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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明朝汐在線閱讀 - 月明朝汐 第116節(jié)

月明朝汐 第116節(jié)

    這是她頭一次俯瞰這座人口數(shù)十萬的京城。

    天子腳下, 膏粱勛貴,和豫州截然不同的地方, 富貴和權(quán)勢交織成旋渦。

    她每多停留一日,便會多窺探出一分京城的面貌。

    昨日打聽來的高平郗氏的田畝地產(chǎn)的下落, 讓她窺到了京城的冷酷面貌。今晚出現(xiàn)在眼前的幾座高丘, 又是截然不同的豪奢面貌。

    半個多時辰過去, 消食得差不多了。荀玄微提燈在前頭下山, 阮朝汐跟隨在后。

    身前的郎君時不時回頭叮囑一句“當(dāng)心腳下”,她起先應(yīng)答, 后來他幾乎走兩步便回頭看一眼, 叮囑一句, 百多步的下山路, 耳邊聽到不下十句的“當(dāng)心”, “扶穩(wěn)了”。

    阮朝汐漸漸受不住, 不輕不重回了句,“三兄看我今年是十六歲,還是六歲?”

    荀玄微搖搖頭, 笑嘆了句,“刺猬?!苯K于不再步步提點,安靜下山幾步,卻又往后伸了手掌,示意阮朝汐拉他的手。

    “……”

    阮朝汐抬手拍了他一下, “三兄眼里,莫非覺得我三歲?連這點山路都下不得?”

    荀玄微伸手?jǐn)v扶卻挨了她一記, 人倒也不氣惱,收回了手,每下行幾步便回頭看一眼。

    對著前方時不時回頭探看的動作,阮朝汐心頭升起無奈。人力堆砌而成的一座山丘,遠遠比不得豫北的密林深山,他真覺得會摔了她?

    如此想來,她每日去城外學(xué)趕車,他沒有阻止而是作陪,真是了不得的容忍了。

    兩人前后下了山,長廊走到一半時,前院管事領(lǐng)著個匠工打扮的四五十歲男子匆匆趕來,“回稟郎君,木器匠工尋來了?!苯彻みh遠地伏身行禮。

    阮朝汐盯著那匠工看。昨日才和他說起,她母親遺物的木簪子在凈法寺摔了,送去城南鋪子修補,剛剛修好拿回。

    荀玄微果然和她提起木簪。

    “京城最好的木器匠人都聚在城北。我尋來了一位名工,叫他替你查一查修補的木簪手藝如何?!?/br>
    木簪是昨日才拿回的。用銀嵌了木簪的斷口,把兩截斷簪修補成一處。

    那匠工借著燈光打量片刻,連連搖頭,“不妥,不妥。用的銀質(zhì)不純。修復(fù)的手藝也不好,以后再摔幾次,多半還要斷開。小人敢問,修復(fù)木簪收費幾何?”

    阮朝汐詫異道,“如此的不好么?我覺得手藝尚可。那店家收了一塊腌rou。”她比劃了一下腌rou大小,“可是我初來乍到,被斬肥羊了?”

    匠工不敢抬頭直視貴人,只敢看她比劃的動作。“若只是收了一塊腌rou……價不貴。”

    他低頭回稟,“好叫貴人得知,這種修補功夫都是一等價錢一等貨。以一塊腌rou的收價來說,修補的手藝尚可。但若是要精細修復(fù)簪子,銀質(zhì)容易發(fā)黑,接續(xù)斷口最好還是用金。但用金自然就貴價了。”

    荀玄微點點頭,“你只管去修復(fù),不必管價錢。”

    阮朝汐眼看那匠工雙手捧著木簪退下,抬了下手,就要阻攔,“慢著?!?/br>
    用金修補貴價,只怕要用上絹帛。

    她這兩日為了財帛之事,已經(jīng)和姜芝商議了好幾回。京城百物貴價,他們并不打算長居,但也要想辦法做些營生,謹(jǐn)防著坐吃山空。姜芝這兩日在到處轉(zhuǎn)悠著看營生。

    荀玄微見她動作就知道她想什么, “你我同宗兄妹,何必和我計較如此小事?!?/br>
    那匠工聽說是兄妹,立刻托著簪子麻利地退走了。

    阮朝汐盯著那木匠遠去的身影,心里默然想著,裁去幾尺絹帛,倒也不是付不起,只是坐吃山空,務(wù)必要在京城盡快尋找營生……

    耳邊傳來語氣和緩的勸誡?!澳阄壹热恍置孟喾Q,太過計較,就是太過見外?!?/br>
    阮朝汐從琢磨中回過神來。荀玄微提燈當(dāng)先領(lǐng)路,正和她說,“想想我家七娘,每年盛夏都會來云間塢避暑,吃喝不計,走時還大包小包地帶走,何時和我計較這些小錢了?”

    阮朝汐跟隨在他身后,堅持說,“七娘和我不一樣?!?/br>
    前方郎君不疾不徐地提燈前行,聲線里帶了細微笑意,“哪里不一樣,說來聽聽,九娘?”

