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春香樓里人來人往,喧囂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中間舞臺格外盛大,幾名舞女攀著吊在屋檐的彩綢凌空飛舞,衣袂翩躚間宛若謫仙臨凡。 我雖沒到過這種風月場,但偏不想讓旁人瞧出我是初次踏足的模樣,只好將折扇半掩著臉,單露出一雙眼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許是這身男裝太過惹眼,剛找了處空位坐下,便有幾名舞女盈盈圍了上來,蓮步輕挪著在我身側起舞。 “公子生得可真??!”最前那名舞女眼波流轉,癡迷地望著我的臉,“不知是哪家權貴大駕光臨?這般風姿,真是叫人移不開眼?!?/br> 我唇邊漾開一抹淺笑。出門前特意畫了粗眉,又將眉形挑得微微上揚,添了幾分英氣;本就肩稍寬,束了胸后身量更與尋常男子無異,這般裝扮,何人見了不會贊一句風流倜儻? “把你們這兒最貴的酒拿上來。”我揚手將一枚金錠拍在桌案上,故意擺出幾分豪橫姿態(tài)。 金樽美酒很快端上桌,身旁舞女乖巧地為我斟酒,忽然身子一軟便往我懷里倒來,指尖還在我胸前輕輕游走。我心中暗暗松口氣,幸好出門時纏了層厚胸布,想來她是摸不出異樣。 “好香?!蔽冶羌饪M繞著她發(fā)間的氣息,并非俗脂艷粉,反倒清冽得讓人舒心。 舞女笑著解釋:“這是本地寧家調配的香。雖說他們家世傳做死人生意,可那些貴族出殯時,都離不得他家香料鎮(zhèn)住尸氣。聽說寧家開了好幾家香料鋪,樓里的恩客們大多愛這味道,聞著聞著便上了癮呢?!?/br> 原來如此。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端起酒盞抿了一口,酒水剛在舌尖打轉,便不動聲色地吐回了袖中備好的棉帕里。 臉色霎時沉了幾分——又是鹿血酒。 這春香樓里的客人多是些歪瓜裂棗,許是我這身裝扮太過出挑,舞女們都圍著我殷勤侍奉。我不好掃了她們的興,只好憋著氣一杯接一杯地往下咽。 鄰桌一個異族人見我被眾星捧月般圍著,忽然啐了句:“長得倒真像個娘們?!?/br> 此時酒勁已有些上頭,胃里像著了火一般灼燙。我腦袋一熱,抓起酒盞便擲到他桌案上,抬眼時眸中已帶了幾分挑釁。 他身邊的陪酒舞女忙勸他息怒,那異族人狠狠瞪了我一眼,終究還是縮回了手,繼續(xù)埋頭喝酒。只是他許是將我認成北國人了,嘴中窩囊的說幾句我聽不懂的話語。 “依我看,那北國也撐不了多久了?!碑愖迦撕鋈挥悯磕_的中原話大放厥詞,一只手在懷里藝伎身上不安分地亂摸,那藝伎咬著唇強忍不適,仍要擠出笑臉奉承,“就算齊昭再能打,上都的兵力還被齊長歌帶走了一部分。只要聯(lián)合我們部族,半個北國早晚是囊中之物!到時候再繼續(xù)南下,這天下便是我們?yōu)跬枞说模 ?/br> 我正被這沒腦子的話引得皺眉,忽聽身旁一陣衣甲輕響。齊惟依舊是一身輕甲,發(fā)髻簡單束起,她胸有成竹地走到那烏丸人身前,長劍出鞘只是一揮,便將對方桌案劈得粉碎:“就憑你?本宮麾下兵力,踏平你的破部落易如反掌。這里可是吳中,乖乖回你的破部落放羊去吧!” 吳中之地,誰不知有位能征善戰(zhàn)的昭陽公主。那烏丸人頓時矮了半截,灰溜溜換了個位置,嘴里卻還嘟囔著:“北國那新王就只會打仗,百姓是不會愛他的,他遲早要給天下招來災禍?!?/br> 我聽著這話,心頭不禁一沉。齊昭性子確實嗜殺,難怪秦太后始終信不過他。若長此以往失了民心,只怕過不了多久,秦太后便要過河拆橋,另立一個聽話的小皇帝了。 “等本宮搶在所有人前頭,把齊長歌活捉了獻給父皇,才是真正為北國統(tǒng)一立下大功。”齊惟面龐堅毅,眼中透著獨有的銳氣與志在必得。 今晚原是春香樓頭牌要為公主獻舞,李柒正看得入神,對齊惟方才的舉動恍若未聞。忽然他喃喃自語:“五弟怎么還沒來?不是說好今日要端了這春香樓嗎?請?zhí)妓土?,他不來,這事可不好辦?!?/br> “晉王這不是在這兒么?!