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節(jié)
風(fēng)雪飄渺,蒼穹是一望無際的灰色。 天地如將熄之爐,雪片如爐上灰燼浮旋。 經(jīng)過半月的搜尋,阿史那提烈終究是探查到了盛軍隊伍的蹤跡。 這里是北狄的地界,可以通往王庭的路,無論明暗,阿史那提烈每一條都很清楚。天公不作美,雪不大不小,剛好足夠馬蹄留下痕跡,而又不會那么快便被掩蓋。 在北狄大軍的圍堵之下,雙方人馬最終在一條山道中相遇對峙。 一只首級被拋了過來,在雪地里滾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李歲寧坐于馬上,看向那被拋來的頭顱,片刻后,視線前移,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對方為首之人身上。 看著那半張黃金面具,狐貍絨帽遮蓋下,她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 果然是他,阿史那,提烈。 第619章 盡全力求生路 阿史那提烈的視線也鎖定在了李歲寧身上。 他雙手握著韁繩,坐于馬上,注視著那身著玄披的女子,拿漢話一字字揚聲道:“聽聞大盛皇太女親至,特率重兵相迎——” 薺菜的視線從那只被拋來的斥候首級上移開,眼底現(xiàn)出驚色——他們這一路而來大肆攻掠北狄部落,行蹤必會暴露,但軍中上下皆不曾泄露太女身份,北狄人又怎會如此篤定?! 太女深入北狄突襲乃是軍中機密,于內(nèi)會影響軍心民心,于外則會招來北狄最緊迫的追殺……擊殺尋常領(lǐng)兵者和擊殺皇太女的意義截然不同,難怪北狄王庭在駐守兵力已不充裕的情況下,仍火速調(diào)集了不下五千騎兵前來阻截! 風(fēng)雪中,厚重風(fēng)帽的遮掩下,看不清李歲寧此刻神情。 “一個女子能穿過大漠,一路殺到此處,的確叫人敬佩……”阿史那提烈緩緩拔出身前腰間適宜馬上作戰(zhàn)的長柄長刀,殺氣自刀鞘中溢出,視線如同在看待等待宰殺的獵物:“然而接下來的路不太好走,便由我手中的刀來為你引路吧?!?/br> “刀劍如何識途,這路不若換閣下首級來引?!崩顨q寧聲音緩緩,視線未移半分,反手抽出身后長槍,垂握于馬側(cè)。 這一場兇險的惡戰(zhàn)無可避免。 阿史那提烈舉刀殺來,口中以北狄語下達(dá)命令。 “殺敵!”薺菜高喝一聲,與另一名副將立時帶人沖殺上前。 不算寬廣的山道間,兩側(cè)積雪被馬蹄及廝殺聲震蕩著簌簌而落。 雙方人馬很快殺入對方陣營中,混亂中,人血與馬血迸濺,在雪中燙出一道道猩紅凹痕。 廝殺中,李歲寧以長槍將一名北狄騎兵掃落馬下之后,很快便與驅(qū)馬沖馳而來的阿史那提烈迎面交手。 而不過十余招之間,李歲寧心中即知上下之分。 阿史那提烈的身法與刀法皆透著銳利之氣,但其并不魯莽,招式之間反見厚積薄發(fā),這與他高大的體形、正值壯年的體力相輔之下,讓他幾乎沒有弱點可尋。 力道技巧耐心與警惕皆備,一招更比一招有殺傷力,這般境界除了基本功外,至少還需要十?dāng)?shù)年的光景和意志日夜刻苦磨練而來,且在此之外,天分也不可或缺。 北狄人世世代代的身體素質(zhì)與生活飲食習(xí)俗,決定了他們的武學(xué)天分更優(yōu)于普通人。 陰山之戰(zhàn)中,李歲寧曾見崔璟和阿史德元利交過一次手,在她看來,阿史德元利已然足夠難對付,但比起阿史德元利,就個人戰(zhàn)力而言,眼前的阿史那提烈才是最棘手的。 這甚至是她行軍多年以來所遇到過的最強悍的敵人。 而這個最強悍的敵人,隨著二人交手,刀槍相搏之間,逐漸對她流露出了最洶涌的殺意。 這殺意似乎不單單只是在對待國仇。 看著面具之下那雙灰藍(lán)色的眼睛,李歲寧開始察覺到了那殺意的真正源頭乃是恨意。 