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辭出了南苑。

    白蟬早候在院門邊了。伸長了脖子，不住焦慮地往里看, 只是不敢出聲催促。

    跟隨出去時, 輕聲細語地埋怨她, “南苑是成年家臣的住所。十二娘怎么就進去了？十二娘今年大了, 怎的還不如小時候穩(wěn)重……不妥當?shù)?。郎君召你回去書房說話?！?/br>
    阮朝汐裝作沒聽見，在白蟬的引導下, 穿過庭院往書房方向走。

    此間主人已經(jīng)從前院回來了。

    走近書房時, 一道頎長側(cè)影立在面對庭院大開的窗邊, 金色陽光下映出一截玄色的袖緣。

    書案上擱著昨日拎進來的精巧小籠。荀玄微站在書案側(cè)邊, 手邊拿了一塊白菜葉, 正逗弄著鐵籠里的兔兒。

    阮朝汐穿過明堂竹簾隔斷, 走去東間，隔著籠子摸了摸粉色的長耳朵。荀玄微抱出籠子里的兔兒，遞了過來。

    阮朝汐抱起長耳兔, 坐在書案邊。銀竹奉上了早晨至今未動的清茶。

    “到底怎么了？”荀玄微的視線在她臉上轉(zhuǎn)了一圈。“聽聞你四處轉(zhuǎn)了一圈，各處都去遍了，也不見你開懷暢意。究竟何事惹了你難過？”

    阮朝汐沒應聲。讓她不能開懷的事情太多，反倒如一團亂麻，不知從何處說起。她沒想好該不該問, 如何巧妙地問，才能從荀玄微的嘴里撬出幾分事實。

    耳邊無人應答, 荀玄微心里已經(jīng)有了猜測，放和緩語氣，自己往下道， “阿般煩惱的諸多事里，可有一些和傅阿池相關？”

    阮朝汐撫摸兔兒的動作一頓，抬起了頭。明澈目光望過去。

    “我原本想多留她一些時日。但事出倉促，不得已提前命她出塢。但你放心，不是什么過于艱難的所在。她去的那處地方……”荀玄微思忖了須臾，用了一個精準的詞，“清靜。”

    阮朝汐思忖著，緩緩撫摸著兔兒。

    清靜之地。

    傅阿池是被遣去了佛門？還是道觀？抑或是哪處山野隱居的所在？

    不等她問詢，荀玄微又提起了另一個人。

    “十二郎的腿腳雖然不大方便，但裂骨輕微，留他收治整個月，應該就會痊愈，不會落下殘疾。”

    “李奕臣筋骨奇異，受了點輕傷，恢復得比十二郎還要快。你不必擔心他?！?/br>
    “還有什么令阿般不快的事？”荀玄微抬手，示意她去看窗外，溫和地說，“如果心情還是不好的話，外頭網(wǎng)子已經(jīng)加好，阿般不必擔憂什么，去梧桐高處吹吹風也可以。”

    阮朝汐感覺自己心里的所想無所遁形。

    反倒生出更多細微的煩躁。

    如果說幼小時的她喜愛眷念荀玄微的溫和照顧，如今她長大了，不喜處處被人安排，密不透風的溫柔仿佛一柄纏絲刀，無形無影，無處掙脫。

    籠子鐵門被打開了，荀玄微把兔兒放回去。

    “早上你心緒煩躁，未曾練字，如今可有心情練字了？正好我看看你最近的字如何了?！?/br>
    白蟬重新擺放了白紙筆墨，阮朝汐對著面前的筆墨。

    五年日夜苦練，練出一手出眾卓然的字品，原來于塢壁和旁人毫無用處，只是待嫁議親時一項夸耀門第、展露家學淵源的象征。她一點都不想練字。

    她把筆墨推開，起身去書房里尋找片刻，抱著一卷書回來。

    荀玄微看了眼她抱回來的書卷?！霸醯暮鋈豢雌鹗窌鴣砹耍俊?/br>
    “史書記載龐雜，縱橫千年事，幽微洞人心。極好看的?！比畛谖宀蕰灩饫锎蜷_《漢書》。

    “西苑里見不到。從前在東苑里喜歡讀，后來十三歲停了東苑進學，一本《漢書》讀了一半，至今還記掛著。”

