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瓢冷水淋頭，曖昧的氣氛立時被驅(qū)得一點不剩，莫遠瞳孔一縮，手指蜷曲了一下，好像要躲開。

    他聽見薛涼月在他耳畔輕聲問：“看看嗎？”

    還沒等莫遠回答，薛涼月站起身，走到墻角，撈起一把斷劍和一把無名劍，轉(zhuǎn)過身，走到床邊。

    莫遠掀起眼皮，怔怔地看著那兩把劍，薛涼月沉默地拿起那把斷劍，遞到他手里，左手籠著他右手，緩緩收緊。

    粗糙的梅花紋路貼著手心，本來是很熟悉的感覺，莫遠卻覺得呼吸有點困難，薛涼月放開手，莫遠手腕一抖，斷劍掉到了地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叮當(dāng)”。

    莫遠看了看地上的劍，又看了看薛涼月，嘴角彎了彎，似笑又不似，“薛涼月，我……已經(jīng)拿不了劍了?！?/br>
    梅花劍是八種精鐵敲打熔煉所制，哪怕很細，斷了一半，分量也不容小覷。莫遠不是薛涼月這種rou身離譜的藥人，失了內(nèi)力，又經(jīng)脈寸斷，手腕根本沒有那個力量拿穩(wěn)。

    薛涼月俯身撿起地上的劍，輕輕放在他枕邊，深深看了他一眼，柔聲道：“你拿得動的……六哥哥?！?/br>
    莫遠愣了，下一刻瞳孔顫抖起來，他下意識挺直了脊背，難以置信地盯著薛涼月，嘴唇顫抖著，“你剛剛說什么？??！”

    薛涼月沒有理他，轉(zhuǎn)身熄滅了桌上的香爐，莫遠大駭，費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他的舉動，一個翻身摔到了地上，薛涼月轉(zhuǎn)身把他抱了起來。

    莫遠緊緊揪著薛涼月的外衣，鳶色瞳孔周圍浮現(xiàn)出血絲，顯得雙眸通紅，這是他這幾天來第一次表現(xiàn)出這樣強烈的情緒。

    他顫抖道：“你怎么……你到底是誰？”

    薛涼月把他放到床上，從自己脖子里扯出來一根紅線，紅線上連著一個略有些碩大的玉佛，玉佛邊緣有個裂痕，似乎是被人用蠻力掰開來過。

    “這個玉佩的主人是誰。”薛涼月低頭對他笑笑，“我就是誰?！?/br>
    “不要……”莫遠覺得自己眼皮越來越沉，他幾乎是哭著哀求道，“別讓我睡著……薛涼月我有事要問你！”

    薛涼月低頭在他額頭親了一下。

    莫遠在完全睡過去之前，耳畔聽到了最后一句話。

    “六哥哥，我要走了，還記得四歲那年我跟你說的話嗎？如果我變成真的惡鬼……殺了我?！?/br>
    莫遠手松開了，薛涼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幫他掖好了被角，這時門外傳來姜瑯的聲音，不緊不慢，慢條斯理。

    “殿下？該去東都了?！?/br>
    第60章 夢中（六）

    莫遠意識在識海中飄蕩，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不開心的夢……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間，他仿佛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小六……小六……”

    莫遠費力地從夢魘里掙扎出來，眼睛睜開一條縫，只見兩個黑黢黢的人影站在床邊，花了很久他才看清楚，那的確是兩個人，不是重影。

    其中一個是何草草。

    另一個是個高挑的年輕人，膚色蒼白，臉部線條柔和，眼角微微下垂，宛如帶著未干的淚痕，看上去像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見莫遠醒來，年輕人很輕地微笑了一下。

    “小六。”何草草低聲問，“還好嗎？”

    莫遠手指動了一下，鉆心的疼痛便從指關(guān)節(jié)處傳來，他下意識皺了下眉，悶哼一聲。

    年輕人開口代替莫遠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現(xiàn)在很不好。”

    何草草瞥了他一眼，聲音罕見地嚴肅：“師先生，您說有辦法救他？”

