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被其他人看去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李”字，旁人察覺不出什么。

    只有十二郎，他認(rèn)識她的字跡，又曾經(jīng)護(hù)送她來祭祀阿娘，親眼見過她阿娘墓碑上的“李氏”兩個字。他應(yīng)該可以猜到是她約在此處。

    她還是想要當(dāng)面告?zhèn)€別。

    她可以停留的時辰不多，只怕十二郎趕不過來。

    天亮了。這里距離鐘氏壁不到二十里，李奕臣很快回返，知會了她一聲，信已經(jīng)暗中送到，人能不能過來不知。他自己去附近山頭，和陸適之、姜芝兩個匯合。

    阮朝汐在林子里等著。她只打算停留兩個時辰。過了兩個時辰，不論有沒有人來都該走了。

    亮光映射不進(jìn)密林深處，她坐在光線黯淡的林子里，周圍撒了點驅(qū)蟲的藥，蓑衣裹緊全身。

    當(dāng)日黑暗院墻邊，那個緊張生澀的吻又在面前了。

    沒有鐘少白當(dāng)初說的那一句“多想想你自己”，沒有他在主院里熱血沖動地拉住她，對她大喊，“別怕！等我！”

    她可能至今還在云間塢里，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反思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妥協(xié)。

    當(dāng)初在塢門下，她告知鐘少白自己會想辦法脫逃，應(yīng)下他護(hù)送出豫州的請求，她當(dāng)時的心里，又何嘗不是抱著微弱的希冀的。

    希望自己可以在別處扎下根基，安身立命。希望他可以得到父母的同意。希望他知道她的住處，某年某月，可以堂堂正正地來迎娶她。

    種種不切實際的美好希冀，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東西，只要現(xiàn)實無情一擊，盡數(shù)化作泡影。

    荀玄微并不當(dāng)面和她爭辯，只不動聲色把她父母的身世放在面前，叫她自己看個清楚，她和十二郎再無可能。

    她看明白了世俗鐵律，知曉了自己的天真。但她還是想當(dāng)面告?zhèn)€別。

    當(dāng)面告訴鐘少白她的身世。世俗鐵律，士庶不婚。他們陰差陽錯，但相識一場，她不后悔。

    感謝他捧到面前的真心，感謝他千里一諾的慷慨熱血，感謝他毫無畏懼的少年勇氣。

    如今她也生出勇氣了。

    她已經(jīng)走出了最艱難的那一步。

    ————

    她并沒有等待多久，山坡下傳來了快馬。

    阮朝汐從假寐中驚醒。多半是鐘少白來了。車隊出行大張旗鼓又耗費時間，想要不為人知地快去快回，通常三五匹快馬，領(lǐng)幾個家仆部曲就出來。

    為了確保穩(wěn)妥，她還是避入深林中。

    腳步聲急匆匆傳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少年郎三步并做兩步登上山坡，在她阿娘曾經(jīng)的墓碑空地前四處張望。

    阮朝汐驚愕地注視著來人的背影。她在云間塢里見過來人一面的。

    她囑托李奕臣把信送給十二郎，來的怎么會是鐘十郎！

    鐘十郎四處尋不到人，露出焦灼神情，竟然開始呼喊，“十二娘！”“阮氏十二娘可在此處！十二郎委托我過來。”

    阮朝汐藏匿在密林中，冷眼旁觀，并不出聲。

    周圍始終不見有人現(xiàn)身，鐘十郎并不意外，對著空蕩蕩的四野道，“十二娘，如果你在此處，我有話與你說。”

    “你可知，十二郎回了鐘氏壁之后，不吃不喝，以絕食要挾他家父母？”

    “但荀氏的媒人已經(jīng)登了你們?nèi)钍系拈T，兩邊定下婚期，莫說十二郎絕食要挾，哪怕他撞死在鐘家門柱上，鐘氏也絕不可能應(yīng)下他的所求?！?/br>
    “十二娘，我不知你昨夜送去那張手書，邀十二郎來這里有何意。如果你當(dāng)真不愿嫁入荀氏，從云間塢出奔到此地……”

    鐘十郎嘆了口氣，“我和十二郎從小一場兄弟情誼，他求我來見你，我不能做那個抓捕你回去的惡人。但你聽好了，我家十二郎和你絕無可能！哪怕你們私定終身，無父母允諾，無媒人登門，是為yin奔。我潁川鐘氏百年望族，絕不可能出這樣一樁丑聞！”

