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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長安好在線閱讀 - 第624節(jié)

第624節(jié)

    “六郎——”寂靜中,族老看著那維持著彎身施禮動作的少年,開口問道:“你不妨先問自己一句,你果真決意要帶族人們離開清河?果真足以擔(dān)起這份重任嗎?”

    這句問話中,有著向崔瑯直直壓去的責(zé)任,也有著無聲中讓渡出去的權(quán)力。有試圖交付信任,亦有試探與期許。

    帶領(lǐng)族人遷離宗族起源之地,這其中的意義是巨大的。

    而途中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與差池,也皆會系在做出決定的那個人身上。

    這如山般壓來的重任,未有嚇退那粉衣少年,他毫不猶豫地抬頭道:“崔瑯保證,必將我崔氏族人安然送至太原!請諸位叔公叔伯信崔瑯這一次!”

    “好?!弊謇戏鲋蝹?cè)站起身來,蒼老的身軀微顯佝僂,聲音卻字字清晰:“即刻傳告族中,準(zhǔn)備全族遷往太原!”

    此言穿過堂外正在消落的雨霧,迅速在族中傳開,一時間崔氏滿族震驚嘩然。

    他們大多數(shù)人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舉家離開清河,離開這個在他們眼中最安穩(wěn)的地方。

    有人不解,有人慌亂,也有人在聽罷解釋之后仍未能被說服,決意要留下守在此處。

    對于這些固執(zhí)之人,崔瑯只讓眾人先不必理會,更不必與他們多費口舌,只管收拾東西,待族中空了,那些人自會跟上,還是不愿跟上的,便打暈了帶走。

    族人遷徙不同于士兵拔營,說走便可立刻上馬動身。

    而拋開在京師、在各處為官為名士的族人,此時留在清河的崔氏族人尚有上千余人,這其中過半是婦孺老人,行動難免緩慢。

    將消息通知到每個人耳中也需要時間,各家都要收拾東西,而他們根本沒有任何遷徙經(jīng)驗,哪怕已連夜準(zhǔn)備,待到次日天亮,眾人在一片混亂中卻也只準(zhǔn)備了一半不到。

    偏是這時,傳來了范陽軍再度攻城的消息。

    雨水剛休止,范陽軍便急不可耐地來攻,且此次攻勢愈發(fā)兇猛,邢州軍心已近潰亂。

    崔瑯著急起來,一再催促族人只帶上足夠的糧食即可,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拋下。

    但這個說法卻不被大多數(shù)族人認(rèn)同,于他們而言,即便錢財可拋,藏書卻必須要全部帶上,這是崔氏傳世之本,決不可棄!

    天色將晚之際,忽而又有消息傳回,跑得兩腿全是泥水的一壺大驚失色:“郎君,不好了!城破了!邢州刺史已自刎謝罪!”

    崔瑯面色一白,急尋到族老時,只見族老正帶人往一處藏書樓而去,手中握著鑰匙。

    “叔公,邢州城破,范陽軍只怕很快便要趕到!必須即刻動身了!”

    族老神情一震,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道:“不可,此座藏書閣中有我崔氏孤本在!”

    說著,正要快步奔過去時,卻被崔瑯一把抓住手臂:“叔公,那些孤本我早就抄下來了!快走吧!多耽擱一刻便多一分性命之危!”

    族老看向崔瑯,神情顯是不信。

    “我發(fā)誓沒騙您!不然您以為我這一年多來泡在這藏書閣中作甚!”

    族老急聲問:“抄本在何處!”

    崔瑯:“我早就送去江都了,保管它們已被謄抄十冊不止,日后我給您再要一份回來就是!您放心就是了!”

    族老身形一晃,一口血險些被逼出來——他放心……他可太放心了!

    他簡直放心到能直接升天了!

    他原以為的紈绔,實則是只碩鼠,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要將家都搬空了!

    他要收回對這紈绔剛生出的認(rèn)可!

    被崔瑯拽著往回走的族老,嘴唇哆嗦著,顫抖著吐出毫無詞藻修飾的話語:“你這豎子……家主若知此事,必打斷你的腿不可!”

