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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長安好在線閱讀 - 第457節(jié)

第457節(jié)

    對此,吳家夫人起初也是惋惜的,但此類話聽得多了,卻日漸生出了幾分逆反心態(tài)——女兒家怎么了?人生來就只為光宗耀祖嗎?她的女兒當(dāng)?shù)闷鹨磺泻玫钠焚|(zhì),憑什么這些明慧可貴的品質(zhì)出現(xiàn)在女兒家身上,就要被視為一種浪費(fèi),被相干和不相干的人一同哀嘆“暴殄天物”呢?

    更多的可能,吳家夫人暫時想不到,但她如今已不再會為兒女資質(zhì)的差距而怨怪上天不公了。

    當(dāng)然,她這種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也得益于兒子一身酸腐氣太過嗆人,叫她實(shí)在很難心生太多憐愛。

    此刻的吳昭白,心中是有些怨氣的——明知外祖父說的不是好話,母親為何還要當(dāng)眾說起?他不要顏面的嗎?

    難堪之下,吳昭白下意識地想找點(diǎn)刺來挑一挑,視線一轉(zhuǎn),就選中了只顧在那里查看書籍的meimei身上:“……春白,你何故擅自買了這么多書回來?怎么,家中的書,竟還不夠你讀的嗎?”

    祖父的藏書,對meimei并不設(shè)限,這一點(diǎn)也讓他意見頗大。

    “這些書不是春白買回來的?!辈淮畠夯卮?,吳家夫人便道:“是方才門房說,有人送來給春白的——”

    說著,也有些好奇地問女兒:“究竟是何人所送,春白可已知道了?”

    吳春白已從箱中翻出了一封書信,她很快打開,旋即便現(xiàn)出了難得外露的歡喜之色:“是常娘子……是常娘子特意讓人從江都送來的?!?/br>
    吳昭白一愣——誰?那個常歲寧?

    此女恬不知恥地謀奪了江都刺史之位,又截下了自那些江南士族家中抄沒而來的藏書,在江都令百人抄書之事無人不知,這些書莫非是……

    吳昭白忍不住看過去。

    吳春白邊看信,邊道:“常娘子說,這些皆是抄書時被篩下的涂改之本,因江都人力實(shí)在緊張,騰不出人手再次謄抄……”

    “我道她怎這般好心,原來不過是錯本而已!”吳昭白負(fù)手嗤笑一聲:“拿錯本贈人,不知道的還當(dāng)是打發(fā)叫花子呢。”

    “是涂本,不是錯本。”吳家夫人嗔道:“那王羲之的蘭亭序還是涂改過的呢?!?/br>
    “母親此言差矣,王羲之的蘭亭序之所以有涂改痕跡,是因即興而作,涂改過的才是真本!”吳昭白不屑地指向那一箱子書籍,道:“可這些本就是抄本而已,而那些抄書之人,又焉能與大家王羲之相提并論?”

    吳春白不急不緩地道:“那些抄書之人不辭辛勞,數(shù)十日衣不解帶,筆不離手,抄寫修訂,只為留下這些江南珍本典籍,以授天下讀書人。此中之功,怎到了兄長口中竟這般不值一提,反倒要被兄長借往圣大家來加以貶低他們呢?”

    她說著,微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吳昭白:“兄長怕不是嫉妒他們可以被選中抄書,而兄長連一睹那些典籍的機(jī)會都沒有吧?”

    吳昭白臉色一僵:“……休要自以為是!”

    吳春白懶得看他臉色,繼續(xù)看信,邊道:“這些足有五六十冊之多,不是單給我一人的,但常娘子說,這些我皆可自行抄留一份……”

    這些書,是要分到姚夏魏妙青她們手中的,而除了她們這群人之外,常娘子信上還托她轉(zhuǎn)交給另一個人。

    看著那信上所寫的姓名,吳春白思索了一瞬,大致明白了常歲寧選擇托她從中轉(zhuǎn)交的用意所在。

    “明日我便讓她們來府上抄書?!眳谴喊仔χ溃骸盎仡^我自己也多抄幾份,一份給祖父,一份給父親,一份……”

    吳昭白目不斜視,輕哼一聲——他可不見得會要!

    下一刻,卻聽meimei道:“一份給阿憲。”

    吳昭白:“……”

    阿憲是他兒子的乳名。

    一旁的吳家少夫人連忙笑著道:“不必不必,阿憲才幾歲,如今剛開蒙而已,給他也是看不懂的,不著急給他。”

    “?”吳昭白眼角微抽了一下,心口也莫名抽痛。

    吳家少夫人笑的通情達(dá)理。

    回到居院后,吳昭白左思右想之下,仍覺得心中不是滋味,尋了機(jī)會,終于還是向妻子問道:“……方才在前廳,春白說要將那些藏書抄給阿憲一份,你為何要拒絕?”

