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節(jié)
段士昂似覺得稀奇:“可段某此前聽聞,崔大都督似乎已被崔氏除族——” 崔瑯“嘿”地一笑:“打斷骨頭連著筋嘛?!?/br> 段士昂看著崔瑯,旋即也笑了一下:“這倒也是?!?/br> 段士昂不緊不慢地說話間,腦中在快速地思考著利弊。 他固然也很難不去忌憚崔璟,若崔璟此時身在太原,他或會考慮就此放崔氏族人離開,但要知道的是,崔璟和玄策軍此時在應(yīng)戰(zhàn)北狄鐵騎…… 崔璟無暇分身趕來,甚至未必知曉清河崔家族人此時情況。 他若就此被這樣一句話唬住離開,便也不會是一夕間奪取范陽軍兵權(quán),連取三州的段士昂了。 “然而王爺是真心想與崔家共商大事……段某奉命而來,也多有為難之處?!倍问堪嚎粗蕃?,及其身后族人,含笑道:“不如勞煩諸位先隨我返回邢州,待面見罷王爺之后,再由我護(hù)送諸位去太原,如何?” 聽似和氣的提議詢問,仍掩蓋不了強勢的呼來喝去之感。 崔氏族人間嘈雜起來,許多族人攥緊了拳,面露悲怒之色。 這段士昂始終不曾下馬說話,態(tài)度如何是明擺著的……他們何曾被一個區(qū)區(qū)武將這樣輕視羞辱過? 將那些崔家人的隱忍神態(tài)看在眼中,段士昂在心中嗤笑出聲。 他對這些至今還看不清形勢的士族人沒有多少好感,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這些人的確還是有用的,許多士人甚至是寒門文人私心里仍以崔氏為首。 他們肚子里的東西,和手中的筆,偏向誰,誰便可以從中得利。 若能得到崔氏全力支持,此中之益處,絕不亞于他身后攻陷的三座城池所得。 且他與范陽王起事太快,雖因此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但手中可用的出色謀士卻并不多,這場仗越是往后打,便越是需要有才之士相輔。 但是…… 以上這些思慮,并不會影響段士昂對面前的崔氏族人生出殺心。 若這些人執(zhí)意不肯低下那虛偽高貴的頭顱,他亦不介意將他們盡數(shù)誅殺于此……不能為他與范陽王所用,便也最好不要為他人所用。 自然,如此一來必然會開罪崔家,立下不解之仇……然而,屆時那半亡之族,又何懼之有? 鄭家可以消失,崔家為何不行? 且這荒山野嶺之下,流匪四伏,亂世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崔氏族人不幸被劫殺于此,也很合理不是嗎。至少拿來應(yīng)付天下文人是足夠的。 至于崔璟,一個手握利器卻不知擅用,至今仍在北境為朝廷抵擋北狄豺狼之人……假以時日,誰為亡魂,誰為勝者,尚未可知。 總而言之,崔璟與玄策軍固然叫人畏忌,但局勢飛快變幻之下,實不必因一個此時并不在眼前,且生死未卜之人而太過瞻前顧后。 且他甚至懷疑,所謂崔璟的安排,不過是這崔六郎試圖拿來震懾他的誆詐之言。 在段士昂看來,當(dāng)今這時局下,一切看重眼下才是正解。 他存下如此想法,再看向崔氏族人時,眼底的輕視與高高在上的主宰之感便愈發(fā)沒了掩飾,再次道:“若崔六郎無異議,便請安排族人隨段某折返吧。” 這次甚至沒了詢問,而是命令。 偏是這時,他聽崔瑯道:“這恐怕不行啊。” 崔瑯這聲答,好似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 段士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哦?” “段將軍有所不知……并州戴長史已安排了兵馬出太原接應(yīng)我等,大約很快便要到了?!贝蕃樕袂闉殡y:“總也不好叫他們空跑一趟吧?” 段士昂聞言手指微握緊了韁繩,視線無聲掃向西面太原方向。 如此關(guān)頭,并州竟然安排了兵馬出太原來接應(yīng)崔氏族人? 段士昂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他今日在此強行帶走崔氏族人也好,將人在此處殺盡也罷,事后崔家人再想如何清算,也都是之后的事。但此時面對面碰上并州軍,卻是不同。 面對面便意味著刀兵沖突的產(chǎn)生。 可他與范陽王此時并無意與太原開戰(zhàn),他們是打算一路南下,有著早就定下的戰(zhàn)略……這時若與并州守軍對上,即便可以一戰(zhàn),卻也會打亂他們原本的計劃,或會耽誤真正的大事。 更何況,據(jù)說河?xùn)|節(jié)度使覬覦太原造反之后,崔璟便加強了并州守軍的軍力與防守……此時和并州軍對峙,絕不是什么好事情。 但段士昂對崔瑯的說法仍存疑心,亦不甘心就此放走崔氏這塊到了嘴邊的肥rou。 他開始盤算著,在崔瑯口中那不知真假的并州軍到來之前,先一步將崔氏族人強行帶走的可能。 這時,他身邊一名副將猝然發(fā)難:“崔六郎不愿讓太原人馬空跑一趟,卻打算讓我等白跑一遭不成!” 又一名部下滿眼鄙夷之色,忍無可忍殺氣騰騰道:“范陽王好意相請,爾等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段士昂未有阻止,有些態(tài)度,讓手下之人來表露更為妥當(dāng)。 許是察覺到段士昂的態(tài)度,他身前的那些士兵已然抬手按刀,眼神里無不迸現(xiàn)粗戾殺氣。 