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9節(jié)
李歲寧翻轉(zhuǎn)身形,仰躺于雪中,屈指于蒼白染血的唇邊,吹出一聲哨音。 沒有回應(yīng),她便又持續(xù)吹出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直到?jīng)]了氣力。 大片雪花砸在女子眉眼間,壓著雪花的蒼白眼睫一顫,一顆圓圓的淚珠自眼角滾落而出,劃過眉尾,黏上雪片,瞬間便將其融化。 待再積攢了些力氣,李歲寧便再次吹響哨聲,一遍遍重復(fù)著,不肯放棄。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鷹嘯入耳。 李歲寧正待再次吹哨時,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拔出靴間短刀,插入雪中,撐著坐直起身,看向前側(cè)方。 御風(fēng)飛到李歲寧面前,鳴叫著盤旋了數(shù)圈之后,又忽而飛去,在不遠(yuǎn)處打轉(zhuǎn)。 直到它的后方出現(xiàn)了一抹棕紅。 凜冽風(fēng)雪中,年邁的馬匹步伐緩慢吃力地蹚著厚厚的積雪走來。 李歲寧怔怔而望,直到一身皆是刮傷的老馬走到她眼前,嘶鳴一聲,折腿無力地跪倒下來。 李歲寧猛然緊緊抱住它的頭,以額相貼,閉眼淚如雨下,像個失而復(fù)得的孩子,近乎感激地喊它的名字:“……榴火!” 御風(fēng)盤旋了一陣后,落在歸期身上,正累得大喘氣的歸期四腳朝天將它甩下,御風(fēng)沾了一身雪,大力地?fù)淅庵岚?,撲棱干凈后,收膀于身?cè),幾分神氣。 御風(fēng)對此一帶的地形最為熟悉,榴火墜落的崖底是一條急流,水流由上至下十分湍急,結(jié)冰不厚,冰面上方被積雪覆蓋真容,乍然看不出端倪。 榴火墜入水中,被沖入下游,御風(fēng)一路追去,將它帶回。 榴火身上破開了許多口子,有被山石剮蹭,有被冰塊劃傷,但它下墜之際屈藏起了四肢,因此未曾重傷腿部。 馬腿是戰(zhàn)馬最重要的部位,馬腿斷則必死,即便存了必死之心的榴火在最后關(guān)頭,也未曾放棄過求生,這一點和它的主人一樣。 體力不支的李歲寧重新躺了下去,榴火和歸期一左一右緊挨著她,為她擋風(fēng)取暖。 李歲寧時而閉眼,時而靜望大雪紛揚的天穹。 此番九死一生,但她無悔自己的決定,再有百次,還會是同樣的選擇。 半人半鬼逆天而歸,行于這世間,走在哪里皆是冒險,一道命劫懸于頭頂,不知哪日便會突然不講道理地降臨,讓她的一切努力崩塌……與其被這劫數(shù)打一個措手不及,倒不如引劫入籠,將其困于可控可知之境,主動迎殺至少占據(jù)先機(jī),此時想來,這一縷先機(jī)或許便是她唯一的生機(jī)。 她此番猶如不要命的賭徒,可若不賭,便只有被這劫數(shù)擊殺的下場。 她憑實力贏來的局面,憑什么要被全無道理的劫數(shù)毀去。 北狄她一定要來,此劫她一定要破,她為何要以帶劫之身去見她那運氣一向不錯的小王叔,她要在那之前成為一個真正無厄運所累的“人”,然后公正利落地殺掉他。 此番九死一生又如何,贏了便是贏了,她贏得很光彩,很值得,很暢快。 李歲寧躺臥雪中,身軀殘破虛弱,心魂暢快磅礴。 她靜靜地等待體力恢復(fù),接下來的安排已經(jīng)清晰地排列在了她的腦海里。 從此處往南,抄近道行馬三日,便能抵達(dá)她的人手據(jù)守的部落,那幾處部落早已不愿歸從北狄王庭,因此阿史那提烈并沒有急著、也的確暫時騰不出手去解救那些部落里的老弱婦孺。 故而這條通往南面的路,目前仍是被李歲寧的人手掌控著的,若她運氣稍好些,路上便可以遇到巡邏的將士。 待和后方將士會合之后,點足了人馬,帶上充足的糧草和火藥,便可率兵前去營救被困的將士。