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因為剛才那句“出嫁”，心里生了疑竇。

    “長兄可否說得清楚些？”她起身懇求說，“前兩日才聽荀三兄說，九郎之事作罷了。長兄現(xiàn)在又急著讓我回去荀氏壁出嫁，難不成……又替我做主尋了哪家親事？到底是哪家，何人？事關(guān)阿般終身，求長兄告知。”

    阮荻噎住，荀玄微把人帶回云間塢，竟然未告知她！

    原地滯了片刻，他火冒三丈道，“正堂里不方便說！你先隨我回去，你的婚事，為兄做主替你慢慢商議?！?/br>
    阮朝汐想起了昨晚收到的名冊。豫州大小諸姓，士族門第不下二十家，適齡的郎君多達(dá)六七十人。名冊里詳實記載了各人事跡，有聲名狼藉的，有放浪形骸的，有愚頑固執(zhí)的，有刻薄陰毒的。若名冊記錄是真，許多門楣金玉在外，敗絮其中。

    阮朝汐起身走近阮荻身側(cè)，面對著面，再次懇求說，“事關(guān)阿般的終身，求長兄說清楚。荀三兄這處并非我長久居所，只要長兄說清楚了，我就走?！?/br>
    阮荻點(diǎn)頭說，“好！你跟我走，我一路細(xì)細(xì)地說給你聽——”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啜了口酒，放下酒杯道，“長善且慢。諸事尚未準(zhǔn)備妥當(dāng)，阿般再留一陣?！?/br>
    阮荻徹底惱火了。

    阮荻這幾天心煩氣躁，他最近聽說到風(fēng)聲，說歷陽城里那災(zāi)星近日或許要回京城。等來等去，災(zāi)星遲遲未走，反倒遣人催問起十二娘何時入城赴約。

    家族里意見各異，有不少聲音說，一個旁支出身的女郎，又不是自小生長在荀氏壁里，家族把她從鄉(xiāng)野認(rèn)回門楣已經(jīng)是十二娘自身的大幸。如果為了一個旁支女而為阮氏招致災(zāi)禍，倒不如舍了。

    阮荻寫了一封措辭強(qiáng)硬的書信回去反對。他父親阮氏家主正沉吟不決時，收到了荀玄微的來信。

    阮氏家主看完信，嘆了一聲‘孽緣’，斥退家族里的亂聲，打發(fā)阮荻來云間塢接人。

    阮氏家主給阮荻的手書里如此寫道：“阮氏之女，豈有從夫家出嫁之理?！?/br>
    阮荻悶頭干了整杯酒。

    他分明把幼妹寄養(yǎng)在信賴的好友處，卻成了‘夫家’！

    他憤然起身，指著荀玄微道，“你不要裝作無事人，我們是再無交情了！”

    荀玄微起身相送，淡定回應(yīng)，“長善不必說氣話。我們以后會更為親近?！?/br>
    阮荻噎住。十二娘出嫁，荀玄微成了他妹夫，豈不是果然‘更為親近’？！

    他今日才見識了這位清風(fēng)朗月的好友的另一面，簡直要被氣笑了。 “阮某奉家父命接十二娘回阮氏壁待嫁。我今日已經(jīng)來了，你卻要留她到何時？給個時限！”

    荀玄微胸有成竹道，“兩三個月足矣。還請長善年底再來。”

    阮荻惱火起身，走過來低聲叮囑阮朝汐，又怒視了荀玄微一眼，拂袖而去。

    阮朝汐思索地望著阮荻遠(yuǎn)去的背影。

    長兄和她最后說：“你自當(dāng)心。荀玄微不懷好意，離他遠(yuǎn)些。”

    同輩的郎君，只要不是關(guān)系極為不好，都會互相稱字，再不濟(jì)也會互相稱呼排行。

    長兄和荀玄微是多年好友……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指名道姓起來。

    ——

    昨晚荀玄微對她過于坦白，樁樁件件說得清楚，甚至還弄來了名冊，讓她自己挑選，阮朝汐滿腹懷疑。長兄突然來訪，言語間提起“出嫁”，更令她心里警鐘大作。

    送人回返路上，阮朝汐試探著旁敲側(cè)擊，“荀三兄有沒有聽說，阮氏壁替我挑選的……是哪家？”

    荀玄微的腳步停在新砌好的錦鯉池邊，駐足觀賞池子里歡快吐泡泡的錦鯉，輕描淡寫道，

    “大抵是昨日給你的名冊里的。”

    “昨日給我的名冊里，有二十二家，六十八人。”

    “哦，竟有這么多？”荀玄微凝視錦鯉池的眸光溫柔帶笑，“恕我未曾留意。令兄向來疼愛你，給你挑選的，定然是名冊里極出眾的。阿般試著自己猜一猜？”

