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2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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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書房窗邊,坐著兩個對坐的郎君身影。一個撫琴,一個奏箏。分明是荀玄微親自在彈箏。 箏音清亮空明,回蕩庭院。起調(diào)平靜開闊,有若明月高懸,大江奔流。 似乎得了某種不必言于口的默契,在洋洋箏音的覆蓋之下,無名客人的琴弦逐漸撥響。 七弦琴音低沉徘徊,不能廣傳于庭院,更不能壓制風(fēng)雪之聲,只求入己之耳,撫慰己身傷懷。 隔著這么遠,阮朝汐的耳力再敏銳,也幾乎聽不清箏音里交錯的琴音。琴音淙淙,沉郁而短暫,很快一曲終了,消散無聲。 琴音終止后,書房傳來的明闊箏音也逐步放緩,曲音繚繚,消散于深夜風(fēng)雪中。 無名客人終于能夠完整撫出一曲琴音而不必懼怕驚動旁人,不必憂懼琴音泄露心聲。風(fēng)聲傳來隱約壓抑的哭聲。 漆黑的深夜里,阮朝汐躺回了自己床上,安靜地聽著。 這是她熟悉的夜晚,帶著熟悉的世間苦難味道。 她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類似的夜里,聽著阿娘壓抑的哭泣聲睡去。 她年小力弱,不管如何地勸慰,陪伴,甚至一同哭泣,都寬慰不了阿娘傷痕累累的心。 如果說今夜有所不同的話,那就是書房里壓抑痛哭的無名遠客,有清茶,有樂音,有此地主人的陪伴寬慰。 撫琴以悅己之心,奏箏以悅客之耳。此地主人五年來頭一回為來客奏起悅耳動聽的箏曲,如春雨潤物無聲,寬慰來客之心。 風(fēng)雪里漸漸停了悲聲。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去時,之前的噩夢已經(jīng)淡忘,心里只想著,塢主的箏曲真好聽啊。 如果阿娘沒有病逝在山林里,而是撐到了塢主的車隊到來,阿娘入了安穩(wěn)的云間塢,有衣食寬慰,會不會像書房里的來客那樣,夜里停了悲聲。 留在云間塢里,或許是上天對她不錯的安排?;蛟S阿娘在天之靈也會同意的。 ……… 意想不到的變故,就在第二日倏然襲來。 打破了云間塢里安寧歲月。 第21章 變故是在第二日清晨發(fā)生的。 阮朝汐還在長身體的年紀(jì), 夜里沒睡夠,清晨勉強起身,在書房里練習(xí)功課, 被暖爐里的甜香氣息一熏,困倦得東倒西歪。 荀玄微坐在對面, 好笑地看小腦袋往下一點一點。白蟬過來輕輕推了一把,把人喚醒。 荀玄微把今早的溫酪漿往前推了推, “昨夜半夜興起, 臨窗奏了幾曲??墒求@擾到你了?” 阮朝汐勉強撐起眼皮, “不驚擾, 箏音好聽。昨夜塢主彈的是哪支曲子?” “一曲懷古的《漢宮秋月》,又接了一曲《陌上桑》?!?nbsp;荀玄微看她眼皮又往下耷, 噙笑說, “箏音過于明亮, 擾了阿般清夢。下次不在夜里彈了。” 阮朝汐抿著甜滋滋的酪漿, 又問, “西客房的那位客人, 彈的又是什么曲子?” 荀玄微有些意外,沉默了短暫須臾?!澳懵犚娏耍俊?/br> “琴音不大,又被塢主的箏音壓著。但仔細(xì)聽, 還是能聽得見?!比畛韧昀覞{,又吸溜吸溜地咬著水飲餅,如實地說,“曲調(diào)聽得難過。” 荀玄微無奈笑嘆了句,“小小年紀(jì), 尚未正經(jīng)學(xué)過琴,怎的耳目靈敏至此?!?