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節(jié)
果然還是這般討打! 老太傅模糊的視線在那“學(xué)生”二字之上停留許久,如何都舍不得離開。 蒼老的手指也戰(zhàn)栗著撫上那二字,似想要確定這究竟是不是自己郁郁不甘而將要就此老死之前的錯覺臆想。 良久,老人的手指輕輕移動,在那“守道”二字之上停留。 他曾從他那學(xué)生口中,聽過這兩個字。 那是她臨去北狄和親之前。 他曾試圖阻攔,為此食不下咽,她來見他,卻甚是風(fēng)輕云淡,還倒過來取笑他——“老師身為天下文人表率,更該以天下人為先啊?!?/br> 彼時,此言在耳,他甚覺錐心。 他為何要以天下人為先?誰說一定要以天下人為先? 若他連自己的學(xué)生都護(hù)不住,還談什么護(hù)天下人! 他這輩子就沒看上過什么人,好不容易養(yǎng)出一個這么看得上的學(xué)生,知她一路來的艱辛與不易,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她獨赴煉獄? 她為天下人,做的還不夠多嗎? 可天下人又給了她什么? 這世間多的是愚昧惡毒無可救藥自私自利之人,為何一定要他的學(xué)生來救這渾濁世間? 若世間盡是這樣不公的爛道理,那就隨這世間去好了,還管它作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太聰明太清醒的人,往往是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是非觀”的。 他教人讀圣賢書,奉行圣賢之禮,但更多時候,他也會對那些迂腐的道理嗤之以鼻,他瞧不上眼,更不必談被其禁錮。 他還說,他本也不是什么圣人,他就是一個只會拿筆罵人的老東西而已。 總之那日他說了許多不管不顧的氣話。 反倒是他的學(xué)生一直都很平靜,甚至反過來嘆氣提醒他:“老師要時刻為人師表啊……小心這些話傳出去,要晚節(jié)不保的?!?/br> 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就在這張書案后走來走去,問那個端坐喝茶的學(xué)生——“那我問你,你去作何?去送死嗎!” 那學(xué)生終于有了點認(rèn)真的神情,認(rèn)真答他:“守道。” 他又問:“守什么道,守誰的道!” “守學(xué)生自己的道?!?/br> 守她自己的道。 她自己的道是什么道,只有她自己說了算,所以沒人能勸得動她,沒人能說服得了她。 他定定地望著她,一字一頓與她道:“會死,會比死更要可怕千倍萬倍……” “每次上戰(zhàn)場也都可能會死掉的?!彼f:“對學(xué)生來說,皆為守道,沒有區(qū)別?!?/br> 他終于在憤怒中沉默下來。 依稀記得,他慢慢不愿意再看她,慢慢轉(zhuǎn)過了身,面向書案后的窗欞,只以背影對她。 “既冥頑不靈,愚不可及……那便走吧。”很久,他才道:“我只當(dāng),沒有教過你這個學(xué)生?!?/br> 他沒看到她的神態(tài),不曉得她當(dāng)時是什么表情。 會失落,會難過嗎? 想來她才不會!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她輕輕將茶盞放下的聲音。 她的語氣仍舊很討打,看來的確沒有在難過,她甚至沒皮沒臉地說:“老師別說氣話了,學(xué)生還要活著回來給您養(yǎng)老呢?!?/br> 他沒說話,神情依舊緊繃憤怒。 而后,她大約是在施禮,最后道了聲:“老師,學(xué)生去了。” 去吧! 去守你的道吧! 直到她離開,將此間書房的門合上,他都不曾回頭看一眼。 那晚,他說的是氣話嗎? 當(dāng)然是。 所以,他很快就后悔了。 再后來,他想,若他當(dāng)時不曾與她一個小屁孩賭氣,若他對她說一句“要保重,要好好活著回來給我養(yǎng)老”,她是不是就能多一分念想,是不是……就不會死在異鄉(xiāng)了? 這個念頭如一把錐刀,一想起便會鑿刺著他的內(nèi)心,所以他輕易不敢想,將它死死關(guān)了起來。 