    “大概?！?/br>
    姓師的年輕人道。

    說罷，他從懷里取出半本書冊，跟莫遠之前在書柜上看到的一模一樣，翻開到中間的某一頁，遞到莫遠眼前。

    莫遠微微睜大眼睛，下意識膽怯地移開了目光，向何草草投去了一個不解的眼神。

    何草草輕聲道：“不是之前那本，這是能救你的東西?！?/br>
    莫遠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猶豫片刻后還是相信了娘親，看向年輕人手中攤開的書頁。

    書頁上依舊是一個盤腿而坐的人，但身體上經(jīng)脈內(nèi)部的流動卻和之前那本不一樣，一邊寫著密密麻麻的莫遠看不懂的小字，另一邊則寫著“小天圓”三個正楷大字。

    年輕人道：“試著像之前一樣運行功法，你知道怎么做的。”

    莫遠盯著那張經(jīng)脈圖，閉了閉眼，想象著自己身體的那些相應(yīng)的部位，太息發(fā)于丹田，緩緩在周身身經(jīng)脈中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流動起來，如此三個周天后，莫遠渾身劇烈抖了一下，偏過頭，吐出一口黑血。

    這口血出來后，他感覺胸口壓力一輕，沒那么悶了。

    “淤血吐出來了就好?！蹦贻p人頓了頓，問，“功法記住了嗎？”

    莫遠還是不太能說話，虛弱地微微點了下頭。

    年輕人微微頷首，收起了那半本書。

    何草草輕聲道：“小六，你先歇會兒，我跟師先生出去談?wù)??！?/br>
    說罷，兩人走出了里屋，輕手輕腳地合上了門扉。

    不一會兒，隔著一扇門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莫遠繼續(xù)運轉(zhuǎn)著剛剛的功法，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隨著功夫運轉(zhuǎn)到第五個周天，自己的視力和聽力竟同時變得異常敏銳，周遭的一切都清晰可聞，細致入微。

    門外何草草和年輕人的談話也清晰入耳。

    首先是年輕人的聲音：

    “……話說，您之前都沒教過他功法嗎？”

    何草草嘆息道：“小時候我之前一直拿基礎(chǔ)武夫的東西教他，蹲馬步，練長拳之類的，讓他感受自己的經(jīng)脈，以后才能更好地領(lǐng)悟內(nèi)功，我?guī)煾笌熓宥际沁@么教的。結(jié)果他根本堅持不下來，我一直覺得這孩子可能體質(zhì)不大好不適合練武，沒想到……”

    “沒想到是個絕才。”年輕人輕笑一聲，“真的有這么一類人，他們無師自通，天生就能運轉(zhuǎn)內(nèi)息，看到一張內(nèi)功圖就能立刻修習(xí)，這種人我?guī)资陙碇灰娺^三四個。”

    “我只見過一個?！泵髅魇强滟澋脑?，何草草聲音里卻充滿擔(dān)憂，“如果像那個人一樣的話，我寧愿小六是個天分高一點點普通人……一點天分沒有也行。”

    ……

    莫遠微微瞪大了雙眼，他不是傻子，能聽懂娘親和這個古怪年輕人對話間的含義。

    自己是個……天才？

    從小到大都沒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莫遠也覺得自己只是個庸人。

    林冀經(jīng)常寬慰他，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庸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樂，天才有天才的煩惱。因此他從小就很樂意接受自己是個庸才。

    現(xiàn)在有人告訴莫遠，其實他是個天才，他第一反應(yīng)不是興奮和開心，而是荒謬。

    ……

    “他此前從未修習(xí)內(nèi)功，經(jīng)脈太脆弱了，強行運轉(zhuǎn)六道劍決，雖然僥幸撿回來一條命，但經(jīng)脈和內(nèi)臟嚴重受損，萬不可小覷?！?/br>
    門外年輕人跟何草草又叮囑了幾句，“小天圓術(shù)叫他一直練直到經(jīng)脈恢復(fù)為止，內(nèi)傷就用藥慢慢調(diào)理，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恢復(fù)，其間不要再給他看別的心法?！?/br>
    何草草：“知道了，多謝?！?/br>
    “他畢竟跟你師姐姓?！蹦贻p人笑笑，“小莫前輩，告辭，山高水長，有緣再會?！?/br>
    “我送送你?！?/br>
    兩人腳步聲慢慢走遠，不一會兒，門悄悄地被推開了一條縫，莫遠看見阿悅從門外偷偷溜了進來。