阿史那提烈之死,必然會讓北狄軍人心動搖,到時以煙花暗號,同山中將士里外夾擊,李歲寧有信心一戰(zhàn)打殘阿史那提烈余下的兵力。 再之后,待休整后,即可直逼北狄王庭。 阿史那提烈這只碩大的攔路虎已死,后續(xù)只要能靠近北狄王庭,有眼線探子相助,總能殺得掉那位北狄汗王。 北狄人歷來有傳統(tǒng),只要可汗去世,即便是正在征戰(zhàn)的大軍也要即刻返程。 前路一切可望,皆在掌控之中,唯一麻煩的是自己傷得太重,恐怕要拖慢計劃,但此時感受著身側(cè)馬匹的毛發(fā)溫度,李歲寧心間卻覺安寧。 幾度昏沉,意識渙散,她卻始終未敢任由自己徹底失去意識。 天上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地上的雪卻在細(xì)微地震動著。 一直在留意觀察四周情況的御風(fēng)發(fā)出提醒的鳴嘯。 那震動在加劇,大地在顫動。 李歲寧定下神,判斷片刻,斷定那是馬蹄帶來的動靜,陣勢之大,必然不會少于數(shù)千騎。 仔細(xì)分辨,動靜來自南邊,從那里過來的,應(yīng)當(dāng)不會是北狄軍。 后方固然尚有她兩千人馬,但卻是分散據(jù)守,按說不會無令擅自集合而來。 那會是誰的人? 這里臨近斷崖,乃是險路,那些人馬想必不會經(jīng)過此處趕路,應(yīng)不會對她的安危造成威脅。 李歲寧尚在思索間,歸期站了起來,突然朝那些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而去。 歸期機(jī)敏,若見北狄兵馬它不會貿(mào)然靠近,李歲寧便沒有出聲阻止。 約兩刻鐘后,四野大地震動之感愈發(fā)劇烈,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前方是一段下坡,李歲寧凝望許久,終于見到一抹玄色自雪白天地間探出。 兵馬整肅,玄披,玄甲,玄策軍旗。 而為首的青年眼中所現(xiàn),乃黑袍,黑發(fā),滿地赤雪。 十六年前,在這片雪原中倒下的女子,此刻提著一柄短刀,從那片赤雪中慢慢站了起來。 四野空曠無垠,寂靜蒼茫天地間唯她一人。 寒風(fēng)拂其發(fā),銀雪沾其衣,她是殘破的,狼狽的,無聲的,但其周身仿若環(huán)繞山海之氣,呼嘯間,震爍天地。 在無絕看來,那分明是自烈火血海中淬煉涅槃而出,而終于補(bǔ)全的帝王骨相…… 何為天意?——此后她即為萬民之天意。 何為國運?——此后她即為國運! 無絕猛然間終于懂得了天鏡口中此劫的全部意義,一時間心魂為之震動,踉蹌下馬,奔撲數(shù)步,猛然伏地,含淚顫聲叩首:“……恭賀殿下,殺出此劫!” 后方的將士們緊跟著下馬,紛紛單膝跪落雪中,動作齊整地抱拳行禮:“末將等參見殿下!” 無數(shù)行禮之下的刀甲相擊聲中,崔璟已快步奔行上前。 第625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在看清來人隊伍時,無力支撐的李歲寧便已經(jīng)撐著短刀,坐回了雪中。 很快,她看到了崔璟,且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這樣慌亂不安的神情。 慌亂的青年蹲跪在她面前,忙以手臂環(huán)托住她的身體,卻不敢太用力,她衣袍殘破到處都是傷口,身上除了雪便是血。 “崔璟……你怎會來此?”李歲寧的聲息很弱,斷續(xù)著問:“不是讓你,等我回去嗎?” 崔璟知道她記掛著什么,立即答她:“國門無恙,局勢可控,我來接殿下回家?!?/br> 他連聲音都是亂的:“……傷勢如何?可曾服藥?” “服了藥,料想死不了……”李歲寧聽得那聲“國門無恙”,才敢放松下來,安心倚靠在他臂彎中,也不再急著追問什么,他說可控,那便等之后再細(xì)問吧。 