    問罷又淡聲補(bǔ)充道:“我只是問一問。”

    “……夫君不是向來瞧不上常娘子么,若將常娘子送來的書擺到咱們院子里來,那夫君心里能好受嗎?”吳家少夫人善解人意地問。

    吳昭白嗓子里的話一時哽住,片刻,才道:“書是無辜的……總要為阿憲思慮?!?/br>
    吳家少夫人笑著寬慰道:“夫君這就多慮了,家里的書,阿憲但凡能用得著的,日后誰都不會防著他的?!?/br>
    開玩笑,要防的是阿憲嗎,分明是她夫君啊。

    書是難得的好書,但若送給嘴臭心酸之人,那不是白白糟蹋人家常刺史一片好意嗎?她若是常刺史,知曉自己送的書便宜了背地里百般瞧不上自己的人,嘔都要嘔死了。

    至于夫君的前程什么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夫君不得志,問題是出在心性上,其次是資質(zhì),同機(jī)遇和條件沒有什么關(guān)系,畢竟他從小到大,吳家已給足了他一切他所需要的。

    夫君的心性若不能轉(zhuǎn)變,其它都是空談。

    所以,給他臺階是不可能給的,她只會將臺階給他壘得更高,等哪一日他自己都下不來了,往下看一眼都要嚇個半死,或許才有根治的可能。

    話說到這個份上,吳昭白心中縱然憋悶,卻也不好再往下說了。

    但接下來數(shù)日,每每聽說吳春白邀了一群女郎登門抄書,吳昭白都覺得心中七上八下,急躁不安,時常于房中來回踱步。

    吳家外書房內(nèi),聚集了二三十名女郎,除了姚夏和魏妙青這兩個混子之外,其他人都在積極認(rèn)真地抄書,氣氛融洽愉悅。

    吳昭白再忍不了心中煩悶,唯有借酒澆愁。

    待得酒勁上頭,那些不滿之言便再也壓制不住,一股腦全都倒了出來。

    “那些書給她們有何用……她們是能治國還是能利民?”

    “往圣絕學(xué),本該為吾輩讀書人善用……如今卻淪為一群女郎們的閨中玩樂之物!何其荒謬!”

    “我就知道,絕不能讓那些目光狹隘的女子身居高位,否則她們只會借機(jī)滿足自己的私心,而罔顧大局!”

    “長此以往,哪里還有我等男兒出頭之日!”

    “……哪里就只有私心,而罔顧大局了?”吳家少夫人嘆道:“常刺史借這些藏書,在江都建下無二院,廣收天下有資質(zhì)的讀書人去進(jìn)學(xué),根本不拘男女,只看資質(zhì),一視同仁。”

    吳昭白立時梗著通紅的脖子道:“一視同仁便是為女子謀利!”

    “歷來哪座書院是可以讓女子和男子一同進(jìn)學(xué)的?怎偏偏到了她這里,就要處處為女子開先例?這不是狹隘的私心又是什么!”

    吳家少夫人再嘆氣:“那怎么辦,不然夫君報官吧?!?/br>
    “報官?我只怕日后為官者,皆是常歲寧之流了!”

    吳家少夫人:“……”朝哪個方向磕頭能有這等好事?

    痛心疾首的吳昭白很快喝了個爛醉。

    另一邊,天色將昏之際,吳春白親手將兩匣子書交到一名信得過的仆從手中,給了他一個住址,讓他送了過去。

    宋顯剛下值歸家,便聽門房道,有人送了兩只匣子來。

    宋顯面色不悅:“不是早就說過了,不可收受他人贈禮嗎?哪家送來的?速速使人退還回去?!?/br>
    門房是他自家老仆,聞言上前壓低聲音道:“大人放心,應(yīng)當(dāng)不是什么賄禮……那送東西的人說,是他家女郎讓他來送的。”

    宋顯一怔:“女郎?哪家女郎?”