所以,他只會一遍遍地罵她是個騙子。 這個騙子學(xué)生……如今回來了。 還不及與他相認(rèn),便又去守她的道了。 看著那二字,褚太傅輕輕發(fā)出一聲復(fù)雜的笑嘆。 他也是個騙子。 其實他從未怪過她,從未覺得她有錯,從未覺得她不爭氣,從未覺得“白教了”。 相反,作為老師,能有這樣一個學(xué)生,他甚是引以為傲。 他真的只是太心疼,太心疼了。 這簡簡單單的“守道”二字,卻以她的鮮血性命與自尊作為代價,作為老師,勝似父親,他如何能不心疼? 這錐心之痛,釀成了此生也無法與世間和解的遺憾與不甘,讓他恨不能與這世間所有的道理為敵。 可他的傻學(xué)生,守道之志堪與天地共存,縱身死,再歸來,此志竟仍不滅,竟仍理所當(dāng)然地告訴他,她欲守道,她在守道。 褚太傅深深吸了一口氣,有淚水砸在了信紙之上。 “回來就好……”他望著信紙,含淚笑著緩聲低語:“回來就好?!?/br> 想守就守吧,回來就好。 褚太傅看向緊閉的書房門,似乎看到了十五年前,那個女孩子退出去,將門關(guān)好時的情形。 這扇門,已整整閉了十五年。 現(xiàn)下,他終于看到那個女孩子重新將門推開,走過十五年的歲月,再次回到了他面前。 他慢慢從椅中站起身,將信收好后,取出了一幅畫。 老人動作緩慢而仔細(xì),將那幅臘月里自大云寺取回來的畫,掛在了坐在書案后一抬頭就能看到的地方。 之前他不敢掛,怕落空,現(xiàn)在不怕了。 書房外夜色上涌,在天地間鋪展。 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跑了過來,被老仆攔在書房外。 “……我想邀祖父一同看花燈去!”少年目色炯炯地道。 老仆嚇了一跳,攔住少年,膽戰(zhàn)心驚地道:“十八郎君可莫要胡鬧……” 敢邀老郎主去看花燈,不要命啦! 老郎主哪里是會去湊這等熱鬧的人,更何況還是一大家子一起出門。 小少年剛要開口再說話,只見書房的門從里面打開,祖父走了出來。 “祖父!”少年忙行禮:“父親讓孫兒來邀您出門去看花燈!” 老仆在心里暗嘆一聲人心險惡,這爹當(dāng)?shù)模钦娌活檭鹤铀阑畎 ?/br> “花燈?”褚太傅看了眼上元節(jié)的圓月,笑著道:“好,那便去看!” 老仆瞠目。 怎么了這是? 近日談佛法,談出門道來了? 少年也甚是喜出望外,忙上前去扶過祖父一只手臂。 褚太傅面上帶笑,也不嫌棄孫兒黏人了。 他僅兩子,在他的示意下皆未入仕,成日書畫作伴,于文壇之中也頗有些名氣。 但壞就壞在太閑了,動輒就生孩子給他看,將他家里生生折騰成了知了窩,前前后后竟給他弄出了快二十個孫子孫女來,這是最小的一個孫兒,最淘氣,也最愛蹬鼻子上臉。 現(xiàn)下褚太傅則突然覺出了小孫兒的可愛之處,小兒無賴,天性爛漫,也沒什么不好的。 但剛走出了居院,褚太傅忽而又停下了腳步,改了主意,又不想去了。 上元燈會,人流混雜,他這一把年紀(jì)了,萬一磕著碰著,可如何了得? 且春闈在即,那些士族們明里暗里的反撲之舉愈發(fā)兇險,不知多少人盯著他,就盼著他出點什么意外呢。 小孫兒不解地看著突然變卦的老人:“祖父……” “祖父怕死啊?!瘪姨敌χ嗣O兒的頭:“祖父想長命不止百歲哩。” 小孫兒眨了眨眼睛。 這還是他那個成日將“死了干凈”,“活著也就這么回事”,“還不如早些入土為安”掛在嘴邊的祖父嗎? “好了,你們自去吧?!瘪姨敌χ溃骸按貋頃r,給祖父帶一盞花燈即可?!?/br> 他要掛一盞花燈在院子里,以敬不知哪路好心的神佛妖魔。 他也需要掛一盞燈,等他的學(xué)生回來,就像從前她每每上戰(zhàn)場時那樣。 如今,他終于又有學(xué)生可等,有歸期可盼了。 “此為人生至幸也……” 褚太傅負(fù)手望著圓月,笑著喟嘆一聲,而后忽然抬起一手頓于身前,擺出戲臺上的武生儀態(tài),雙眉倒豎,鐺鐺鏘鏘地走起了戲步。 口中唱起秦腔調(diào):“寶帳以內(nèi)傳將令,大小三軍你們聽。數(shù)十萬大軍如潮涌,追殺劉備莫消停!” 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