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安不敢直視，他凝視章明橋就像凝視一個真實的人本身，不再是一團(tuán)數(shù)據(jù)，而是思念留戀的本體。時間在這里流動，每一個人都會成長，會反思，會懷疑。家務(wù)不會被重置，角色有?生老病死，他們?都有?完整的一生。

    他們?……是人。

    “真的，我……我有?的時候會突然想不起來你，我是說，你小時候的事情?！闭旅鳂蝻@然早就知道不對勁，“你小時候什么樣子，你是我和誰的孩子？我的前妻又在哪里？我通通想不起來。我試著努力回?憶，想要找出一張和你有?關(guān)的照片，然而每次都是失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怎么會有?你這么出色的孩子呢？”

    不，不是你病了，而是你醒來了。

    女媧并沒有?讓他們?只當(dāng)?數(shù)據(jù)，還?給了他們?思考的能力。它讓這些數(shù)據(jù)“活”，好讓自?己離開的心“死”。

    “但是我知道，我愛你，你是我的孩子，我將你視作珍寶那樣愛你?！闭旅鳂蛴中α?，“我想帶你體驗?zāi)銢]感受過的事，我計劃好了很多事。再過半年?你和夏禹就要上大學(xué)了，我和夏莉可以坐飛機(jī)去看你們?。曉曉說想留下，那就留下，我們?會陪著她去比賽。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只不過我想不起來你?！?/br>
    “對不起。”墨安終于?開了口?。

    擁有?著絕佳語言能力的人魚族第一次覺得?說話好難。

    “可是我還?是想知道……你是我的孩子嗎？你從哪里來的？”章明橋拍了拍他的大腿，“我以前，結(jié)過一次婚，對嗎？和你mama？”

    墨安的鼻梁骨像是被打了那么酸：“是的，我是?！?/br>
    “哈哈哈，那就夠了，就夠了。”章明橋哈哈大笑，笑容異常得?爽朗，“我昨天修好了船，明天咱們?全家出海吧？上次出海沒有?帶上你，我不想留下什么遺憾。”

    “好，明天咱們?全家，出海?！蹦颤c了點頭?，注視著他的側(cè)影。

    廚房里，時鐘還?是一動不動，夏禹仍舊抱著夏莉。

    “好了好了，別哭了，mama要笑話你了?！毕睦蚺踔哪?，“是不是在學(xué)校里受委屈了？你不要怕，爸爸mama會給你做主。你是我們?的孩子，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欺負(fù)你?！?/br>
    “沒有?，沒有?人欺負(fù)我，我只是……這些年?，這十八年?，過得?太幸福了。我每天都非常幸福，謝謝mama。我每天都……非常幸福，我愛你?！毕挠碓僖淮斡H吻夏莉的面?頰，稍不留神就把淚水留在了她的臉上。

    “我也愛你，你和曉曉都是我的孩子，我像熱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著你們?。”夏莉笑了笑，忽然背后的烤箱叮咚一聲響了，她這才放開了夏禹，“我今晚做了奶油蘑菇烤rou，是mama新學(xué)的一道菜。要是好吃的話明天咱們?還?做?！?/br>
    “明天我們?應(yīng)該烤個蛋糕?！毕挠淼?到mama轉(zhuǎn)身才放任流淚。

    “好，咱們?烤個大蛋糕，然后再準(zhǔn)備一些別的菜?！毕睦蜷_始忙碌。

    “我們?還?要買花，買很多很多的花，把這個房間都裝滿?！毕挠砥怀陕?，然而無?論他怎么哭泣都無?法再看清周遭的一切。時間已經(jīng)到了，時鐘開始走動，他不顧一切地看向夏莉，只能看到mama忙來忙去的身影。

    “好啊，買花，嗯……曉曉喜歡向日?葵，那就買些向日?葵吧。咱們?可以把老鬼也請過來。”

    “mama……”這是夏禹能聽清楚的最后一句，隨后他再也聽不到mama的聲音了。夏莉毫不知情，只是將這一餐當(dāng)?作了最普通的一餐，按部就班給孩子們?準(zhǔn)備晚飯。她從烤箱走向灶臺，打開櫥柜的門拿出潔白的盤子，又去咖啡機(jī)那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開始加熱牛奶。

    她越來越模糊，變得?越來越小。

    在頂樓上，墨安也快要看不清楚章明橋了。

    “等?到你們?都上了大學(xué)，我們?就換一條大船，等?到你們?都結(jié)了婚，我就再換一條更大的?！?/br>
    章明橋站在天臺的邊緣，腳下放著好幾個冰桶。他彎著腰，快樂地準(zhǔn)備著明天出游的裝備，并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兒子已經(jīng)影影綽綽。墨安感覺自?己在飛速后退，正在以光速離開蓬壺市，風(fēng)景變成了一條又一條的線段，這個世界終于?呈現(xiàn)出數(shù)據(jù)的那一面?。

    他在離開，帶著章明橋的遺憾。不止是章明橋的遺憾，還?有?他自?己的。他還?沒有?寫?完班主任陳愛露要求的英文自?我介紹，還?沒有?等?到周末，跟著那個學(xué)習(xí)永遠(yuǎn)上不了分的杜萌回?家打一次游戲。

    真是，早知道就該早去了，自?己之前那么高冷到底是干什么？

    還?有?陳明浩，那個被自?己撞傷都沒有?生氣的學(xué)霸。他會和杜萌一起回?家吃飯么？他們?還?等?著自?己和夏禹去打游戲嗎？

    都沒有?了，所有?的人都沒有?了，戛然而止在這一天里。墨安跟隨數(shù)據(jù)光芒急速后撤，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夏禹在一片光斑里繼續(xù)追蹤，他又一次被一個少年?握住了雙手。那雙手還?是布滿白色菌絲，菌絲有?了自?己的生命爬到他的臉上，他抬頭?和少年?對視，少年?的瞳孔映出了自?己真實的模樣。

    自?己擁有?一雙水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