而拋開這些大事大生大死,她容許自己的神思松散開來,最先說的一句卻是:“崔璟,我的曜日斷了?!?/br> 崔璟還不知道她拿曜日殺了誰,但他知道,她一定做成了一件除她之外這世間再無人能夠做成的事。 青年一向凜冽平靜的眼中此時蒙上一層淚光,他替她拭去眼角的血跡,聲音沙?。骸拔視榈钕略勹T新劍。” “之后殿下執(zhí)新劍,無需再赴戎機(jī),也無需再與任何人冒險死戰(zhàn)……”他說:“只需持劍揚我國威?!?/br> 天子執(zhí)劍而揚國威,他必會為她,為她的大盛,鑄造出最鋒利的劍。 不止是一把曜日,還當(dāng)有兵械,兵馬,軍陣,軍力。 她會是被這把利劍高高護(hù)起的帝王,而永遠(yuǎn)再不必像此時這般孤身犯險斷骨流血,她的心血只將用于建萬世不拔之基,開萬世太平之道。 在這生死大劫之后,此乃崔璟心底最深處的渴望與允諾,他將用一生來踐行此諾。 “好?!崩顨q寧極細(xì)微地?fù)P了揚嘴角,終于可以閉上眼睛任由自己陷入混沌,聲音漸弱至不可聞:“那便交給你了……” 鑄劍的事交給他了,余下的事交給他了,她也交給他了。 李歲寧臨昏去之前,從懷中取出一塊染血的布帛,交到了崔璟手中。 那上面繪有她此次誘殺阿史那提烈的路線圖,是她與隨從的將士們商議計劃時所用,無需她多言,崔璟看了便會知道阿點他們被困在何處。 她原有她的部署,但崔璟來了,她便可以安心地歇息一下了。 寬心之下,一直憑借意志支撐的李歲寧幾乎失去了全部意識,陷入了無盡的空無中。 崔璟解下披風(fēng)包住她,將她小心地抱起。 無絕也解下外披,流著淚上前,再為她細(xì)致地蓋上一層衣,受了這樣的傷,流了這么多的血,一個人在這冰天雪中不知躺了多久,怎么會不冷,該有多冷啊。 很快又有幾名部將起身走來,紛紛將外披遞上。 崔璟細(xì)致地掩壓住每一重衣角,確保懷中之人連一根發(fā)絲也不曾暴露于風(fēng)雪中,卻未曾上馬,而是下令就近擇避風(fēng)處,清理積雪,原地扎營。 有部將稍有些猶豫:“殿下在此處重傷,想必附近有北狄軍出沒……” 崔璟:“凡敢靠近者,悉數(shù)誅殺?!?/br> 她不能再顛簸移動了,以免有傷上加傷的可能。 那名部將聞言精神一振,應(yīng)了聲“遵命”,立即轉(zhuǎn)身大聲傳令:“大都督有令,就近擇避風(fēng)扎營!” 扎營所需之物以及醫(yī)士皆在后方車馬隊伍中,后軍負(fù)責(zé)押運物資,不比前方輕騎軍行軍迅速。但先行騎軍肩負(fù)探路之責(zé),后軍則行路暢通無阻,因此雙方距離并未拉得太遠(yuǎn),后方車馬大約需要再等一個時辰便能抵達(dá)此處。 在那之前,大軍先行選定了扎營的地段,而后便開始清理積雪,待后方隊伍趕到時,一切就緒,當(dāng)即便扎起了營帳。 第一座帳子剛剛落成,置以簡易木榻,崔璟便快步將李歲寧抱入了帳中,讓人立即生火。 一向懶散的無絕也跟著忙里忙外,取來各樣所需之物,又親自點了爐子抱進(jìn)來,架壺?zé)?/br> 崔璟將李歲寧輕放到榻上,先一層層展開她身上裹著的外披,再又替她除去腕甲,外袍,崔璟手上很快沾滿了粘稠的鮮血,將外衣徹底除下時,他恍惚覺得那件外袍仿佛被血浸泡得格外沉墜。 外袍之下,里衣之外,就連那件刀槍不入的雁翎甲都有著多處刀刃留下的痕跡,數(shù)處鎖扣已有斷裂跡象。 除去此甲時,崔璟手上的動作依舊利落,只這利落之下有著不易察覺的微顫,那顫意從指尖流經(jīng)渾身血液,再到眼底。 待李歲寧只剩下一重里衣時,兩名醫(yī)士被帶了過來,崔璟便立即起身讓開,讓兩人上前。 其中一名醫(yī)士乃是女子,二人一同診看罷,由那名女醫(yī)和為李歲寧除去最后的衣物,擦拭,清理,上藥,一名被喊來的女兵在旁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