這恨意大約是因她的身份——來自大盛的女子,大盛的公主。 很多年前,在阿史那提烈還是少年,而他的父親上一任可汗還在世的時候,阿史那提烈曾是比他的兄長更加出色的王位候選人。 但一場“意外”,卻讓他失去了繼承北狄王位的機會。 那年,酒后的阿史那提烈突然被一只兇猛的雌鷹所傷,面容被毀,傷后大病昏迷了一場。 他醒來后,說出了一些“瘋言”,觸碰到他父親的忌諱,從此被徹底厭棄。 自那后,他的性情變得陰郁,很少再出現(xiàn)人前。 這是來自李尚的記憶。 而在此次北狄犯境的最初,李歲寧便曾將李尚昔日在北狄安插的眼線交給了崔璟來聯(lián)絡(luò),用以獲取北狄情報,情報自然也包括北狄王室人員情況—— 其中有關(guān)阿史那提烈的,是他癡迷武道,性情孤僻,少與人往來,卻仍被他的兄長北狄汗王忌憚,而這忌憚之所以未曾化作刀刃,同他無妻無后有關(guān)。 有人猜測,他是在被鷹所傷時落下了暗疾。 而探子回稟,他私下曾有虐殺漢女之舉。 那所謂暗疾,大約是在他心間,是怨恨化作的魔障。 諸多心思只是一瞬,未敢分神的李歲寧手中長槍呼嘯,側(cè)刺而去,險些觸及阿史那提烈的面具。 這一槍乃是試探。 果不其然,險些被除去面具的阿史那提烈,周身暴戾之氣陡然暴漲,眸底一片森寒。 崇月死了,但留給他的毀傷還在,毀去的面容,錯失的王位,少年時的挫傷,一輩子都不可能被消除。 且崇月雖死,卻非死在他的手中,更何況崇月的死讓北狄大敗一場,雖死卻讓他內(nèi)心的怨恨不減反增。 那怨恨如同腐爛的膿瘡,經(jīng)年累月地腐蝕著他身體每一個角落。 今日他終于又見到了一位盛人公主,且令他“驚喜”的是,這位公主竟與崇月很有幾分相似! 刀風(fēng)凜冽逼人,直襲李歲寧之際,一柄長槊出現(xiàn),“當(dāng)”地一聲重重?fù)蹰_了阿史那提烈的長刀。 “別想傷殿下!” 本被勒令呆在后方的阿點不知何時沖了出來,此際手中長槊揮舞,眉頭緊鎖神情堅定鄭重,向阿史那提烈還擊而去。 阿點武藝超群,力氣驚人,但他機敏不夠,適宜在大軍中蠻戰(zhàn),或以武力碾壓對方,卻不足以單獨應(yīng)付心思多變的強敵。 偏他很能察覺到哪些人是最危險的,如同一種天生的嗅覺,譬如眼前的阿史那提烈,便帶給他極危險的氣味。 但這個直覺未讓阿點退卻,他護(hù)李歲寧心切,幾乎是不管不顧地迎戰(zhàn)上去,想要替李歲寧阻擋危險。 混戰(zhàn)中,李歲寧轉(zhuǎn)瞬間便被其他北狄士兵圍纏住,只得拼力撕出血路,想將阿點帶回身后。 鮮血飛濺,阿點的兵器長槊脫手飛出,人也往后仰去。 殺得滿身是血的李歲寧沖開阻礙,猛地飛馳上前,借著馬匹向前的力道,伸出一手猛地推扶住阿點后背,免于他栽落馬下,同時揮出長槍,刺向已然逼近的阿史那提烈。 阿史那提烈避也未避,馬匹被勒得揚蹄,他猛然揮刀斬斷槍頭,馬蹄落下時,他已再次攻近。 李歲寧拔劍應(yīng)對間,側(cè)方有刀逼近,臂膀受傷的阿點顧不得許多,驅(qū)馬重重撞向那人馬匹,待那人身形偏離時,他飛撲上前奪刀,二人一同滾落馬下。 阿點將刀送入對方胸膛,馬蹄急亂踏來,榴火自后方?jīng)_出,嘶鳴一聲,阿點抓住榴火,翻身上馬,忍著傷痛,用左臂揮刀,又浴血斬殺幾名試圖向李歲寧圍來的北狄軍。 李歲寧幾番與阿史那提烈近戰(zhàn),身上幾處負(fù)傷,手中曜日與對方長刀相擊,她每每只能勉力支撐片刻,繼而設(shè)法卸其力,避其刀。 但她凡有片刻占據(jù)主動,必然會主動出擊。 “明知不敵,還敢迎殺!”阿史那提烈眼中被鮮血染出火焰,他似被面前女子激怒,又似有些莫名興奮,氣血翻騰,殺意更濃。 李歲寧依舊未退。 她且不敵,她若退,她身后將士便只有白白去做刀下亡魂。 況且,退了還怎么試? 