    “可不是嘛!”崔瑯邊拉著人疾奔,邊道:“所以為了讓祖父還有機(jī)會打斷我的腿,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族老顧不上再去罵他,回首看向身后的藏書樓以及在昏暗中隱現(xiàn)的宅院,有心道一句“都燒了罷”,但話到嘴邊,卻只紅了眼睛,竟輕易狠不下心來。

    這是崔氏數(shù)百年的根基啊。

    “叔公,留下它們吧。”崔瑯沒有回頭,卻能察覺到身側(cè)老人的掙扎,他道:“如今有江都無二院在,大勢所趨之下,我們早已不該再將世人所得視作崔家之失了?!?/br>
    世道已變,有些執(zhí)念早該放下了。

    在新的制度大山降臨之時,依舊固守舊念者,便注定會被無法消釋的貪念所碾碎。

    族老眼中有淚滾落,到底未有下令放火,就這樣被崔瑯扶著離開了此處。

    臨近子夜之際,上千崔氏族人終于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清河。

    車馬隊伍中時有哭泣聲響起,有人頹廢哀嘆,有人垂淚回望,也有孩童尚不知發(fā)生何事,只不安地揪著長輩的衣角。

    崔瑯讓兩千私兵在前開路,將婦孺老弱族人護(hù)在中間,自己和一些年輕子弟在稍后方,再后方則是普通的仆役以及載物的騾車。

    余下的私兵則分布在隊伍兩側(cè),時刻留意提防周遭的動靜,并負(fù)責(zé)維持隊伍秩序。

    這番排布,是崔瑯在擊鞠社打馬球時,同常歲寧學(xué)來的。

    那時他尚不知,有朝一日竟會將在馬球場上學(xué)來的列隊技巧,用在族人遷徙這件事情上。

    崔瑯坐在車轅上,回頭看向漸遠(yuǎn)去的清河縣,頭一遭對世事無常這四個聽來普通的字眼有了具象的認(rèn)知。

    今年夏初時,他曾收到了“昔致遠(yuǎn)”的來信,昔日好友在信中坦白了身份……原來東羅登基的新王,竟是昔日與他一起打馬球的同窗。

    待真正上了路,崔氏族人們逐漸接受了遷離清河的事實之后,便無人再顧得上去一味感傷,心中只盼著能快些抵達(dá)太原,好結(jié)束這場從未有過的狼狽奔逃。

    然而雨后道路泥濘難行,隊伍前行緩慢,愈發(fā)叫人心焦。

    即便從準(zhǔn)備動身開始,他們已近兩天兩夜未曾合眼,但此刻除了一些孩童外,大多數(shù)崔氏族人依舊沒有絲毫睡意,心中盛滿了對未知前路的擔(dān)憂,以及對身后范陽軍的戒備。

    崔瑯身邊的一名青年同樣不安至極,他試圖說些什么來消解這份不安,胡亂地向崔瑯問道:“六郎,你什么都不曾帶嗎?”

    六郎身上沒有包袱,他的小廝身上也沒有,車內(nèi)也不見六郎的箱籠。

    “身外之物未及攜帶?!贝蕃樥f話間,抬手按向衣襟處,垂眸道:“但重要的東西都帶上了?!?/br>
    青年看去,只見那衣襟處,有東西露出一角,似是書信,且不止一封。

    崔瑯將那封露出的書信又往衣襟里收了收,將它們妥善地安放好。

    這時,身后的隊伍中突然有躁動聲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

    崔瑯立時警惕地回頭看去,那躁動聲很快添上了慌亂,緊接著,便有一名私兵快馬靠近,一邊大聲道:“后方范陽軍已至!”

    什么?!

    范陽軍竟然這就追上來了!

    如此之快,顯然是剛破邢州城,便直接往清河趕來了!

    此刻天色已明,一片驚亂聲中,立刻有族人問:“他們有多少人馬!”

    “……只看隊伍,至少也有上萬人!”

    隊伍間頓時嘩然,堅持與年輕子弟留在后方的族老神色凝重——范陽軍如此陣勢追來,這是鐵了心要將他們留下了!

    “六郎,爾等立即往前方去,不要停留,越快越好!”族老當(dāng)機(jī)立斷道:“快!”

