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天后，阿富汗坎大哈。

    軍用悍馬在臨近傍晚時分駛進(jìn)一個名為“霍塔克”的村莊，立刻引起了村里男人們的警惕。村里清一色的低矮土房，大約是每天浸透在漫天黃沙中，這里的人皮膚棕黃焦黑，連拴在樹上的羊毛色也白里透黃。

    穿著襤褸的小孩抱著同樣瘦弱的雞，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看著從車上下來的不速之客。

    周寅坤下來就聽見一連串的雞叫，他不耐煩地看過去，看見一幫臟兮兮的小孩，瞧著就臭烘烘的。

    此時對面土屋的門打開，周圍村民都快步過去，神態(tài)恭敬地用普什圖語稱呼了走出來的老者。

    被簇?fù)碇^來的老者纏著白色頭巾，看上去少說也有七十歲，卻連拐杖都不用，眼睛不大，卻絲毫不顯渾濁，反而眸光銳利。

    此人正是吉爾扎伊部落長老，蘇德。

    普什圖族是阿富汗第一大民族，而吉爾扎伊則是普什圖族中的第一大部落。大部分塔利班都出身于這個部落，足見其地位之特殊。

    部落向來以長老為尊，面對吉爾扎伊的長老蘇德，即便是塔利班也要禮讓叁分。

    見來者是個年輕人，長了張沒吃過苦的風(fēng)流臉，蘇德打量了他，沒有說話。

    “蘇德長老?！敝芤こ焓?。

    對方盯他兩秒，周寅坤笑瞇瞇的。蘇德這才右手放置心口，說了句“愿真主保佑”，才握上他的手。甫一握上便微微皺眉，低頭看了眼。手上摸得出的厚繭，位置是常年拿慣了刀槍磨出來的。

    他又抬眸對上周寅坤的眼睛，雖含笑意，卻也眸色幽深，叫人探不到底。

    “蘇德長老，”旁邊查猜用普什圖語道，“這是我們老板的一點心意?！?/br>
    蘇德聞聲望去，悍馬后面的幾輛皮卡車上，裝著高高堆起的糧食、衣物毛毯、日用品、醫(yī)藥品，甚至還有幾十部新手機(jī)、信號器，抽水機(jī)和發(fā)電機(jī)，夠整個村子過上大半年了。

    “聽說這兒生活不大方便，大人們倒沒什么，冬天骨頭脆，小孩打水容易摔著，”周寅坤說，“我這個人最心疼小朋友了，請?zhí)K德長老收下?！?/br>
    聽完查猜的翻譯，蘇德看向不遠(yuǎn)處還穿著單薄衣衫的孩子們。小孩們早就看見車上的東西，只是長老沒發(fā)話，誰也沒敢貿(mào)然上前，只眼巴巴地望著。

    這些禮物瞧著是用了心的，比起錢，現(xiàn)在的阿富汗各處最需要的都是水和糧食。他們擁有亞洲最大罌粟田，供給著全球90%的鴉片，糧食卻還要進(jìn)口，水龍頭早已成了擺設(shè)，打水成了這里孩子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這禮送得誠心，蘇德抬抬手，用普什圖語對身邊村里年輕人交代了幾句，大家當(dāng)即露出笑意，用蹩腳的英文朝周寅坤說了謝謝，接著便紛紛朝著那幾輛皮卡車而去。孩子們見大人開始卸下那些東西，立時高興得大叫起來。個個放下懷里的雞，爭相上去幫忙。

    “跟我來吧?！碧K德轉(zhuǎn)身朝土屋走去。

    進(jìn)到院里，他朝兩個正在給羊喂草的小女孩說了兩句話，兩個小女孩聽后點點頭，用盆里的一點水洗了手，去了側(cè)面的矮房子里。

    周寅坤跟著蘇德進(jìn)入最中間的土屋，里面同樣鋪著地毯，看得出的便宜，但也干凈厚實。

    照舊是席地而坐。剛落座，剛剛那兩個女孩就端著東西進(jìn)來了，整個村子里，也就只有長老這里條件稍好一些，放到周寅坤面前的是好幾道干凈精致的食物。

    不僅有剛出爐切成塊的烤馕餅，還有名為切麗庫爾瑪?shù)呐Ｄ谈晒级?，和用?dāng)?shù)厥a(chǎn)的堅果擺出的七果盤。前者是開齋節(jié)食物，后者則是阿富汗新年諾魯孜節(jié)才能吃到的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一壺?zé)o籽葡萄茶和一壺剛沖泡好的黑咖啡，一左一右地放到周寅坤手邊。

