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咂摸了一下：“江山如畫總括前文之景，一時多少豪杰為下闋之周公瑾蓄力，此為承上啟下，后人謂之過渡句，這也是他們閱讀理解的一種？”善于接受新鮮事物的蘇學(xué)士饒有興趣。

    蘇轍聽完答案也笑了：“此番，該是作者親自來做閱讀理解了。”

    【同時大家要注意，詞的開篇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是泛寫的懷古；緊接著，由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進(jìn)入具體地點，自然而然感慨“一時多少豪杰”，那么這里的“一時”便集中于三國時期，后面的“豪杰”，也是曹孫劉概而言之的。從“千古風(fēng)流人物”到“一時多少豪杰”，蘇軾將范圍進(jìn)行了一個縮小?！?/br>
    曹cao劉備孫權(quán)滿意點頭，對蘇軾的眼光表示了贊許：不錯，我就是豪杰。

    三人都很有默契地將另外兩方忽略掉，唯有周瑜的粉絲挺直腰桿不屑一顧：豪杰又如何？你們都是周郎的陪襯！

    【三國豪杰何其多？但在這個赤壁戰(zhàn)場，蘇軾最終選擇將目光集中到青年將領(lǐng)周瑜的身上，接下來就是周瑜的主場了——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大家讀一讀這幾句，結(jié)合注釋想一想，蘇軾筆下的周瑜是什么樣子的呢？】

    “風(fēng)流倜儻！”

    “文武雙全！”

    “嬌妻美眷戰(zhàn)功赫赫，周郎當(dāng)真理想之英豪！”

    “周瑜不是氣量狹小嗎？還被諸葛亮氣死了，蘇軾是不是美化他了?！?/br>
    “讓你少聽說書多看歷史，那些都是戲本子上瞎編的！”

    “就是就是，周公瑾多完美一個人啊，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好帥！”

    ……

    文人學(xué)士還沒有說話，底下的吃瓜群眾先吵作了一團(tuán)。自隋唐以來，民間多有“說三分”瓦舍，言語粗糙卻頗為俚俗，故事也說得十分引人入勝，其中出場人物眾多，又頗富傳奇色彩，場面熱鬧，不知道收割了多少粉絲，市井小兒都知道魏蜀吳曹孫劉，別提多深入人心了。

    蘇軾這幾句詞一出來，立刻流傳開去，周瑜的真愛粉交口稱贊，而他的黑粉則是捶胸頓足，只恨自己寫不出相匹敵的詩文和蘇軾叫板。

    倒是陳壽捧著自己新寫的《三國志·吳書》篇目露疑惑：“周公瑾勇毅之士，所謂‘銜命出征，身當(dāng)矢石，盡節(jié)用命，視死如歸?！瘧?yīng)當(dāng)是個豪杰，蘇軾此詞，頗有不同?。　?/br>
    他沉吟著水鏡上的幾句詩文，倒覺詞里這周瑜的形象，頗似時下名士風(fēng)流”

    第69章 念奴嬌6

    【出乎意料的，蘇軾為周瑜設(shè)計了別出心裁的出場方式。根據(jù)陳壽在《三國志》里的記載，周瑜應(yīng)該是一個視死如歸的武將。在我們的印象里呢，周瑜應(yīng)該是一個氣量狹小的人?！?/br>
    還來不及為自己出場感到高興的陳壽：？？？什么玩意兒？

    剛剛還笑得溫雅的周瑜差點一口氣沒跟上來，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妻子小喬：“她……她剛剛說什么？”

    誰氣量狹小？

    小喬抬眸和他對視，臉上同樣是驚疑不定。怎么，這水鏡原來不是夸周郎的？

    另一邊。

    “周公瑾？氣量狹??？”孫權(quán)覺得自己要不認(rèn)識氣量狹小這幾個字了。

    劉備也是驚疑不定：“周公瑾文韜武略，是萬人之英，胸襟廣闊，怎的被人說心胸狹小了？”

    三國眾人覺得自己的三觀有點裂，然而這還沒完，楚棠接下來說的話才讓他們大跌眼鏡。

    【他嫉妒諸葛亮的才能，故意刁難諸葛亮，讓對方十天造出十萬支箭，時不時暗戳戳給諸葛亮使絆子，最后還被諸葛亮氣得吐血而亡?！?/br>
    周瑜諸葛亮本人：？？？

    諸時空其他老祖宗們：？？？

    聽起來怎么覺得有點奇怪呢？

    茶樓雅間。

    三蘇難得有些發(fā)懵：“楚姑娘，在說什么啊……”她真的讀了史書嗎？

    諸時空陷入了沉思，不同于這些人的集體呆滯，民間小兒卻是拍著手歡呼：“她講的和戲里演的一樣！”