    阮朝汐知道，從他嘴里是掏不出什么實話來了。

    她攏著裙擺在錦鯉池邊坐下，雙臂抱著膝蓋，極冷靜地說，“荀三兄，你知道的，我如今并不想嫁人?！?/br>
    雪青色衣袂飄過她眼前，荀玄微也攏袍在她身側(cè)坐下，隨手摘下花圃里幾朵花葉，灑入池中，引來錦鯉爭食。

    “阿般剛剛及笄不久，不急著嫁人。我知道的。前幾日你和十二郎的車隊往豫北方向直走，可是想趁著年紀(jì)尚小，承襲你阿娘遺志，去司州走走看看？”

    事情既然被撞破，也沒什么可藏著掖著的，阮朝汐承認(rèn)，“是想穿過豫北，去司州看看?！?/br>
    荀玄微不贊成她的做法。

    “司州可不比豫州。如今司州勢力盤雜，世家大族和寒門勛貴之間的爭斗尖銳，局面亂得很。你去司州風(fēng)險不小?！?/br>
    話頭既然提起了司州，就免不了想起阿娘，想起阿娘就想起改名換姓的墓志銘。去司州的車隊被攔住了，不妨礙她當(dāng)面問個清楚。

    阮朝汐索性也摘了點(diǎn)花葉，往池子里徐徐灑落，引來一群錦鯉爭食，在汩汩流水聲中不客氣地直問，

    “我阿娘分明姓李，荀三兄如何能給她改了姓，卻不讓我知曉。”

    銀竹小跑過來，送來兩小包魚食。荀玄微接在手中，又繼續(xù)悠然地往池子里灑落。

    “地下長眠之人無知無覺，姓氏于他們并不要緊。重要的是能不能為活在世間的人謀一份好處。你阿娘身世存疑，她的墓碑頂著‘李’姓，對你將來并無好處。我做主改寫了你阿娘的墓志銘，她在天之靈應(yīng)該不會責(zé)怪于我?！?/br>
    這是他頭一次當(dāng)面承認(rèn)，阮朝汐母親的身世存疑。

    阮朝汐往水光粼粼的池子里灑落一把魚食。

    身側(cè)的嗓音不疾不徐和她說道，“想明白了？你若想明白了，就會知道，司州之行于你并沒什么好處。你是司州籍貫不錯，但人在豫州長大，豫州這里的宗族親友才是你立身的根基所在。阿般，你將來的前路在豫州，就在你腳下?！?/br>
    阮朝汐不作聲地聽著，視線轉(zhuǎn)下，盯著腳下的鵝卵石子路，神思轉(zhuǎn)出了九霄。

    正凝神思量間，身側(cè)忽然伸來一只手，溫聲叮囑，“當(dāng)心。”

    伸過來的手掌溫暖而有力，把她的左手往上輕輕一抬。

    阮朝汐回過神來，本能去看自己被抬起的左手。原來手里的一包魚食不知不覺被她灑下大半，滿池的錦鯉都圍在她的坐處爭食。

    荀玄微若無其事松了手，“再多灑下去，滿池子錦鯉都活不到明日早晨了?！?/br>
    阮朝汐把剩下的小半袋魚食放在池邊，左手往回縮了縮，攏進(jìn)袖里。

    荀玄微和她相差十歲，把她自小領(lǐng)進(jìn)塢撫養(yǎng)，書信來往多年，看顧著她長大，在她的心目中如父如兄。

    剛才他抬起她灑魚食的手，又坦然放開，輕輕地一握一抬，或許是因為對她沒有男女大防的顧慮，就如同喂她喝粥那樣，原本不算什么。

    但昨晚的名冊里，跳進(jìn)她眼簾的‘荀玄微’那頁，又突兀地浮現(xiàn)在她腦海里了。

    她不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名冊是誰編纂的?；羟宕ǜS荀玄微多年，做事穩(wěn)重，按理來說不會犯下如此離奇的疏漏。