    對面望過來的目光里帶著寵溺縱容，并未阻止。

    “也好。年少時多讀讀史，有利于眼光長遠，看人也會精準些?！?/br>
    兩人如常地對坐在書案兩側(cè)，寂靜室內(nèi)起了沙沙的書寫聲，和偶爾翻閱書卷的聲響。

    荀玄微漫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你霍大兄今晚就要來了?；蛟S有東西帶給你。”

    阮朝汐并不抬頭。霍清川雖然跟她私下里交好，但他是荀玄微身邊最得力的家臣，和白蟬一樣，出了事時，他必定站在主上那邊的。

    她已經(jīng)不愿去想那個混亂的黑夜里，當荀玄微下令追捕時，霍清川在不在追逐他們的荀氏車隊里。

    “知道了?！彼涞貞寺?。

    霍清川晚上果然風塵仆仆地來了云間塢。隨身帶來了一份厚實名冊，雙手奉給主上。

    “豫州士族諸姓，家世堪當，年紀和十二娘相差十歲之內(nèi)、尚未婚配之郎君，已經(jīng)全部集結(jié)成冊，供郎君過目?！?/br>
    書房里亮起落地銅燈，荀玄微在燈下隨意翻閱片刻，重新卷起，當面把卷軸遞回來。

    “給十二娘準備的名冊，我看了也是無用。叫十二娘自己閑暇翻閱罷。”

    霍清川捧著名冊側(cè)過身，阮朝汐端正跪坐的身影在燈影下仿佛精細描繪的仕女圖。

    她低頭緩緩翻閱著書卷，并未抬頭，也未和他打招呼?；羟宕ㄅ踔磔S，察覺她的冷淡，他心里有愧疚，躊躇不敢上前。

    名冊在他手里捧得太久，引荀玄微的目光望了過來，霍清川一驚，急忙把名冊托舉奉上，喚了聲，“十二娘?！?/br>
    阮朝汐起身接過那卷名冊，隨手放置在案邊，繼續(xù)翻閱書卷。

    荀玄微的視線落回書案，吩咐下去，“這里無事了。你這些時日辛苦，去休息罷。”

    “是。”

    霍清川轉(zhuǎn)頭欲走，不知怎的，看多了一眼身側(cè)筆直坐著的阮朝汐。

    她頭上簪著兩只精巧剔透的兔兒玉簪。一只是阮荻贈予她的及笄之禮，另一只是荀玄微的贈禮。先前贈給她，曾被她簪在發(fā)間的牡丹金簪消失無蹤了。

    霍清川收回目光，什么也未說，黯然轉(zhuǎn)身出了書房。

    恢復了安靜的書房里，荀玄微放下手里的書，打量著阮朝汐烏發(fā)間的兩根兔兒玉簪。

    “昨晚只見你戴你家兄長的那支兔兒玉簪，今日怎么想起帶起我的那支了?！?/br>
    阮朝汐心里生了提防心，做事便不會輕易被抓著把柄，翻過一頁書，“兩位兄長的贈禮，當然要一起戴著?！?/br>
    荀玄微坐在對面，也翻過一頁書，“心里不再賭氣怨我了？”

    阮朝汐裝作沒聽見，另起了個話頭，“梧桐樹下的大網(wǎng)收起來。我早過了爬樹的年紀了。如今穿著長裙高履，如何爬得上去。”

    荀玄微失笑，當場應諾下來?！凹热荒悴幌驳脑挘褚估锞褪樟?。時辰不早了，昨夜宿醉，今晚早些歇息。我回去小院?！?/br>
    阮朝汐目送著頎長背影起身，消失在后門的長廊盡頭。

    一個人怎可能對另一個人真正地了如指掌？再觀察細致的人，也有疏漏處。

    她今夜大膽試探了一次，半真半假說她穿著長裙高履，再爬不了樹，說得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他果然未起疑。