    明朝。

    越聽越覺得耳熟的羅貫中有些坐立難安了：這這這……這講的怎么和他寫的演義那么像，不會又要說到他了吧！

    果然——

    【這些內(nèi)容耳熟嗎？沒錯，以上情節(jié)都出自羅貫中老師的《三國演義》，在《三國演義》里，周瑜意氣張揚，機(jī)智有余而缺乏容人之量，最后被氣死的情節(jié)也算得上是……絕唱了?！?/br>
    羅貫中：……我就知道。

    馮夢龍哈哈大笑：“《三國演義》固是奇書，只不知周郎和諸葛丞相此時聽到是何等反應(yīng)。”

    馮大手才不承認(rèn)自己是在看熱鬧。

    【但這些內(nèi)容其實都是羅貫中杜撰的，歷史上的周瑜頗具才華，蔣干說他“雅量高致，非言辭所間?！标悏垡喾Q他為奇才；陸機(jī)贊他“雅達(dá)”；綜上可見，周瑜的氣量非但不狹小，還頗有些“海納百川”的意味。】

    聽到這里周瑜才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還有明白人。他擰著眉頗有些不郁：“這羅貫中怎的如此編排于我？他縱欣賞那諸葛孔明，倒也不必拿本將作賓吧！”

    而且聽楚棠的意思，他在后世大多數(shù)人眼中好像就是這么個氣量狹小的形象，羅貫中，你欠我的那什么還？

    另一邊，諸葛亮也有些不自在了：“這些小說家言真是……夸大其詞，周公瑾頗有俊才，實不必如此貶抑?！?/br>
    剛剛還有些疑惑地劉備倒是笑瞇瞇地接受良好：“看來那羅貫中對軍師頗為欣賞啊！”

    一意揄揚，喜愛之心溢于言表。劉備覺得有些平衡了，還是有人念著他們劉蜀的嘛！

    許都。曹cao表情復(fù)雜：“哼，又是這個羅貫中！”

    他可沒忘記先前楚棠說的，民間故事里人人都管他叫曹賊，不知道這羅貫中的演義又在其中出力了多少，現(xiàn)在連南邊的周瑜也被編排了。

    “唉！”他忽然嘆了一口氣，神情惆悵極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啊！”

    曹丕曹植的眼角一齊抽了抽：父親，這詩您還是別念了。

    不曾想，剛腹誹完，上首的曹cao就發(fā)話了：“子桓吶！”

    被點到的曹丕心里一跳，連忙斂了神色上前：“父親?！?/br>
    曹cao笑得可以稱得上和藹：“先前水鏡是說你編過志怪吧？不錯，是個有才能的。這樣，你也去寫一本什么，《三國演義》，省得后世那不知事的人胡編亂造，褒貶失衡?！?/br>
    曹丕：？

    父親您真的是……

    “怎么，你不愿？”曹cao的眼睛瞇了起來。

    曹丕神情微微慌亂：“孩兒不敢，孩兒……”文采斐然的曹氏二公子第一次覺得詞窮。立在旁邊的曹植看到兄長窘迫的樣子，不厚道地偷笑起來。

    曹cao眼尖，發(fā)現(xiàn)后面幸災(zāi)樂禍地漏網(wǎng)之魚，當(dāng)即笑得愈發(fā)慈愛：“子建似乎也對俳優(yōu)小說頗感興趣，便與子桓合著吧！”

    剛好一起著書還能增進(jìn)感情，免得后面發(fā)生兄弟鬩墻的慘事，一舉兩得。曹cao對自己的安排頗為滿意，他就不信，他老曹家兩個兒子，寫不過一個羅貫中！

    慘遭支配的兄弟二人累覺不愛：爹，您放過我們吧！

    【另一方面，周瑜的軍事才能也很高，雖然《三國演義》里將火燒赤壁的功勞安在了諸葛亮的身上，但這一奇計實際是周瑜謀劃的，羅大大經(jīng)典手法之一：張冠李戴?！?/br>
    明朝。

    膝蓋再次中箭的羅貫中覺得有些尷尬，不同于一開始得知自己的著作名流千古的激動，他現(xiàn)在只覺得自己仿佛在眾人面前被公開處刑。

    同人文舞到正主面前去了是什么體驗？羅貫中后知后覺地和馮夢龍共情了。

    茶樓雅間。

    蘇軾搖頭失笑：“我就說楚姑娘說的如此離奇，原來是后世編的話本子?！?/br>
    “每每提到三國之事，楚姑娘必談這本演義，想來也是一本奇書?！碧K轍表示有些感興趣了。