    他揚聲道，“十二娘，十二郎被拘在院子里，他不會來了。外頭這么亂的世道……趁你還未去遠(yuǎn)，自己回去吧。好好嫁入荀氏。我就當(dāng)今日未曾來過這一遭?！?/br>
    鐘十郎把話說完，轉(zhuǎn)身欲走。

    阮朝汐站在密林中，驀然出聲道，“十郎慢走。我有話說?！?/br>
    鐘十郎一驚，瞬間停步轉(zhuǎn)身，循著嗓音來處，往密林里望來。

    阮朝汐阻止他?！澳悴槐剡^來尋我，今日我不想露面。我雖然無意嫁入荀氏，從云間塢出奔，但從未有和十二郎yin奔的打算。我不想害了他。”

    “十郎，如果你當(dāng)真和十二郎一場兄弟情誼，勞煩你帶句話給他?！?/br>
    密林深處，阮朝汐忍著淚，聲線平靜地說道，“和十二郎說，多謝他。”

    “多謝他熱血誠摯，心意如金，給我莫大的勇氣?！?/br>
    “愿他以后尋到性情合宜的娘子，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愿他今生順?biāo)?，無波無瀾，風(fēng)華意氣，勇往直前。”

    清亮的嗓音逐漸消失在深秋寒冷的空氣里，人往密林深處走遠(yuǎn)了。

    鐘十郎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喊道，“我定會如實轉(zhuǎn)述給十二郎知曉。十二娘，不論你去何處，祝愿一路坦途?！?/br>
    平靜的嗓音從密林深處傳來，道，“會的?！?/br>
    阮朝汐雙眼已經(jīng)模糊了，淚水無聲滑下臉頰，濺落土地，腳下卻異常堅定。

    她拔出腰間的匕首，隔斷擋路藤蔓，順著密林里黯淡的光線辨認(rèn)方向，從深林里劈開一條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對面山頭走去。

    那邊有好友等著她，往豫北，去司州。

                            

    深夜。厚重云層掩住星光。

    距離官道不遠(yuǎn)的曠野林邊，伏擊者與被伏擊者狹路相逢，雙方陷入一場激烈的生死廝殺。弓箭聲不絕，每一刻都有人倒地，慘叫呻|吟聲不絕于耳。

    ?？吭诼愤叺拇筌?yán)?，濃重的血腥氣彌漫開來。

    燕斬辰緊勒住傷處，阻擋鮮血噴涌而出。他從未遇到今日兇險的局面，聲音里透出掩飾不住的驚慌。

    “莫四弟！郎君……郎君的傷勢可有危險？”

    莫聞錚臉色煞白，語氣掩飾不住暴躁，“差半寸捅穿肺葉，你說兇險不兇險？！別說話了！紗布打開，按住傷口減少流血，讓我處理傷勢?！?/br>
    藏青色大袖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鮮血從右胸膛傷處噴涌而出。

    車隊的主人今夜被刺客近了身，刺殺兇器是一把柳葉形狀、打制得薄而狹長的精鐵短刀，血槽開得極深。

    短刀此刻就落在車?yán)?，刺客尸體躺在車外，無人顧得上多看一眼。

    被刺殺重傷的人還未失去知覺。

    荀玄微的視線透過敞開的車門，望向濃黑的天幕，耳邊盡是廝殺聲。

    他冷靜地吩咐下去，“叫徐幼棠放……放一個口子，引誘刺客逃離。跟……”他咳嗽起來，“跟上去。順藤……咳咳……”

    莫聞錚從旁邊取過一碗早已準(zhǔn)備好的湯藥。

    “仆斗膽。郎君這么重的傷，不能再醒著思慮了。請郎君服湯藥，讓身體休憩。”

    荀玄微服用湯藥的同時，還在下令，“立刻知會荀氏壁，急調(diào)部曲過來護(hù)衛(wèi)，把消息傳遍豫州。再把消息……咳咳，傳去京城，動靜越大越好……”

    莫聞錚急得臉色都發(fā)白，“傷口見血沫，不能再說話了！”