    小孩趴在床邊，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小聲問：“六哥哥，你還好嗎？”

    莫遠還是說不出來話。

    只得緩緩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還好，沒事。

    賀悅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三根手指，莫遠愣了一下，冰涼而柔軟的觸感從指尖傳到莫遠心底，泛起一陣柔軟的波濤，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很想哭。

    賀悅真的不像個小孩。

    莫遠忍不住走了會神，想像他長大后的樣子。

    他會穿什么顏色的裙子？笑起來會不會像個禍國殃民的妖妃？如果真的有個這樣的妻子也挺好……片刻后他驀然回神，突然想起來賀悅是男孩子。

    那大概不會長成他想象中的妖艷大jiejie了。

    莫遠不知道好看的男人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想象不出來，他手指一點點彎曲，忍著鉆心的疼痛，回握住了賀悅的小手。

    他雖然想象不到，但真的很想看到。

    --

    師先生說的還是太保守了，莫遠傷得比想像中還重，此后一年半，他一直處在吃藥和練功不間斷的療養(yǎng)中，至于學(xué)燒菜什么的，只得暫且擱置了。

    何草草又問了他一次，以后想干什么，莫遠低頭看了看手指，半晌表示自己還是想做個廚子。

    何草草摸摸他的腦袋，這次沒表示什么反對。

    就這樣，到了賀悅七歲生辰的時候，莫遠終于完全恢復(fù)。實際上在兩個月前，他就開始跟受傷之前一樣上躥下跳了，惹得何草草差點又把他揍一頓。

    前一個月，莫遠偷溜下山，到鎮(zhèn)子里給人洗了十來天的盤子，換了半吊銅錢，去衣莊上給賀悅買了件新衣服。

    賀悅收到禮物的時候瞪大了雙眼，顯然完全沒料到，下一秒就抱住了莫遠，摟著他的腰，把頭埋在他懷里，緊接著就哭了出來，把莫遠嚇了一跳。

    他哭著道，“六哥哥，你真好?！?/br>
    聲音軟糯糯的。

    莫遠臉騰地紅了，何草草在一邊打趣道：“小六，你還記得一開始你特別不喜歡阿悅嗎？你還找‘捉妖師’來欺負他呢？！”

    莫遠：“哎，娘！”

    林冀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兩人。

    莫遠伸手給阿悅擦掉眼淚，興沖沖道：“趕緊吃面，今天的面是你哥我親手下的，第一次做飯，要吃完啊知道不？”

    “嗯?！?/br>
    這一天在秋季，白露正濃，紅葉從窗外落下，靜悄悄，了無聲息，它很快會化為塵土，來年或許又會長在枝頭，成為新的綠葉，一遍遍地循環(huán)，不會止息。

    --

    之后，莫遠如愿以償?shù)卣伊藗€小飯店當(dāng)學(xué)徒，小天圓術(shù)重塑了他的經(jīng)脈，他比一般人力氣更大，耐力也更好，因此干的活更多、更利索，店老板和師兄弟們都很喜歡他。

    莫遠一個月回來兩趟，每次都會給賀悅帶一堆好吃的——雖然大部分都進了他自己的肚子。

    這天，莫遠如常跟店老板告別，提著一籃梅花酥沿著山路蜿蜒而上，走到半路，他忽然聞到了一股奇異的味道，像是生銹的鐵，這味道有點似曾相識，但又記不起來是在哪聞過。

    莫遠皺了皺眉，繼續(xù)往上走。

    離村子還有五十來步時，莫遠終于覺察到了分明的不對勁。

    太安靜了。

    平常這個時候，應(yīng)該有小孩子跑來跑去，大嗓門的女人們一邊看著小孩，一邊聊天或罵街，更有甚者提著雞毛撣子攆得兒孫滿村亂跑，是決不可能安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