    蘇洵捋著須總結(jié)：“聽楚姑娘描述，那位羅貫中似乎有尊劉之心，倒是和瓦舍講史之戲多有相和，演義之書，該是裁剪編錄、潤色而成?！?/br>
    他對這本史向話本頗感興趣。

    三國。

    周瑜再有雅量也坐不住了，憤憤地一拍桌子：“羅貫中，欺人太甚！”

    火攻之計明明是他想出來的，孔明之人分明是從屬，這種功勞也能被搶嗎？欺負(fù)他百年之后不能說話是吧？

    周瑜的粉絲摩拳擦掌：呵呵，羅貫中是吧，記住你了。

    被張冠李戴的另一主角諸葛亮禁不住撫額，后世對他如此厚愛，他理當(dāng)感念，就是這方式……他失笑，莫說周瑜，他都有些惶恐咯。

    大殿里的孫權(quán)調(diào)整坐姿，沉吟著摸了摸下巴，神色頗為認(rèn)真：“子敬啊，我江東可有哪家才子有小說家之才？”

    魯肅一愣：“主公的意思是？”

    孫權(quán)一臉嚴(yán)肅：“我們也編一冊《江東演義》，如何？”

    魯肅：……突然就理解曹氏二位公子的心情了。

    【由此可見，周瑜在史書上最為人稱道的，除了容人雅量，便是軍事才能，這樣的人，無愧于“豪杰”之稱。但蘇軾心中的周瑜顯然不止于此，他筆下的周瑜出場竟顯得頗為柔情——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

    他先寫到他的婚姻愛情。小喬是江東有名的美女，所謂“江南有二喬，河北甄氏俏。”以美女來襯英雄，愈發(fā)顯得英雄豪俊，奮發(fā)有為。周瑜和小喬的姻緣應(yīng)該始于建安四年，距赤壁之戰(zhàn)近十年之久了，蘇軾在此著一“初”字，與赤壁之戰(zhàn)并舉，實際是為了更好地襯托周瑜的形象，這一點大家理解就好了。】

    沒有人不喜歡聽好話，尤其是剛剛在遭受連番暴擊的人。剛剛還氣憤不已的周瑜臉色總算好了一點，他飲了一口杯中的茶，眉眼溫雅看向小喬：“如花美眷，亦是公瑾之福?！?/br>
    小喬美目微垂，亂世之中有如此之人傍身，已經(jīng)好過大多數(shù)人了。她笑著向自己的丈夫添了一盞茶，聽后人講那些風(fēng)流浪漫。

    【有美人作伴的周公瑾又是何等風(fēng)采呢？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檣櫓，指代的是曹cao的戰(zhàn)船。周瑜姿容偉岸、英氣勃發(fā)，手持羽毛扇，頭戴綸巾意態(tài)逍遙，談笑之間，曹cao的百萬戰(zhàn)船灰飛煙滅。

    雄姿英發(fā)，是在說周瑜的精神氣質(zhì)。江東組整體年齡偏小，赤壁之戰(zhàn)時的周瑜才三十多歲，才華橫溢身居高位，其人又是“長壯有姿貌”，的確可以稱得上英氣勃發(fā)了。

    羽扇綸巾是說他的裝束，由于民間文學(xué)的累積，這樣的裝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諸葛亮?！?/br>
    啊這……

    周郎和諸葛丞相是綁定了嗎？眾人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孫權(quán)咬牙：這《江東演義》必須寫了。

    【其實這樣也可以解釋，晉朝有本《裴子語林》，里面記載諸葛亮，是“乘素輿，著葛巾，持白羽扇，指揮三軍?！倍荑ぴ凇度龂尽防锔鄤t是一個武將，蘇軾這里某種程度上屬于一種形象的轉(zhuǎn)嫁?！?/br>
    諸葛亮沒說話，張飛先提出質(zhì)疑：“時下多崇名士之風(fēng)，羽扇綸巾自是漢時風(fēng)習(xí)，此說是否有些武斷？”

    【但東漢、魏晉之際，上層社會多推崇風(fēng)度瀟灑、舉止雍容的姿態(tài)，“羽扇綸巾”更多體現(xiàn)了一種名士之風(fēng)。比如謝萬“著白綸巾、鶴氅裘”謁見簡文帝；大將羊祜在軍中也是“輕裘緩帶，身不被甲?！碧K軾以這種裝束來寫周瑜親臨陣前的泰然自若和風(fēng)流儒雅，也有其歷史依據(jù)?！?/br>
    周瑜的唇角略略彎了幾分：這解釋就順耳多了。

    【不過我們把思路打開，將這兩種解釋結(jié)合，你會發(fā)現(xiàn)蘇軾的這個寫法非常耐人尋味?！?/br>
    蘇轍眨眨眼：“兄長，我好像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