    做完這些，兩個小女孩才好奇地抬頭，看向這個陌生又好看的客人。

    “這是我的兩個孫女?！碧K德簡單說了句，看向女孩們的眼神難得溫和。

    兩個女孩都不足十歲，所以沒有戴頭巾，眼神單純稚嫩。周寅坤順手端起那盤牛奶布丁遞過去，女孩們神情驚訝，忙看向爺爺。

    見爺爺點了頭，她們高興地雙手接過來，這是過節(jié)才能吃到的東西。

    接下來要談?wù)?，蘇德讓兩個孫女去外面。女孩聽話地點頭，兩人小心翼翼地端著裝有布丁的盤子，坐到外面的石頭上細(xì)細(xì)品嘗。

    屋里漫著熱茶的香味。

    蘇德拿起茶壺，給周寅坤和查猜倒了茶。

    “加不加糖，兩位自己決定?！彼噶酥概赃呇b著蔗糖塊的小盤子。

    “這茶很香，”周寅坤端起來嘗了口，“聽說是阿富汗最有名的茶。第一次來就能享用這些，真是榮幸。”

    蘇德笑了笑，“周先生對我們普什圖族人了解的挺多?！?/br>
    “當(dāng)然了，自從聽說了普什圖族的待客之道，我就一直想親身體驗一次?！?/br>
    典型的話里有話，蘇德看著他。

    阿富汗的特殊地理位置和資源，導(dǎo)致這里上千年來成為各大帝國入侵爭奪的戰(zhàn)場，也導(dǎo)致了普什圖人強(qiáng)悍好戰(zhàn)的性格。但這個民族并非蠻橫無理，也遵守著民族特有的行為準(zhǔn)則——普什圖法典。

    法典中最著名的一條便是“殷情好客，客人至上”。

    具體來說，就是普什圖族必須為前來尋求庇護(hù)的客人給予保護(hù)，不管客人是什么背景地位，哪怕是曾經(jīng)的敵人，只要受到部落長老的保護(hù)，普什圖法典就會生效，所有族人都將對其進(jìn)行庇護(hù)，必要時甚至可以犧牲生命。

    這樣的習(xí)俗中，尤以拉丹的例子最為有名。

    此人早年間被各國驅(qū)逐，輾轉(zhuǎn)來到阿富汗，受到普什圖長老的客人禮遇，使之在阿富汗山區(qū)躲藏數(shù)年之久。七年前拉丹策劃并實施了一起對美國的恐怖襲擊，震驚世界，美國下達(dá)通牒要求阿富汗交出始作俑者，可惜老美不懂普什圖風(fēng)俗，遭到了拒絕。

    美國以此為由直接向阿富汗宣戰(zhàn)，仗一打就是七年多，至今都沒有要結(jié)束的跡象。

    周寅坤看不懂這愚蠢的風(fēng)俗，但他很喜歡。

    蘇德當(dāng)然聽得出他言下之意，無非就是想受到同樣的禮遇，以便在阿富汗某得想要的利益。

    然而，這個國家已是千瘡百孔了。

    蘇德盯他半晌，說：“你既然懂普什圖族的待客之道，也應(yīng)該清楚，作為客人，有義務(wù)遵守我們的法律，不可以做讓主人陷入危險的事情?！?/br>
    “當(dāng)然?！敝芤ひ恍?，“我可不是那種在主人家挑起戰(zhàn)爭之后，就跑去巴基斯坦貓著的客人。”

    蘇德瞇了瞇眼，“你連這個都知道?！?/br>
    “在塔利班的地盤討生活，要是連這些都搞不清楚，不就等于送死嗎？”周寅坤悠然放下杯子，“不過也不用緊張，我想請長老幫的忙很簡單，就幾句話的事?！?/br>
    對面等著下文。

    “長老應(yīng)該也聽說了，前幾天塔利班找我說想尋個合作，說白了就是想讓我的武裝參戰(zhàn)，我的基地為他們所用?！?/br>
    “周先生該知道，我不在塔利班任職，沒有權(quán)力插手他們的事?！?/br>
    “怎么會呢?！蹦腥瞬痪o不慢，“這里是塔利班的老家，是整個政權(quán)的發(fā)源地，吉爾扎伊部落長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就像塔利班創(chuàng)始人奧馬爾，他并不在領(lǐng)導(dǎo)委員會里，可誰不知道他才是最高領(lǐng)導(dǎo)人？”

    見他連實際架構(gòu)也摸得很熟，蘇德不再繞彎子，“沒記錯的話，周先生在阿富汗的生意原料地是跟塔利班合作，但向外運(yùn)輸是跟美軍合作。當(dāng)初美國人突然開始莫名其妙地緝毒，殺了當(dāng)?shù)卮蟠笮⌒〔簧俣緱n，給周先生這位新晉毒王省了不少麻煩。”

    “可周先生別忘了，阿富汗這地方種不了別的東西，罌粟是阿富汗人的救命稻草。而你，”蘇德盯著他，“伙同美軍殺的那些都是阿富汗人，是普什圖族人。你殺了我的同胞，還想要我替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