辈恢螘r,齊惟已繞到我身后,伸手揪住我的衣襟,語氣帶著幾分戲謔,“這也算如假包換的……晉王妃扮的晉王?!?/br> “你怎么也來了?”齊惟俯身打量我的臉,忽然眼睛一亮,“有緣人,你這裝扮竟有幾分像我父皇,真是奇了。” 我此時已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呼出的氣都帶著酒氣與血腥,臉頰燙得厲害,腦子昏昏沉沉的,連敷衍的力氣都快沒了。早知自己酒量不濟,方才真該叫兩個侍衛(wèi)跟著。 “我……只是好奇,來看看?!边B找個像樣的借口都懶得費神。 她扶著我穿過一眾目瞪口呆的舞女,徑直走到李緒該坐的主位上:“這么多人看著,他不來,這戲可沒法唱。你先替你丈夫頂一會兒。” “我若早知他今日要來,何苦自己跑這一趟?”我醉眼朦朧地嘟囔,“你們要整治這春香樓,里頭定然藏著不少金銀財寶。我不過是奉旨行事,想為福愛謀幾分利罷了?!?/br> “你就當是李緒裝裝樣子?!崩钇獬跻娢視r滿臉震驚,此刻也只能認了,“這樓里藏著強搶民女、逼簽賣身契的勾當,還敢把人拍賣給富家子弟取樂。五弟來了,總能多幾分威懾力。你先認下晉王的身份,好能嚇嚇他們。” “我們人手本就夠了,他來不過是走個過場。這么大的事都敢缺席,是不想要功勞了?”齊惟接過話頭,又為我解釋,“我們原是假意應承了這樓里的齷齪事,好引他們露出馬腳。李緒不來,反倒容易讓他們起疑?!?/br> 兩人說得在理,我便稀里糊涂應了。酒意上涌時偏又饞起酒來,忙讓人換了種口味的。誰知他們一聽“晉王”要酒,竟直接端來了最烈的酒。 李緒這在外的破名聲。 好在我身邊有齊惟,總不會讓我吃虧。自己又是千杯不醉,事后也不惹事,便索性放開了量,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 一曲舞畢,老鴇扭著腰肢走上二樓,身后跟著兩名壯漢,拖拽著一個蒙著面紗的藍衣女子。那女子被狠狠扔在地上,竟一動不動,我瞇眼細看,她發(fā)間插著的幾支簪子格外眼熟,分明是我?guī)兹涨摆H人時,給的那幾支。 再看那女子,眼波沉靜如山水畫,眉宇被劉海遮了大半,薄如透明的面紗勾勒出精致的鼻梁,周身氣質如雪般清冽孤傲,惹得樓下眾人紛紛側目。 饒是醉意濃重,我也瞬間清醒了大半。心頭突突直跳,忙又續(xù)了杯酒壓驚,強作鎮(zhèn)定道:“晉王這不是來了,正好讓各位師出有名?!?/br> 不知他們是如何擒住李緒的,只知此刻滿場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臉上燙得快要燒起來,心里又怕又慌,不敢再看,只埋頭猛灌酒。 “他既來了……”齊惟嘴角翹得老高,故意擺出正義凜然的模樣,“竟敢挾持晉王,還將他扮成女子羞辱!本宮念在表姐弟的情分上,今日定要將這春香樓燒個干凈,以儆效尤!” 老鴇卻像沒聽見一般,揚聲喊道:“此女是我們公子偶然得來的,模樣乃是上乘精品,起拍價三十萬兩!” 三十萬……我猛地抬眼,正與李緒的目光撞個正著。他微微側著身,眸中慍怒,那眼神分明在說,我不買下他就活剮了我。 可李緒這副模樣,偏偏引得眾人爭搶。誰不喜歡馴服這般孤傲不屈的“美人”? 叫價聲此起彼伏,不過片刻便從三十萬抬到了百萬。李緒見我遲遲沒有動靜,忽然從樓上緩緩走下來,寬大的衣袖掩著雙手,斗篷刻意遮住寬肩,只可惜近九尺的身軀實在藏不住,他只好微微佝僂著背,顯得矮些。 他徑直走到我身前,像是要算總賬一般,竟學著方才那舞女的姿態(tài),一扭身便坐在我腿上,頭還輕輕靠了過來摟住腰,我嚇得渾身僵直,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滿場目光都釘在我身上,我強作鎮(zhèn)定,熟練伸手抱住他。低頭時才發(fā)現(xiàn),李緒這模樣竟絲毫不輸女子,他到底偷偷用了我多少胭脂水粉? 指尖輕撫過他的臉頰,許是酒勁又上來掩蓋不住心中的情感,或許是怕事后他又準備折磨我,嘴唇輕啟,揚聲道:“三千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