    一碗安眠靜神的湯藥服下，車?yán)镏貍娜私K于不再開口。

    荀玄微閉著眼，從頭到尾細(xì)思慮了一通，一切都符合預(yù)計，一切都按照計劃行事，今夜并無任何錯漏之處，處處盡在掌握之中。

    撐著的心神松懈下去，終于陷入了沉眠。

    第77章

    深秋的水流還未結(jié)冰, 深山少人，肥碩的魚兒隨著清澈水流游下。

    溪水中央以粗枝攔起了簡易河壩。水流在此處回旋，魚兒聚集在小壩附近。

    阮朝汐身上穿起青色夾袍, 頭上的少女流蘇發(fā)髻早打散了，如同這個年紀(jì)的尋常少年郎, 把濃密烏發(fā)束在頭頂，扎一個簡易發(fā)髻。

    姜芝心眼細(xì)密, 出行前連發(fā)簪都多帶了一根, 正好給阮朝汐簪上。

    鞋襪堆在水岸邊, 褲管摞到膝蓋, 她赤足踩水站在小壩中央，手里拿一根削尖的木枝, 目光犀利而專注, 直視著水流回旋處細(xì)密的小泡泡, 有魚影在清澈水下游曳。

    出手如閃電, 木枝在視線里閃過虛影。電光剎那間, 水聲嘩啦響起, 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青魚已經(jīng)被串在木枝尖處，阮朝汐干脆利落地把長木枝連魚扔上了岸。

    “四條了，夠不夠？”

    陸適之在岸邊熟練地把魚拎起來, 掂了掂分量，把尖木枝又遞過去，“再多來一條，李大兄胃口大，一人要吃倆條?！?/br>
    “好嘞！”阮朝汐下手毫不含糊, 不到半刻鐘，又扎起一條更大的青魚扔出水, 提著鞋襪跳上岸，沖火堆處小跑過來。

    “水好冷。上游開始結(jié)冰了，沖下來不少薄冰?！?/br>
    “快過來烤火?！标戇m之已經(jīng)把魚兒開膛破肚，穿進(jìn)木枝，放去火堆上烤，從囊袋里取出鹽巴，五條魚挨個小心地撒一點。

    “山里有魚有獸有野菜，我們又帶了許多干餅子出來，吃食倒是不缺。但是鹽巴不太夠。得想辦法弄點。”

    旁邊野地有一處精細(xì)的輿圖。每日清晨，陸適之和姜芝兩個就商量著畫一次新的輿圖，標(biāo)上大致位置，防止在山里野道走錯方向。

    阮朝汐烤暖了手腳，冰水里凍得發(fā)紅的白皙赤足穿回鞋襪，探身過去查看輿圖。

    “我們這里離管城不遠(yuǎn)。管城是豫北出名的大城，等姜芝回來，跟他商量商量，截一塊絹布去城里，換點鹽巴回來。”

    陸適之贊同。最先抓來的那條青魚烤得差不多夠火候了，他把魚連帶樹枝遞給阮朝汐。

    “大兄和四弟沒這么快回來。魚仙兒，你先吃。”

    阮朝汐拍了他一下，“亂喊什么。喊我二兄?！?/br>
    他們早商議好了，四人結(jié)伴行走山路，阮朝汐打扮成少年，如果撞見了人，就自稱是一家逃荒的兄弟四個。

    按照年紀(jì)，李奕臣年紀(jì)最長，其他人都稱大兄，阮朝汐行二，陸適之行三，姜芝年紀(jì)最小，行四。

    阮朝汐在河水里捕魚，叉魚下手快準(zhǔn)狠，把李奕臣都嚇了一跳，陸適之私下里玩笑地喊她“魚仙兒?！?/br>
    陸適之被拍了一巴掌，委委屈屈喊了句“二兄”，嘀咕著，“只比我大五個月。”

    “你還不是比姜芝只大三個月？天天追在后頭叫他喊你阿兄?！?/br>
    灑了鹽巴的烤魚，散發(fā)出誘人的焦香。天色暗下時，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

    李奕臣在前頭，姜芝在后頭，兩人拖著一個看不清什么的獸類尸體從密林里走出來。

    李奕臣毫無異狀，中氣十足地招呼他們，姜芝滿臉的血，蔫嗒嗒地跟在后頭。看得阮朝汐驚得一跳，人立刻跨過清溪迎上去了。

    “四弟怎么了，受傷了？”

    李奕臣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有我在，他怎么會受傷。進(jìn)山撞上一頭洞里趴著的熊瞎子，我說這熊入冬睡了，可以打。四弟攔著不讓我進(jìn)去打，說沒睡沉；我說沒睡沉也不怕，進(jìn)去直接打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