    阮朝汐:“……”

    自從兩人認下兄妹,相處十幾日下來,阮朝汐逐漸發(fā)現(xiàn),他在她面前時,雖然完全收斂了從前的行徑,再不會有令她不安的過界舉動,看似處處都是溫存體貼的兄長了……

    但時常會若有似無地逗弄一句。

    但這份逗弄,卻又和蕭昉當(dāng)日令她起了反感的、對待貓兒狗兒般的隨意逗弄不同。

    絕對不令人不悅,絕對不越過那條線。只在兩人輕松愉悅地相處時,偶爾蜻蜓點水提一句,點到即止。

    燈光映亮了兩人腳下的路,阮朝汐跟隨在他身后道,“你從來不會和七娘開玩笑。”

    “因為我和她相差九歲之多。她對我的心思更多的是敬重依賴,而不是嬉笑玩鬧。如此便開不得玩笑了?!?/br>
    “我和三兄差了十歲。”

    “是差了十歲之多?!?nbsp;荀玄微若無其事道,“但我卻想和你偶爾開一開無傷大雅的玩笑。若九娘介意的話,我便不提了?!?/br>
    阮朝汐隱約感覺到他對待自己的不同。嘴上說是兄妹,待她還是不同于真正的兄妹。

    但薄薄的一層紙,好不容易才豎立在兩人之間,她不想主動捅破。

    兩人回到西邊院落,荀玄微臨別前,著重和她提了一句。

    正是他今日入青臺巷時便看到,但始終未提起的“白鶴娘子”。

    “白鶴娘子給你的手書,你得空時還是拆開看一罷?!避餍λf,“我雖不知你如何在凈法寺里損毀了遺物,但白鶴娘子既然給你遞送了親筆手書,你至少看一看她說些什么?!?/br>
    阮朝汐應(yīng)下,也問了最后一句,“走動了整個時辰,可消食了?”

    荀玄微抬手在胸腹間比劃一下,“消了不少,大約橫在這處。下次莫要再盛這么多了?!?/br>
    阮朝汐忍笑,粉色菱唇微微上翹,故意繃著臉說,“我盛得多,誰叫你都吃了?”

    荀玄微噙著笑應(yīng)答,“阿般親手盛食,一口不敢浪費。”

    ——

    荀九郎赴宴未歸,阮朝汐把人送出門外,從前院回返時,她召來了荀宅里的管事娘子,沿著長廊邊走邊問詢起白鶴娘子的事。

    “白鶴娘子是帶發(fā)修行的居士,她家仆婦卻與我說,她是宮里出身的貴人??墒钦E我的?”

    管事娘子在京城多年,熟悉舊事,聽了便笑了。

    “九娘不知,京城里局面變得快,同樣的人時常冠上不同的名頭,宮里的貴人出了家,出家的方外人過幾年又還俗入了宮,都是尋常事?!?/br>
    管事娘子細細地與她說,“這位白鶴娘子,說起來,當(dāng)年也算是名動京城。早早地便嫁入皇家,夫婦唱和,曾傳為一段佳話。哎,誰知道皇城里的龍椅換人換得那么快?奴等也是入京后,聽京城本地的老仆私下里說的?!?/br>
    開國才兩代,不到三十年光景,京城又換了新天。一朝天子一朝臣,舊帝連同舊臣,眾多膏粱門第,宗室貴胄,誅滅的誅滅,流放的流放,罷黜的罷黜,奔逃的奔逃。

    奪路奔逃出京的都是兒郎,不能遠行的女眷被留在后宅,等元氏兵馬入了京,年輕貌美的女子被大批擄掠入宮。

    這位白鶴娘子,當(dāng)年正是雙十青春年華,也是被擄掠入宮的大批女子之一。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被新帝看中,很快承了寵,封了嬪,沒過幾年,竟然升了妃位。

    但后宮更多的是跟隨新帝入京的新一代功臣勛貴家里的女兒。白鶴娘子的出身,注定被處處排擠,沒過幾年就病得起不了身,眼看撐不了幾個月了。

    “白鶴娘子果然是有大慧根之人。”管事娘子雙手合十贊嘆,“重病之時,白鶴娘子在佛前發(fā)下大宏愿。自愿舍棄所有家財,將自身也舍入佛門,只求圣上在靠近皇城的地界撥一塊空地,供她修建一座恢弘佛寺,只允許女子入寺,普度天下眾多苦命女子。圣上憐憫恩準(zhǔn),果然在皇城東面撥下一塊空地,興建了如今的凈法寺。”

    “而那白鶴娘子,原本在宮里已經(jīng)病得氣息奄奄。等凈法寺建成,出宮入寺,病勢竟然一天天地好轉(zhuǎn)了。如今她既是佛家居士,宮里又未除了她的位份,她依舊是淑妃娘娘。這樣的貴人,九娘,還是不要輕易得罪的好?!?/br>
    管事娘子說得口干舌燥,最后小心翼翼勸了一句,“九娘今晚拒了邀約請?zhí)?,白鶴娘子遣來的仆婦說道,過兩日再來請。只怕那邊不會罷休。九娘,京城比不得豫州,莫要得罪狠了貴人,給宗族招致禍?zhǔn)掳??!?/br>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西邊院落。阮朝汐命管事娘子等著,回了屋里,在燈下拆開書信。