    她一方面覺得驚駭，驚駭之余又覺得荒謬。荀玄微不愿和京城士族聯(lián)姻，荀氏壁在給他籌辦相看宴，相看豫州大姓的大宗嫡女，她是知道的。

    名冊里混入了‘荀玄微’的姓名生平，或許是霍清川在同時準(zhǔn)備著兩邊的名冊，忙中出錯，編纂出了疏漏。

    想到這里，她沒有多聲張，直接翻過去了。

    霍清川跟隨荀玄微攔截了她。她雖然對霍清川當(dāng)面冷淡，但往年的情分還在，名冊的大疏漏捅出去免不了責(zé)罰，她不想霍大兄被責(zé)罰。

    魚竿和魚簍就在身邊，荀玄微喂飽了滿池子錦鯉，開始釣魚。

    阮朝汐心里有點(diǎn)亂，臉上沒顯露什么，眸光垂下，依舊安靜地盯著粼粼水面，錦鯉搖頭擺尾地圍繞著魚鉤嬉咬。

    陽光映照在她瓷白的肌膚，她接連兩夜沒睡好，隱約發(fā)青的眼底陽光下顯露出來，她打了個困倦的小呵欠。

    荀玄微很快察覺了她眼底的淺淡青色。

    “昨夜沒睡好？”吃飽的魚兒不肯咬鉤，他不緊不慢地在魚鉤上又加了點(diǎn)香餌，繼續(xù)垂入池中，隨意詢問了句。

    阮朝汐當(dāng)然不會直說昨夜的三更之約，有人還失約了。索性把前夜離奇的夢境拋出來遮擋。

    “做了個怪夢。夢里似乎有個極大的湖泊，大到仿佛是海，岸邊燈火通明，有兩三處湖中島，水里倒映著星光……”

    后面出現(xiàn)的群魔亂舞的畫舫，畫舫船頭自稱‘孤’的陌生貴胄男子，她坐在那男子的腿上，就算是夢境也太放蕩了，她不愿再說下去，住了嘴，專心地看垂釣。

    才看了片刻，“哎，魚兒咬鉤了！”她指著劇烈震蕩的池子里，“荀三兄，那邊。荀三兄？”

    荀玄微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扯了下長桿。

    力道和時機(jī)都不對，膽大包天的魚兒吃光了香餌，留下光禿禿的魚鉤，甩著尾巴逃走了。

    他把魚竿拉出水面，心不在焉地裝著香餌。

    “后面呢？后面可還夢到了什么離奇的場景，可有遇到匪夷所思的人。”

    “后面就驚醒了?！比畛挥僬f下去，簡短地結(jié)束了夢境。

    她起身說了句，“十二郎傷了腿腳，我去南苑看看他如何了?！痹竭^庭院藥圃，往南苑方向走去。

    荀玄微的目光從身后落在她背上。

    凝視的目光里帶著復(fù)雜情緒，默然追逐往南苑去的窈窕背影。

    前世種種事，上元繁華夜的大湖夜游，他抱憾終身的恨事，怎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夢中。

    池子里的錦鯉搖頭擺尾，頭頂梧桐黃葉旋轉(zhuǎn)飄落，主院已經(jīng)修繕一新，眼前的景象寧謐如世間桃源，現(xiàn)世安好的美景卻再也落不入他眼中。

    剎那間，時光倒流，斗轉(zhuǎn)星移。

    越過現(xiàn)世靜好庭院，眼前顯露出前世焚燒殆盡的斷壁殘垣，滿地劍戟箭矢，斷臂殘肢層層疊疊。

    塢壁攻破，宗族屠滅，十不存一。相隔百里之外，未有狼煙示警。

    等云間塢接到消息，再怎么疾奔救援已經(jīng)不及。只得倉促間整合部曲，帶領(lǐng)殘余族人，躲避追兵的追捕奔襲，匆忙渡江南下。

    那夜的江水滔滔，奔流不舍晝夜。多少高門貴血，百年士族門第，無聲無息湮滅紅塵中。

    重生一世，局面已與上一世大不相同，家族猶在，親友環(huán)聚。阿般始終在北地，放眼周圍皆是山巒群峰，不曾見識南朝的大江湖泊。

    她不曾記起前世，偶爾泛起舊日的浮光殘影，也只當(dāng)是夢境……

    是他重生一世的萬幸。

    阮朝汐才走出四五步，被叫住了。

    “傅阿池出塢之事，辦得倉促了些。我看你少了玩伴，四處尋不到人說話，日子過得無趣。”

    荀玄微放下魚竿，起身走近。不知為何，他望過來的眸光比往日更加溫柔寵溺。

    “要不然，我將七娘接過來。你們兩個年紀(jì)相近，互相也可以作陪玩耍?！?/br>
    阮朝汐想起了七娘在荀氏壁里逼仄的小院子，整日圍攏著她的女婢，剛想點(diǎn)頭應(yīng)下，忽然又想起南苑里養(yǎng)傷的鐘少白。

    “七娘和鐘十二兩邊家里的議親，似乎鬧得不大痛快。十二郎如今在南苑養(yǎng)傷，七娘若是不愿意過來的話，不必勉強(qiáng)她?！?/br>
    荀玄微頷首，“我曉得。”

    話雖如此說，但他主意已定，目送阮朝汐走遠(yuǎn)，就在池邊寫了一封簡短手書，命人送去荀氏壁。

    耽擱了小半刻時間，又有貪吃的魚兒咬鉤。他抬了下魚竿，這回發(fā)力的時機(jī)精準(zhǔn)，貪嘴的赤紅色大錦鯉被釣離水面，在鉤上撲騰個不停。

    他原本就不是情緒起伏強(qiáng)烈的人，聽到“星夜大湖”瞬間引發(fā)的劇烈波動逐漸平緩，又寫信請來了七娘，為傅阿池的離去做出了補(bǔ)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