    此處不過剛離開清河六七十里,遠(yuǎn)遠(yuǎn)還沒到接應(yīng)之處,一起走顯然是走不掉的,倒不如讓族中年輕子弟帶上前方婦孺前行,由他帶人在后方設(shè)法盡力拖延。

    “不可!”崔瑯立時否決了族老的提議:“范陽軍來勢洶洶,不是那么好阻擋的,不宜與他們起正面沖突……”

    崔瑯看向兩名族叔:“十三叔,十九叔,勞煩你們護(hù)送叔公去前方等候消息。”

    “可是……”

    崔瑯打斷他們的話:“此處自有我在?!?/br>
    族老搖頭:“六郎,你是族中……”

    “叔公?!贝蕃槼恍Γ骸拔艺f過必會讓族人平安抵達(dá)太原,我頭一回做這么大的主,您忍心見我食言丟人嗎?”

    “況且我又不是要赴死?!贝蕃樑呐男馗WC道:“我自會見機(jī)行事的?!?/br>
    他雖是個廢物,但論起與人打交道,眼皮靈活,他敢說族中沒幾個人比得上他。

    且與人交涉,需得拿出有足夠分量的人出來說話,才能爭取到拖延談判的機(jī)會——叔公雖有威望,但已老矣,說得難聽些,看著甚至已沒幾日活頭,這是賣不上價的。

    他知曉,叔公必然存下了無不可死之心,但叔公如此用意,范陽軍又豈會察覺不到?只怕根本不會買賬。

    反倒是他這個崔氏長房嫡子的身份,尚能拿來唬一唬人。

    見崔瑯之心已決,那幾名族人便將族老帶去了前方。

    崔瑯讓人加快趕路,如此又勉強(qiáng)行進(jìn)了十余里,終于還是被后方的范陽軍追上了。

    那些范陽軍騎著健碩的北地戰(zhàn)馬,踏著泥濘而來,鐵甲之上還殘留著血腥殺氣,腰間佩刀在這秋日清晨中泛著令人膽寒的光芒。

    他們一經(jīng)靠近,便以霸道姿態(tài)向前追截,試圖將整個崔氏隊伍團(tuán)團(tuán)圍起。

    崔家的護(hù)衛(wèi)被迫勒馬,雙方氣氛緊繃間,崔瑯帶人下了馬車。很快,范陽軍中為首者驅(qū)馬靠近而來,一張削長肅殺的男人臉龐出現(xiàn)在了崔瑯等人的視線當(dāng)中。

    那男人勒馬,抬起握著韁繩的手,姿態(tài)并稱不上恭敬地揖了一揖,開口道:“在下段士昂,奉范陽王之命,特往清河拜會崔家眾名士——卻不成想放眼清河竟已全無名士蹤跡,竟險些就此錯失拜會之機(jī)?!?/br>
    這不乏嘲諷的話語讓崔瑯身后的族人們無不色變,率兵追來的人竟是段士昂!

    令段士昂親自率重兵前來,范陽王倒也果真“重視”他們崔家!

    今日想要安然脫身,只怕是不易了……

    這時,崔瑯上前一步,面色稱得上和氣地抬手一禮,笑著道:“原來是段將軍親至,失敬了?!?/br>
    第520章 六郎不傻

    段士昂看向那站出來的少年人,眼神審視間,開口問道:“不知這位郎君是?”

    “在下崔瑯,家中行六。”少年人一笑,自報身份,狀態(tài)竟稱得上從容松弛,未見分毫緊繃。

    段士昂抬起眉眼,而后再一抬手:“原是崔六郎。”

    他既是沖著清河崔家來了,自然也了解過崔家之事,知曉身在清河的崔家族人中,有一位崔家六郎,乃是崔氏家主崔據(jù)的長房嫡孫。

    據(jù)說這崔六郎,是因此前在京中犯了錯,才會被送回清河老家反省思過……但此舉究竟是罰還是護(hù),段士昂的看法倒是更偏向后者。

    但崔家也早已做不到cao縱當(dāng)今局面了,他們本以為的老宅安穩(wěn)處,反倒比京師更先出現(xiàn)了變故。

    此刻,段士昂看著面前的少年,眼神還算滿意,崔據(jù)想費心護(hù)起來的嫡孫,還是值得他多些耐心與客氣的,遂問道:“不知崔六郎與族人何故突然離開清河?此時是打算往何處去?”

    前半句等同明知故問。

    崔瑯便也只答后一問,笑道:“正要遵從長兄的安排,往太原去。”

    段士昂眼神微動:“崔六郎口中的長兄……莫非是并州崔大都督?”

    崔瑯點頭:“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