氣氛陡然危險起來。 站在前面的崔氏族人連連后退數(shù)步,有族人再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受辱怒意,伸手指向段士昂等人:“我堂堂清河崔氏……豈容爾等宵小之輩脅迫驅(qū)使!” “同賊人有何道理可講!”一名長衫染了污泥的少年咬牙切齒道:“士可殺不可辱,大不了今日便同他們拼了!” 此音落,段士昂身側(cè)的副將猛地拔刀:“找死!” 隨著這個動作,范陽軍中立時紛紛響起“噌噌”的拔刀聲,一時間刀光迫目,殺氣一觸即發(fā)。 崔氏的護(hù)衛(wèi)也跟著拔刀,做出嚴(yán)陣以待之姿。 段士昂看向崔氏那些護(hù)衛(wèi)。 此時,他絲毫不懷疑崔家這群人中會出現(xiàn)殊死抵抗之舉……動刀槍也是需要時間的,觀此形勢,恐怕很難能在并州軍抵達(dá)之前帶走崔氏族人——如果崔瑯?biāo)詾檎娴脑挕?/br> 段士昂舉棋不定間,崔瑯已然上前去,擺手示意雙方放下刀劍:“這哪里就至于動刀動槍了!放下,都放下!” “此事不是尚有商量的余地嗎?段將軍,還請給我一個面子!”崔瑯向段士昂一揖手。 段士昂微抬手,示意麾下之人收刀,卻并不開口,只先等著崔瑯往下說。 崔瑯的神情看起來也有兩分焦急,此刻似是急于平息沖突一般,脫口而出道:“段將軍,不如我隨你們?nèi)ヒ姺蛾柾醢?!?/br> 崔氏族人大驚:“六郎!休要胡鬧!” 崔瑯充耳不聞,繼續(xù)與段士昂道:“段將軍,我這些族人們本也做不得什么主,還有好些老弱婦孺——面見范陽王,我一人足矣!” “六郎,不可!” 崔氏族人們紛紛出聲制住。 崔瑯由著他們說,說唄,說得越多,越顯得他這個嫡孫有分量,越能賣上個好價錢。 果然,段士昂有些心動了。 對此時拿不定主意的段士昂來說,他今日注定是無法將崔氏族人全部帶走了,若能帶走最有分量的人,且是以相對平和的方式,倒也不失為一個折中的好辦法。 但是,一個是不夠的…… 段士昂視線掃動間,一名年輕子弟紅著眼眶站了出來:“六郎,你若非要去,我便同往!” 他不能讓六郎一個人只身赴險! 崔瑯聽得頭痛——他正防著段士昂殺價呢,怎么這邊自己人還主動當(dāng)上添頭了? “的確不好讓崔六郎獨自前往,多些人,相互之間也能有個照應(yīng)?!倍问堪盒α诵?,道:“不如便請貴族中三十人結(jié)伴前往,崔六郎意下如何?” 崔瑯神情掙扎了一下,到底還是道:“便聽段將軍安排!” 說著,轉(zhuǎn)回身去,面向那些依舊在反對的族人,伸手看似胡亂地點起人來:“令節(jié),守范!九叔,錫榮……” 他一口氣不多不少點了二十九人:“你們隨我前去面見范陽王!” 被點到的一名少年愣了一下,隱約覺得覺得被六哥點到的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但他一時又說不太上來是什么。 “崔六郎果真爽快?!倍问堪汗傲斯笆郑骸叭绱吮阏堉T位隨段某動身吧?!?/br> 見崔瑯已然張羅起來,一名中年族人上前緊緊攥住他的手臂:“六郎,你不能去!” “叔父放心,你們且先行一步,待我面見罷范陽王,段將軍也自會將我送去太原的!”崔瑯說著,又向段士昂問道:“是吧段將軍!” 段士昂勾起嘴角:“自然。” “這話豈能相信!你此行……” 族人還要再說,卻被崔瑯反握住了小臂:“叔父,信我,快走。” 最后二字,幾乎低至不可聞。 對上少年一瞬間竟稱得上沉定的雙眸,那中年族人喉頭哽澀,阻止的話全堵在了嗓口。 崔瑯恐遲則生變,很快帶著那二十九名族人,及數(shù)十名仆從護(hù)衛(wèi)跟隨段士昂離開。 “撤!” 段士昂身側(cè)的副將一揮手下令,那些渾身煞氣的范陽軍很快調(diào)轉(zhuǎn)馬頭,于泥水飛濺間策馬離去。 只留下崔氏族人在原處或不知所措,或驚惶憤怒。 “……六郎隨他們?nèi)チ耍?!”方才被帶到前方馬車內(nèi)的族老聽聞此言,眼前頓時一黑,險些昏過去。 “族老!” “……” 一陣慌亂間,有族人焦灼痛心道:“六郎竟信那段士昂事后會將人送回太原之言……實在太傻!” “不傻……”族老勉強順過那一口氣,慢慢吐了口氣,啞著聲音道:“六郎不傻?!?/br> 那個昔日他并看不上的兒郎,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hù)了族人。 而由范陽軍如此強橫的態(tài)度可知,若他們沒有離開清河,此時必?zé)o一名族人能夠逃脫…… 幸而有大郎的安排,幸而有六郎的果斷。 族老顫顫吸了口氣,看向車外圍著的眾族人們,蒼老的面容上未再有分毫遲疑,一字一頓道:“都站在此處作甚,還不快走!” 那些范陽軍隨時會有反悔的可能,新的變故也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出現(xiàn)。 族老腦海中閃過少年那聲——【崔瑯保證,必將我崔氏族人安然送至太原!請諸位叔公叔伯信崔瑯這一次!】 老人眼中溢出一絲淚花,聲音卻愈堅決:“動身!” 六郎已然做到這般地步,他這個做族老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六郎食言。 而此番,若六郎得歸……崔氏則后繼有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