是個人都有弱點,只是強者往往將弱點縮藏到最小,戰(zhàn)場上的知己知彼,歷來是用血試出來的! “你在試我……”阿史那提烈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目的,刀劍相逼間,看著那雙相似的眼睛,他眼中是冰冷的諷刺:“很不錯,可惜你沒有再一次與我交手的機會了!” 另一端追擊的人馬將至,她根本沒有退路,待前后夾擊,她和她的人今日全部都要葬身于此。 他承認(rèn)這支盛軍有些本領(lǐng),但此處是他們汗國人的戰(zhàn)場領(lǐng)土,沒有盛人能從此處活著離開! 知曉雙方戰(zhàn)力懸殊的李歲寧,本也該接受葬身于此的結(jié)果——若此處不是山間的話。 先前見斥候未歸,李歲寧已有了判斷。 她在阿史那提烈大軍的探查之下周旋多日,至此,心知已避無可避。 避不得,就只能被迫迎戰(zhàn)。 而阿史那提烈不知道的是,在雙方的這場風(fēng)雪追逐之戰(zhàn)中,不單有探查,亦有反探查。 盛軍被逼入此處山道之中,看似是必然下的別無選擇,實則是李歲寧權(quán)衡之下促成的結(jié)果。 包括在此處路段被迎面阻截,也是經(jīng)過了觀察衡量的。 倘若正面相抗勝算甚微,那便盡量擇選復(fù)雜的地形,用以因地制宜。 戰(zhàn)場之上,縱一時不能取勝或身陷絕境卻不可氣餒消極聽之任之,時時刻刻盡全力求生路才是領(lǐng)軍者本分。 早在最初的混戰(zhàn)中,處于中軍之列的康芷便已棄馬,蹚過積雪,往山道左側(cè)高處爬去。 此段山道左側(cè)山壁不高,卻尤為陡峭,沒有被開鑿踏足過的荒山極難攀爬,但此條路段已是相對而言最好的選擇,其它路段根本無從下手,即便勉強攀爬上去也難以容身。 縱有鉤爪相輔,但山壁堅硬積雪濕滑,康芷等人仍是手腳并用,耗時許久,才拼力登至高處,未有絲毫停留,奮力往前奔去,邊留意著下方戰(zhàn)局陣型,直到來到阿史那提烈的后方,那里尚未有盛軍加入混戰(zhàn),而是余下半數(shù)蠢蠢欲動的北狄軍馬——山道作戰(zhàn)的特殊之處便在此,匯入對方戰(zhàn)局的時間會被拉長,而李歲寧一直在帶人拼力抵擋,拉起了一道防線,盡量拖延縮小雙方士兵混戰(zhàn)的范圍。 看準(zhǔn)位置,康芷迅速半蹲身下來,用磨破的雙手搭箭猛地拉開弓弦! 緊跟在她身后的百名弓弩手依次有序排列,開始向下方的北狄軍放箭。 冰冷的箭雨伴隨著同樣冰涼的積雪簌簌而落,卻比積雪更快。 百人登上高處做不到悄無聲息,那些北狄軍已有察覺,但地勢懸殊決定了他們只能受死。 康芷箭無虛發(fā),弓弦已被血浸透,她眼中也是一片血紅。 北狄兵馬哀嚎著,成片地倒下,很快有人欲圖撤離,為首者被康芷瞄準(zhǔn),一箭刺穿了頭顱。 但箭矢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在每個人的箭筒空去了大半時,康芷下令點燃了“飛火”。 他們攜帶的“飛火”是填充進(jìn)瓦罐中的火藥,瓦罐是特制的,為了方便攜帶所以不算大,可以填充的火藥便也有限,輕易達(dá)不到爆炸傷人的效果,在雪地里沒有助燃物也無法大范圍起火,但那轟炸聲很能唬人,足以引起馬匹sao亂,更重要的是…… 那火藥中摻雜著的除了石灰,還有毒粉。 很久之前對陣倭敵時,沈三貓便曾提議過在火藥中摻毒,但被李歲寧拒絕了,彼時是煙幕作戰(zhàn),海上風(fēng)向莫辨,李歲寧不想出現(xiàn)風(fēng)向或船只方向失控之下反傷己軍的情況。 而此時是陸地作戰(zhàn),面對這些兇殘的異族,已不必顧忌手段高低,活下去是唯一需要考慮的事! 被點燃了引線的瓦罐拋下,在北狄人馬間炸開,煙霧彌漫,人仰馬翻,嗆咳聲慘叫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