    “說是姓吳,還說大人看了這封信便明白了?!遍T房說著,將那封信遞上去。

    他家大人之前一心讀書,至今還未定親呢,他當(dāng)時一聽這話,心里就忍不住想多了,這么一愣神兒的功夫,那送東西的人就走遠(yuǎn)了。

    宋顯心中坦蕩,也不躲避,當(dāng)即便拆了信,只見信紙之上短短兩行字而已——【受常娘子相托,從中轉(zhuǎn)交。無人知此事,望寬心。】

    落款字跡落落大方,僅【吳春白】三字。

    宋顯這才令門房打開那兩只匣子查看,只見其內(nèi)皆是嶄新的書籍。

    “大人……要送回去嗎?”門房試探著問。

    片刻,宋顯才道:“留下吧。”

    門房大喜過望,眼睛亮亮地捧起兩只匣子:“好嘞!”

    宋顯莫名其妙地看了門房一眼。

    回居院的一路上,宋顯都在思索著此事。

    常歲寧在江都令人謄抄藏書,建無二院的消息他自然也有耳聞,但他沒想到,她竟會送書給他。

    他初入仕途,她大約是不想給他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才費(fèi)心讓吳家女郎暗中轉(zhuǎn)交……她送書給他,卻無意借此來綁死他的立場,只為贈書而已。

    所以,那吳家女郎的信上才會有那一句“無人知此事,望寬心”。

    換下官袍后,宋顯便將那些書籍一冊冊取了出來,看得出來,常歲寧是用心挑選過的,大多很適用于初入官場的他,對他很有助益。

    看著面前兩摞書籍,宋顯忽而覺得,她倒是像個為學(xué)生認(rèn)真挑書的老師,而并不在意這個學(xué)生會將所學(xué)用于何處,去報效何人。

    宋顯抬手觸摸那些珍貴的書籍,想到倭軍突襲的戰(zhàn)報,眼底不禁現(xiàn)出憂色。

    依照她的性子,她定不會躲藏于將士身后,此次對戰(zhàn)倭軍,她究竟有幾分把握?

    ……

    夜色四合之際,醉酒的吳昭白朦朦朧朧醒來后,趁著殘留的幾分醉意,摸到了外書房來。

    白日里容納眾女郎們抄書的偌大的外書房已經(jīng)熄燈,吳昭白見四下無人,伸手推門,卻未推開。

    他再推了推,而后定睛細(xì)看,不禁氣惱——豈有此理,竟然還上鎖了!

    正是這時,身后有光亮靠近,并著腳步聲與詢問聲:“兄長?你怎么在這兒?”

    吳昭白心口一顫,回頭看去,只見是meimei提著燈而來。

    “我……我來找東西!”吳昭白將手負(fù)到身后,盡力做出坦然之色。

    “兄長深夜獨(dú)自一人,來此處找什么東西?”吳春白淡聲問:“兄長該不會是來偷書的吧?”

    “你說誰偷呢!”吳昭白被這個“偷”字狠狠刺痛:“這里是吳家,我姓吳,乃父親獨(dú)子,我怎不知道有什么東西竟是需要我去偷的!吳春白,你莫要血口噴……”

    吳春白打斷他的話:“兄長想借書,也不是不行?!?/br>
    吳昭白神情一滯,咽了下口水:“你……你說什么?”

    吳春白面上笑意端莊:“這樣好了,從明日起,兄長每去登泰樓賦詩一首稱贊常娘子功績,我便借給兄長一冊書——兄長意下如何?”

    吳昭白的臉色一陣紅白交加:“士可殺不可辱……你莫要欺人太甚!”

    吳春白抬眉:“看來兄長并不愿領(lǐng)情?!?/br>
    吳昭白羞惱間,見得又有人過來,定睛一瞧,只見祖父和父親竟然都來了,大約要來書房議事——

    他立時憤懣委屈地指向meimei:“祖父,父親!春白無端羞辱于我,竟令我賦詩一首,來換書一冊……她小小年紀(jì),便以如此心思對待兄長,來日豈還得了!”

    今日敢讓他拿詩換書,來日說不定便敢叫他奏樂跳舞!

    吳家老太爺看向?qū)O女:“春白此舉,的確欠妥?!?/br>
    甚少得祖父撐腰的吳昭白面上更硬氣了,剛要接話,又聽祖父道:“你兄長一首詩換不來一枚大錢,如何換得了那些珍本?春白,須知慣兄如殺兄?!?/br>
    吳昭白嘴唇一顫:“祖父……”

    片刻的怔忪后,他徹底破防,忽而拔高了聲音,委屈而憤怒地問出了壓抑在心底太久的話:“祖父為何總是這般偏心?為何祖父眼中只有春白,而從來沒有孫兒絲毫!明明孫兒才是吳家日后的頂梁柱!還是說,在祖父眼中,孫兒果真就如此不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