/br> 他半真半假開了句玩笑, “也算是難得的殊才了。放去西苑里仔細(xì)教養(yǎng),定能教出一個千里眼、順風(fēng)耳的頂尖探子?!?/br> 阮朝汐掩口打呵欠的動作一頓,耳朵尖敏銳地動了動。 提起西苑,她想起了昨夜關(guān)于娟娘子的,沒頭沒尾的奇怪夢境。 “我……”她欲言又止,不確定怎么開口。“我長大之后,是不是就要像娟娘子那樣,搬去西苑那邊……” 荀玄微莞爾, “隨口之言,不必介懷?!?/br> 抬手揉了揉對面柔軟的發(fā)髻,“阿般不必去西苑。像現(xiàn)在這樣,住在主院,每日在書房進學(xué)就很好。” 白蟬快步從門外進來,輕聲通傳,“周敬則受召前來。” 片刻后,周敬則掀簾子大步進書房,單膝跪倒,“見過郎君?!?/br> 荀玄微問他,“這兩個月塢壁各處的工事防御諸事如何了?可有意外?!?/br> 周敬則回稟,“面朝進出山道的那面加高兩尺,加固一尺,用的青石糯漿,極堅固厚實。塢里多儲備了一倉桐油,兩倉巨木壘石。箭弩都不缺。部曲們演練了數(shù)種新的防御陣勢?!?/br> “如果說預(yù)計之外的事……只有上旬中,青州韓柘率宗族八百余人前來投奔,塢里吸納了部曲兩百余名,佃戶四百余人。仆做主,兩百余名部曲打散編入了各處里邑?!?/br> “此事我知曉。部曲多出兩百人無礙,暫時扣下兵甲,新部曲先集中演練過冬?!避餍㈩h首,“其余防御諸事辦得妥當(dāng)。” 言語間,他從書案上抽出一封書信,遞給周敬則,“燕斬辰清晨快馬送來的加急信。” 周敬則一怔。 阮朝汐也一怔。 她正在伏案練字,聽到多少對話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直到‘燕斬辰’三個字傳進耳朵,才從長案上鋪滿的紙張筆墨里抬起頭。 燕斬辰燕三兄……不是護送阮大郎君下山去了么? 周敬則接過書信,從頭看過幾行,臉色漸漸變了。 “消息若確鑿的話,歷陽離我們只有七十里,他們已經(jīng)發(fā)兵,最遲今晚之前就會到了。” “消息確鑿。”荀玄微肯定地道,“燕斬辰護送阮家車隊回程途中,遙遙望見兵馬奔襲而來,快馬緊急送來消息。你帶防衛(wèi)部曲做好準(zhǔn)備。” “是!”周敬則面色凝重起來,一陣風(fēng)似的出去了。 書房里只留下還在發(fā)怔的阮朝汐。 歷陽。七十里。發(fā)兵。聽起來極為耳熟,她一定聽人說過這些的。 一個念頭忽然閃電般劃破腦海,她失聲道,“平盧王!平盧王駐兵在歷陽城,距離云間塢七十里!” “楊斐課上說的?” 荀玄微露出贊賞的神色,“難為你能記得。不錯,正是平盧王發(fā)兵了?!?/br> “燕斬辰帶了兩百部曲護送阮氏車隊下山,人已經(jīng)送到了阮氏壁?;爻掏局?,正好撞到發(fā)兵奔襲上山途的平盧王,前后腳擦身而過。燕斬辰倉促間不及仔細(xì)清點數(shù)目,估計兵力在八千到一萬之間。最遲今晚之前便會到云間塢。” 說著慢悠悠地把信紙折起,原樣放回信封里,放回長案上。 阮朝汐默然低頭,又繼續(xù)一筆一劃地練起了字。 供她摹寫的那封阮郎君的書信正擱在案上。里頭有一句“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她從七個字里挑出‘靜’字,一絲不茍地摹寫在白紙上,心緒卻越寫越混亂。 戰(zhàn)亂于她并不陌生。 這么多年,東奔西走,四處躲避,母女倆僥幸沒有直面戰(zhàn)事。但處處都是被摧毀的村子,被焚燒殆盡的斷壁殘垣,尸骨拋擲荒野,路過時看幾眼,遇到太慘的景象快步走開。早習(xí)慣了。 