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緒很快恢復(fù)，再度如千頃平湖，波瀾不驚。

    他放下魚竿起身，往書房方向走出兩步，銀竹在身側(cè)提著魚簍竹竿，幾度欲言又止。

    荀玄微察覺了。“有話直說。”

    銀竹遲疑著說，“十二娘……進(jìn)去南苑，探問十二郎的傷情，兩人說了好一陣話了。奴不知該不該請人出來……請郎君定奪?！?/br>
    荀玄微停步回望過去。南苑的門半敞著，門里靜悄悄的。

    透過半敞的門扉，鐘少白坐在庭院的假山石邊，阮朝汐幫他握著拐杖。兩人不知說什么，鐘少白飛快地抬了下手，又更快地收回去?？雌饋碛行┗?/br>
    拐杖掉落，阮朝汐俯身把拐杖扶起，沒有留意鐘少白這邊的動作，鐘少白自己窘迫得臉紅脖子粗，視線悄悄地瞄過去，又飛快地轉(zhuǎn)開。

    荀玄微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眼神熱烈閃亮，熾熱心意一望便知。

    其實(shí)也算尋常事。阿般從來便是這樣，不似普通女子的委婉含蓄，喜愛誰便直白地露出喜愛，不喜愛如何也不能得她青睞。如今年歲還小，等她再長幾年，對她心生了愛慕而又不得青睞的，管他什么勛貴王爵，一律被她冷待。

    還記得當(dāng)年宮廷里她抱著年幼的小皇帝坐在高處，接受朝臣禮拜，丹墀下常年有幾道追逐失落的痛苦眼神，他見慣了。

    似鐘少白這種有幸和她年少相識的，生了愛慕心，再尋常不過。

    但不知怎的，看著少年郎眼里掩飾不住的愛慕，他突然想起了阮朝汐出奔豫北被他追回的那個(gè)深夜，四岔口大車急停，少年以單薄的肩膀護(hù)著身下的少女，兩人在昏迷中互相依偎。

    原本安穩(wěn)如千頃平湖的心緒，忽然無風(fēng)起浪，波動起來。

    他喚來了銀竹。

    “前陣子事忙，忽略了不少事?！彼裆粍釉儐?。

    “五房那邊，七娘和十二郎家里議親，議到什么樣了，你在荀氏壁時(shí)可聽說后續(xù)?！?/br>
    銀竹如實(shí)回稟，“原本快要議定下來了，但聽說七娘在家里大哭大鬧，死活不同意。七娘的母親心疼她，奴在荀氏壁聽說點(diǎn)風(fēng)聲，說十二郎也不愿，兩邊相約罷休了。奴回來的時(shí)候，五房那邊似乎在籌備相看宴，打算讓七娘相看鐘家的其他幾位郎君了?！?/br>
    “罷休了？”荀玄微不明顯地?cái)Q了下眉，又遙望過去南苑。

    阮朝汐扶著拐杖，說了幾句話，把拐杖遞給鐘少白，似乎在查探他的傷處。鐘少白一張臉突然漲得通紅。

    最近事多且雜，他確實(shí)沒怎么留意七娘議婚的動向。若知道兩邊的議親事竟然罷休了，中途換了鐘家的其他郎君相看，他絕不會把鐘十二接來云間塢治腿。

    早知如此麻煩，不如那夜直接把鐘少白送回鐘氏壁，落個(gè)眼前清凈。

    “七娘是個(gè)急性子，十二郎沖動易怒，平日里爭吵是多了些，以至于姻緣不成?！?/br>
    他盯著南苑里談笑的兩人，淡淡吩咐下去。

    “七娘很快要來了。既然兩邊結(jié)親不成，彼此再見面也是尷尬。十二郎畢竟遠(yuǎn)來是客，先不必管他，等七娘過兩日到了，十二郎不好再多露面，讓他專心留在南苑養(yǎng)傷便是。”

    說罷起身離開窗邊，把刺目的景象拋在身后。

    第57章

    阮朝汐站在南苑門外, 人并未進(jìn)去，只敲了敲虛掩門扉，喚來莫聞錚, 詢問了幾句鐘少白的腿傷，便欲回轉(zhuǎn)。

    鐘少白就在這時(shí)拄著拐杖從遠(yuǎn)處穿過庭院, 直奔而來。

    “你……你人都來了，為什么故意裝作沒看見我, 話都未說一個(gè)字, 轉(zhuǎn)身便走！”