    阮朝汐拿過書案邊緣擱著的名冊，在長案上從頭至尾的攤開。

    霍清川剛才說得很清楚，名冊里收錄的是：豫州諸姓，家世堪當，年紀相差十歲之內(nèi)，尚未婚配之郎君。

    荀玄微準備了名冊給她，難道是她拒了他挑選的荀九郎，他要她自己挑一個合意的？

    從未聽說哪家議親是這樣議的。名冊說不定有問題。

    但既然名冊都給了她，她為什么不看？

    阮朝汐撥亮了油燈，在明亮燈火下唰得拉開卷軸，認真閱讀起眾多郎君的生平。

    每頁收錄了不同家族的適婚郎君姓名，寫滿了郡望門第，家世淵源，祖上生平，父族母族，品行cao守，無不詳盡。

    潁川陳氏，潁川鐘氏，陳郡袁氏。潁川荀氏。

    她邊讀邊揣摩，互相比對不同家族郎君們在同一個年份的不同生平，同個家族中幾位郎君們的生平，挨個琢磨，試圖從中發(fā)現(xiàn)造假可疑之處，揣摩荀玄微究竟想把哪家郎君粉飾了生平塞給她。

    眼前忽然晃過一個絕不可能的名字，她猝不及防，呼吸都滯了瞬間，往后閱覽的動作也急停下來。

    她飛快把卷軸往回拉。

    她沒看錯，前一頁以正楷書寫的生平里赫然列著：“潁川荀氏大宗郎君，宗族行三，年二十五，荀玄微?！?/br>
    阮朝汐心里驚悸地一跳。剎那間的感覺難以形容，仿佛做壞事中途無意褻瀆了長輩。

    啪嗒一聲輕響，名冊被她收攏，扔去書案邊。

    第56章

    當夜, 阮朝汐在黑暗里翻來覆去，直到半夜也沒睡著。南苑里悄悄比劃的‘三’字暗號當然是一個原因。

    霍清川晚上送進來的名冊，是第二個原因。

    當她無意中翻到“荀玄微”那頁時, 震驚地差點扔了書卷。

    她仔細地閱讀了整頁生平，又更仔細地研究這一頁的筆法有無錯漏, 揣測霍清川在編纂這一頁時，是不是過于困倦, 以至于寫錯了名字, 把別家郎君的生平頂上自家主上的姓名。

    但她把生平反復讀了三遍, 確定并未寫錯, 確實是荀玄微的生平，書寫的字跡相比于其他書頁來說還格外端正, 不像是困倦寫錯。

    阮朝汐心里震撼, 熄燈坐在黑暗里, 不知不覺坐到三更天。

    窗欞敞開著, 只放進了蒼蠅蚊蟲, 活人未見一只。鐘少白失約了。

    阮朝汐：“……”

    等候到三更兩刻時, 實在撐不住，關了窗睡下。

    阮荻于第二日清晨踏著朝露而來。

    風塵仆仆，從荀氏壁先趕回了歷陽城, 處置完這些日子堆冗的公務，連一個安穩(wěn)覺都未睡下，連夜駕車趕來云間塢。

    帶來了幾十車的厚禮，當著阮朝汐的面提出，要把她帶回阮氏壁。

    阮荻坐在正堂的貴客位, 眼睛看天看地看遠山，就是不看宴席主位上端坐的此地主人, 極其含糊地說，“如今的局面，十二娘長居在你這處……實在不妥當?！?/br>
    說著就起身，對阮朝汐招手，“來，十二娘，為兄帶你回阮氏壁。你還未出閣，怎么能……咳，你自然要從阮氏壁出嫁的?！?/br>
    阮朝汐坐在對面陪客位，捧著早食搭配的清茶，正皺著眉啜飲，聽到“出嫁”兩個字，心神一震，便嗆住了。

    “咳咳……”邊咳邊抬起含霧的眸子，盯住對面的長兄。

    荀玄微坐在主位舉杯，遙遙向阮荻敬酒。

    “十二娘是阮氏的人，從阮氏壁出嫁理所當然。不過她今年五月里才及笄，尚未滿十六，現(xiàn)在就談出嫁事，過于早了些。長善，此事不急。”

    阮荻惱火地轉(zhuǎn)頭怒視他。

    荀玄微坦然啜了口酒。

    幼妹就坐在席間，阮荻不好說得太直白，只怒沖沖對阮朝汐說，“十二娘，你今日便隨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