然而,她在云間塢里住了兩三個月,看習(xí)慣了遠處阡陌縱橫的農(nóng)田,近處規(guī)整有度的屋舍,傍晚時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她無法把印象里遭受兵禍的死寂荒野,和安穩(wěn)自足的云間塢關(guān)聯(lián)起來。 阮朝汐走了神,落筆失了準(zhǔn)頭,最后一筆豎鉤忘了勾,一筆直沖出了白紙,墨落在漆案上。 “哎呀?!卑紫s低低一聲驚呼,阮朝汐猛地醒神,匆忙地就要起身拿布擦拭。 一只手接過她手里的筆,換了張新紙,覆蓋在淺淡墨跡上?!盁o妨?!?/br> 荀玄微起身過來,抽走她走神凌亂的字紙,觀察了片刻,落筆紙上,寫了個惟妙惟肖的‘靜’字。 阮朝汐驚訝,“塢主也會寫阮大郎君的字?” “噓。” 荀玄微溫和地做出止聲的姿勢,“見得多了,略會摹寫幾個字?!?/br> 他提筆寫下一行描寫景致的字句:“日出雪霽,風(fēng)靜山空?!?/br> 短短八個字里,透出恬淡空靈意境。難得的是選取的八個字里,阮朝汐認(rèn)得七個。 除了‘靜’字模仿阮大郎君字體,其他七個字都是荀玄微自己慣寫的字,一筆極清雅舒展的行楷。 他把筆放回筆山,從容叮囑說,“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有備無患即可。莫慌?!?/br> 阮朝汐點頭應(yīng)下,重新執(zhí)筆,連寫了十遍“日出雪霽,風(fēng)靜山空”。 急劇的心跳不知不覺平緩下來。 “回去歇著罷?!避餍⒑挽愣?。 阮朝汐起身走出幾步,又走回來,“平盧王當(dāng)真今晚會來?” “十有八九?!避餍⑸裆V定,“有道是:先禮后兵。今晚他初來乍到,必定在塢壁門下叫陣喊話。今夜不至于起刀兵。” “好端端的,為什么他突然就來了?”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淡淡說了句,“平盧王發(fā)兵當(dāng)然有他的緣由,塢里也已做好準(zhǔn)備。無需憂懼。” 阮朝汐放下筆紙,往門外走出幾步,擔(dān)憂地回頭,“塢主身上的病……” “將養(yǎng)了許多時日,已經(jīng)不礙事了?!?/br> 阮朝汐點點頭,走到書房門邊。白蟬卷起了布簾,她站在門中央,凜冽冬風(fēng)吹到臉上刺痛,也吹散了屋里暖香,讓她頭腦瞬間清醒幾分。 “塢主。平盧王今晚在塢壁門下喊話,你必定要登上門樓回應(yīng)的,是吧?” 荀玄微平靜應(yīng)道,“是我份內(nèi)事?!?/br> 短短五個字,意料之中的答案,阮朝汐瞬間下定了決斷。 布簾子重新遮住門外風(fēng)雪,她走回來說,“我隨塢主去門樓?!?/br> 荀玄微的視線原本已經(jīng)落回案牘之間,聞言又抬起,帶著少許驚訝神色望過來。 “平盧王帶強兵奔襲而來,可謂是來者不善。今晚塢壁門下就算不起刀兵,他必定要立威的。你年紀(jì)尚小,不適合在場?!?/br> “我不怕。”阮朝汐簡短地說。 白蟬卷起門邊晃動不止的布簾子,呼嘯的風(fēng)再次吹進書房,她輕聲催促,“阮阿般,該走了。莫要擾了郎君靜心?!?/br> 阮朝汐站在原處不肯走。 明澈的眼睛直勾勾地往回望,黑白過于分明,直視而不退縮,顯得格外固執(zhí),不肯輕易善罷甘休。 “晚上塢主去哪兒,我便跟去哪兒?!彼貜?fù)道,“我不怕?!?/br> 接連兩句‘我不怕’傳進荀玄微的耳里,他微微地笑了下。 笑意里帶了些難以言說的感慨感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