    他的住處掩映在大叢花草里, 阮朝汐確實(shí)沒看見他。

    但阮朝汐最恨人失約。

    她瞥過一眼鐘少白撐著拐杖的行走動作, 明顯比昨天利索，傷勢恢復(fù)得迅速。

    “看見你好轉(zhuǎn), 我就安心了?！彼櫦芍勫P在身側(cè), 閉口不再說話。莫聞錚被她盯了一眼, 居然自覺地走遠(yuǎn)避開了。

    周圍再無旁人, 阮朝汐說話不必顧忌, 輕聲埋怨一句, “貪睡起不來身，就不要和人約半夜。好了，你好好養(yǎng)傷罷。我明日再來看你。”說完就要出去南苑。

    鐘少白行走不便, 根本追不上她，在身后半是憤怒半是委屈的喊，“你怎么知道我失約！我昨夜準(zhǔn)時(shí)起身了！你那個(gè)叫姜芝的家臣不知怎的大半夜蹲我門外，我才起身開個(gè)門，就被他按回去了！”

    阮朝汐又是驚詫又是無奈, 轉(zhuǎn)身快步回去，在莫聞錚遠(yuǎn)遠(yuǎn)盯來的古怪視線里, 拉著鐘少白遠(yuǎn)離院門邊。

    “小聲些！你要嚷嚷到所有人都知道？”

    鐘少白委屈得眼角發(fā)紅了。阮朝汐牽著他的拐杖在前頭走，他慢騰騰地跟在后頭挪動，嘴里嘟囔著，

    “我半夜起了。真起身了。只恨我這條腿不頂用——”

    阮朝汐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觸動了一下。

    原本是個(gè)活蹦亂跳的少年郎，變成如今這幅行走不便的模樣，都是那夜里不畏生死地護(hù)她。有什么好責(zé)怪的呢。

    “別再抱怨你的腿了。會好起來的?！比畛畔鹿照?，回身過去攙扶他的手臂。

    “一邊拄著拐杖，我再扶著你，慢慢走。別著急。”

    柔軟的掌心隔著衣裳布料扶住他的小臂，鐘少白所有的抱怨嘟囔戛然而止，異常安靜地跟隨著行走。

    他的耳朵紅了。

    莫聞錚剛才看兩人的架勢似乎要吵起來，他畢竟是家臣的身份，小郎君小娘子當(dāng)面爭吵的場面不是他該看的，回去屋里躲了一陣，耳邊清凈了才又出來。

    沒想到一抬眼，竟看到……十二娘攙扶著鐘十二郎，兩人慢悠悠在庭院里走動？

    莫聞錚吃了一驚。他得了郎君當(dāng)面叮囑，十二郎無論說什么做什么，只管把他當(dāng)做病人，該做什么做什么，莫要怕他；十二娘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聽十二娘的吩咐。

    莫聞錚站在南苑長廊里躊躇不決。眼看著銀竹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主院的錦鯉池邊，或許得了同樣的叮囑，并未過來阻攔，只焦急盯著這邊。

    莫聞錚搖了搖頭，眼不見為凈，自己索性回了屋。

    阮朝汐攙扶著鐘少白的手臂，兩人慢慢走去長廊邊，就要扶他坐下。

    鐘少白不要坐在背陰處，撐著拐杖，一跳一跳地去了陽光下的庭院里，尋了處假山石坐下，拿手撣干凈了對面的花葉，“坐這兒?！?/br>
    他把木拐杖放去青石邊，拘謹(jǐn)?shù)匚樟宋談偛疟粩v扶的手臂，低聲道謝。

    阮朝汐好笑地說，“我還未和你道謝，你謝我什么。”攏起長裙，坐在他身側(cè)。

    起風(fēng)了。黃葉晃晃悠悠地飄落肩頭，她抬手拂去，在細(xì)微風(fēng)聲里鄭重道謝。

    “上次承蒙你慷慨一諾，護(hù)送我出豫州。雖然意外沒有去成，但我還是想要當(dāng)面謝你一句?！?/br>
    鐘少白想也不想脫口說，“這次我們時(shí)運(yùn)不濟(jì)，被外兄?jǐn)r住了。等我腿養(yǎng)好了，我再送你出豫北，去司州！”

    年少仗義，一諾千金。不管他腿傷好后會不會生出變數(shù)，至少此時(shí)此刻，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

    阮朝汐側(cè)臉過去，沖他清淺地笑了笑，又轉(zhuǎn)回了頭。

    “再說吧。”她的視線越過南苑墻頭，“再看看?！?/br>
    周圍無人看顧，阮朝汐坐得隨意，兩人肩并著肩坐著，相距不到一個(gè)手臂。

    她今日穿了身海棠色的高腰長裙，百褶裙擺蜿蜒落入鐘少白的視野，她兩手自然地交疊身前，鮮妍的海棠色襯得手指纖長柔白。

    鐘少白沖動地側(cè)身過來，抬了下手，想握住身側(cè)纖長秀美的手。但阮朝汐才偏了下頭，他就更迅速地把手收回去了。

    視野里只剩一片大幅度晃動的衣袖。

    鐘少白掩飾地去抓拐杖。

    動作太大，拐杖啪得倒下，在阮朝汐的瞠目注視下，不偏不倚打在傷腿的膝蓋上，鐘少白疼得“嗷”一聲，捂住了腿。

    阮朝汐立刻起身把肇事的拐杖撈過來，“可有打到傷處？要不要我去找莫四兄來？”