    書信的內(nèi)容卻大大出乎意料。

    名滿京城的貴人,卻以謙恭的口吻寫下書信,滿紙都為凈法寺當(dāng)日的事致歉。

    聲稱一時糊涂,犯下“嗔”戒,無意中損毀了遺物,后悔莫及。

    書信里寫到,愿供奉李氏遺物于白玉塔頂層,日日上香供奉,為李氏超度亡魂。

    又殷切詢問,李氏的墳冢葬于豫州何處。她在京中略有人脈,可以遣人去豫州,將李氏的棺木扶回京城,選一處京城風(fēng)水好地安葬,作為她當(dāng)晚錯事的補償。

    阮朝汐原本冷淡看著,看到最后那句“將李氏的棺木扶回京城”,心弦微微震動,想起了阿娘被移去阮氏壁,頂著“泰山羊氏”的墓碑,長眠在陌生地界。

    若真的能把棺木送回京城,選一處京城風(fēng)水好地安葬……

    聽起來是好事。但事情不簡單。

    素昧平生之人,竟會對她緊追不舍,打探出她的下落,書信致歉,殷勤邀約,又拿阿娘的事引著她。

    白鶴娘子到底想從她這里得到什么?

    阮朝汐收起紙張,拉開院門,叮囑門外等候的管事娘子。

    “那仆婦下次再來,替我回復(fù)她家主人說,遣人送信給我,心意不誠。若她家主人果然如書信里所說,真心誠意地悔過,想當(dāng)面交結(jié)——叫她自己來尋我?!?/br>
    “哎?”管事娘子驚愕道,“這、這不妥當(dāng)罷?”

    “口口聲聲說得殷勤,人卻不肯親來一趟,便是心不誠?!比畛?,“你就這樣和她家仆婦說?!?/br>
    夜深了,院門緊閉,周圍恢復(fù)了寂靜。

    明日還要探訪桃林,細細踩過每一處,看看有沒有適合設(shè)立衣冠冢的僻靜地方。

    阮朝汐吹熄了燈。

    漆黑的屋里,陷入夢鄉(xiāng)之前,她盯著天邊一輪清輝皎月,想著今晚難得吃多了散步消食的那位,形狀優(yōu)美的菱唇又翹了翹。

    天上月影移動。屋里的人毫無預(yù)兆地墮入奇異夢境中。

    ------

    四周點亮兒臂粗的明燭。映照得屋內(nèi)亮如白晝。

    她所在的并不是尋常室內(nèi),八根支撐房梁的蟠龍大柱,水磨石地,屋脊頂上繪滿金粉彩畫,暖壁椒房,看起來竟像是置身于華麗殿室中。

    她躺在臥床里。質(zhì)地輕而薄的紅綃帳拉下,明燭光朦朦朧朧地透進來,男人沉重的呼吸落在耳邊。一場癲狂,男人已經(jīng)饜足而疲憊地睡去了。

    她從臥床里起身,掀起質(zhì)地輕而薄的紅綃帳,不甚在意地帶著滿身痕跡,單衣外只披了件外氅,赤足踩著氈毯走去側(cè)殿。

    側(cè)殿有人深夜等她。

    那是她從前仰望的人,愿意為他效死,她追隨著他南渡江左。

    從前那個天真的她已經(jīng)死了。她被獻入東宮,柔媚地服侍著東宮之主,刻意的柔媚里偶爾顯露出一點天生的野性和敏銳,男人厭倦了端莊貴女,柔順美人,反而更加地喜愛她。

    東宮三年,恩寵不斷,男人就連處理政務(wù)時也把她抱在膝上,時不時和她商議一兩句。太子妃早被她斗倒了。

    東宮無趣,那么多女人時時刻刻盯著個男人,她白日里應(yīng)付著四處的挑釁,得空了替?zhèn)鹊钅侨宿k事。身為太子寵妃,有的是門路打探消息。

    她覺得有趣的時候,都在夜里。

    北朝流行的五石散傳到了南朝,風(fēng)靡南朝宮廷宗室,男人身為太子貴胄,只是隨意提了提,身邊人便爭相恐后敬獻上來幾十副。

    荀玄微身為北朝投奔而來的士族,溫雅清貴,博才謙恭,為太子所信重。太子把他請來東宮,仔細詢問如何服用,用后如何行散,又看他當(dāng)面服用一副。太子效仿試用了一次,果然飄飄然如神仙,從此再也離不得。

    太子視荀玄微如好友,每次夜晚服散,總召他來東宮作陪。

    荀玄微深夜在東宮四處走動行散,是她傳遞消息的絕好時機……只要他不介意她穿什么,如何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