驚愕的眼神，“郎君何時被沖撞了？那么多人護衛(wèi)，野豬絕不能近身的。”

    “……” 阮朝汐閉了嘴，跟隨白蟬的燈籠光，沿著長廊轉(zhuǎn)到自己廂房門外。

    “塢主今晚還回來嗎？”她邊問邊推開房門。

    “誰知道呢。郎君的心意，誰也猜不準(zhǔn)的?！卑紫s替她關(guān)門，“上回打發(fā)一個跟了三年的家臣，郎君當(dāng)日也是避開的。畢竟相處了一段時日，不想場面鬧得難看?！?/br>
    短短數(shù)十步距離，庭院里的燕斬辰不知是不是聽到了這邊的交談，抽噎聲音劇烈了十倍不止。

    興許是預(yù)感到了什么，他于絕望中倏然起身，竟然真的如楊斐說得那樣，三步并做兩步欲奔到書房外長跪求見。

    但才奔到距離書房十來步距離處，當(dāng)夜值守的部曲隊伍從隱蔽處顯露身形，執(zhí)刀擋住前路。

    “燕三郎止步?！睘槭椎牟壳鷿h子沉聲喝道，“郎君今夜并未傳召。再靠近書房一步，莫怪我等格殺勿論?！?/br>
    阮朝汐在自己屋里點起了燈，側(cè)面幾扇窗戶全打開。庭院里的微弱動靜透著燈火傳過來，她邊洗漱邊盯著瞧。

    燕斬辰僵立在書房外，屋里昏黃的燈光映出云母窗紙，映在他的臉上，他哭得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了。

    部曲執(zhí)刀把他一步步往后壓，他一步步地往黑暗庭院里退。書房的燈火即將消失在面前時，燕斬辰再不肯后退，往書房方向嘶喊，“郎君?！?/br>
    聲音并不很大。少年嗓音飽含絕望和顫抖，已經(jīng)完全啞了。 “斬辰知錯了?！瓟爻角笠娎删删稍跁?？”

    書房里空無一人，毫無回應(yīng)。

    主院里四下安靜，只有越來越顫抖的嗓音一遍遍地問詢著。無人阻止，也無人回應(yīng)。

    顫聲詢問在空蕩的中庭反復(fù)回蕩了半個多時辰。阮朝汐關(guān)緊了窗戶，在大床上翻來覆去，捂住耳朵，始終無法把帶著哭腔的顫音從耳邊阻隔開。

    她實在無法入睡，最后索性推開了窗，隔著大半個庭院，站在黑暗的窗邊盯著看。

    遠處傳來了梆子響，三更天了。書房里映出的明亮燈火忽然搖曳了幾下，似乎有人拉開了側(cè)門，入室的山風(fēng)吹亂了燭火。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把燈盞放到遠些的地方。

    荀玄微的側(cè)影出現(xiàn)在窗邊。

    隔著一道薄而透光的云母窗紙，握著燭臺，安靜地佇立在書案側(cè)面，燭臺的火光在夜風(fēng)搖曳擺動，廣袖博帶的側(cè)影也在窗紙上搖曳著。

    沙沙的細(xì)小落雨聲里，那只修長的手推開了窗。

    窗邊的大片燭光泄露出來，映亮了夜色里的蒙蒙雨絲，庭院里光芒大亮，也照亮了十余步外燕斬辰滿臉的淚。

    荀玄微安靜地注視片刻，吩咐下去，“讓他過來說話?！?/br>
    擋住去路的部曲退下了。

    燕斬辰極大地抽噎了一聲。那聲哽咽像是忍不住從喉嚨里沖出來的，隔著半個庭院都聽見了。

    他提著濕透的衣擺急奔過去，跪倒在書房窗下，伏地俯身行大禮，久久不起。

    再后面的，阮朝汐聽不見，也猜度不到了。

    她站在黑暗的窗邊摸索著關(guān)插銷。夜里的雨絲撲進來，她覺得肩頭有點冷。

    燕斬辰今夜哭得撕心裂肺的，不只是南苑那幾個，東苑西苑兩邊應(yīng)該都聽見了。他那么心高氣傲的人，以后想起今夜的狼狽，不知如何自處。

    廂房的大床很舒服，被褥很軟和，阮朝汐在軟和的大床上翻來覆去，明明刻意什么也沒想，卻直到后半夜也睡不著。

    塢主半夜回來見了燕斬辰，應(yīng)該不會再把人驅(qū)逐了吧……

    不像她自己顛沛流離，四海為家；燕斬辰是自小在塢里長大的，早已把云間塢當(dāng)做了自己的家。

    剛束發(fā)的半大少年，雖說武學(xué)高明，足以防身，但猝不及防從家里被驅(qū)逐出去，跌跌撞撞入了亂世，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阮朝汐煩躁地黑暗里翻了個身。

    她真的很不喜歡云間塢的家臣擢拔制度。

    天光晦暗，今夜無月。快要到四更天了，庭院里恢復(fù)了平日的靜謐。

    燕斬辰早被人領(lǐng)出了主院，送走還是留下要等明日才知道。書房里的燈火已經(jīng)熄滅。

    阮朝汐點起一盞小小的油燈，拿被子蒙了。在黃豆大小的昏暗火光下，輕手輕腳地打開箱籠，拿出箱子里好好放著的細(xì)布褡褳，在燈下打開。

    布褡褳里放著這幾日收集的干糧。主要是書房里包回來的髓餅。在油紙里仔細(xì)排放整齊。

    她在燈下仔細(xì)地來回數(shù)了兩遍。

    十八塊髓餅。

    秋冬季節(jié)干燥，髓餅便于儲存攜帶。每日一塊充當(dāng)干糧，十八塊餅子可以解決大半個月的口糧。

    阿娘臨終前已經(jīng)說不出話，瘦到皮包骨的手卻筆直指向西北方，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應(yīng)該有什么要緊的事要交代。

    只是她病歪歪撐了半輩子，連她自己都以為還會繼續(xù)撐下去，當(dāng)最后時刻突然來臨的時候，誰也沒有預(yù)想到，那時候人已經(jīng)無法言語了。

    阮朝汐盯著面前攤開的髓餅，心里默默地想，司州在西北面。

    阿娘臨終前指著西北，是要她回去司州尋親？還是把阿娘葬回司州？亦或是去尋找司州阿父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