    她俯身過去查看，人湊近了身前，身上淺淡的熏衣香傳來，鐘少白緊張得呼吸都屏住了，身子細(xì)微地往后仰，唯恐自己冒犯了她。

    他的視線不敢直視面前的柔美弧度，改而往下看，卻看到一只柔白纖長的手腕從衣袖里探出，扶起了拐杖，遞還過來。

    落在鐘少白的眼里，就連潤粉色的指甲，削蔥似的指尖，處處都其他人好看百倍。

    鐘少白頂著一張突然漲得通紅的大紅臉，強(qiáng)做鎮(zhèn)定，“不礙事。”

    他眼神飄忽，心不在焉地從阮朝汐手里接過拐杖，余光還追著她柔白的指尖，潤粉的指甲。

    一不留神，手勁一松，啪，沉重的木拐杖又倒在他腿上。

    這回比剛才更不巧，杖頭剛好打在小腿包扎的骨裂處，鐘少白一下子疼得沒了聲兒，捂著小腿傷處，強(qiáng)忍著揮了揮手，表明他無事。

    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出來的是莫聞錚。

    他從未遇到鐘少白這種不省心的病號，人差點(diǎn)氣得原地升天，再不許他在庭院里坐著了，把人強(qiáng)行帶回房里。

    鐘少白一跳一跳地跟隨莫聞錚回去，邊走邊頻頻回望，眼神熱切。

    他又遙遙比劃了一個(gè)“三”。

    阮朝汐抿著嘴，想要忍住笑意，沒忍住，輕輕笑了下。

    這是想要她每個(gè)半夜都撐著不睡覺等他來的意思？

    回去主院時(shí)，她的腳步難得的輕盈起來。腦海里不知怎的，閃過的都是從前影像。

    荀鶯初和鐘少白都是她幼年相識的好友，她領(lǐng)著他們在后山瘋跑過，在清澗里踩水過，她還試圖教會他們兩個(gè)在溪水里捕魚。

    鐘少白有點(diǎn)拳腳功夫傍身，撲騰了一陣，很快抓了一條活蹦亂跳的肥魚，興奮地兩眼放光。

    荀鶯初撈起裙擺，小心翼翼涉水進(jìn)溪，立刻就把阮朝汐傳授的抓魚訣竅拋在腦后，在溪水里快活地?fù)潋v，短襦長裙全濕透了。阮朝汐趕緊叫她上岸把衣裳曬干。

    時(shí)辰耽擱太久，最終引來了女婢。在女婢們驚恐的眼神里和沈夫人無聲的怒視里，三人被灰溜溜押解回去。

    ——三人能夠從小玩在一處，自然是有幾分天生的脾性相投的。

    書房里無人動她的物件，長案邊依舊放著昨晚霍清川送來的名冊，她漫不經(jīng)心地一翻，居然又翻到了‘荀玄微’那頁，一眼掃到，立刻飛快地合上名冊。

    清脆的木屐聲從長廊走近，在門外去了木屐，走過身側(cè)。步伐舒緩從容，是她聽得不能再熟了的腳步聲。

    主院修繕，她連續(xù)幾日歇在書房里。因?yàn)檐餍⒆≡谛≡旱木壒?，進(jìn)進(jìn)出出都要通過書房。

    她起先聽到人來了，還會起身行禮；來去得多了，有時(shí)候她一個(gè)不留意小睡過去，醒來時(shí)人就坐在身側(cè)逗弄兔兒，亦或是坐在窗邊安靜地書寫。

    兩三日折騰下來，任是誰都習(xí)慣了。耳邊傳來了荀玄微的腳步聲，她也沒有抬頭，繼續(xù)一動不動地趴在書案上，手臂枕著長案，裝作假寐的模樣。

    進(jìn)屋的人也沒有停留，穿過她身側(cè)，繼續(xù)往屏風(fēng)后面走。

    阮朝汐聽那腳步聲遠(yuǎn)去，猜想他回去小院休息，趴在書案上偏了下頭，沖窗外方向睜開眼，注視著眼前的迷離暈光，心想著，那頁大疏漏還是要用墨涂黑了才好。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錚——”的清鳴。

    阮朝汐一下子坐直起身，視線轉(zhuǎn)往屏風(fēng)處。

    被六扇紫檀木云母大屏風(fēng)遮擋住的，除了她這幾日用的紫綾小榻，還有角落里的琴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