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叩門聲不疾不徐，為這粗陋的旅店增了幾許斯文假象。

    程令雪像掃尾子藏好過冬的榛果，小心收好銀票才去應(yīng)門。

    “杜公子？”

    杜彥寧看著簡(jiǎn)陋的旅店，不無遺憾道：“此處簡(jiǎn)陋昏暗，如此高手屈居其間，豈不如明珠蒙塵？”

    “杜公子有話直說?！?/br>
    凈說這些彎彎繞繞的話。

    杜彥寧笑笑，早在昨日出別院時(shí)，他就帶著恩公開下的條件，要以重金雇她在身邊當(dāng)護(hù)衛(wèi)，自是被拒絕了。又道：“竹雪——抱歉，你已不在恩公手下做事，如此稱呼不妥。冒昧一問，可否告知我你的本名？”

    “我姓程。”

    察覺她的冷淡，杜彥寧直接道：“昨日在下見到四表妹——便是稍和善的那位，她稱五月前曾在江州見到一少女，與你有六七分相似，氣度亦有幾分像，你半年前可去過江州？”

    放在門上的手一緊。

    程令雪凝起眉：“不曾去過。”

    杜彥寧亦是訝然。

    他本以為是她，只是找借口尋她搭話的理由，沒想到竟然不是。

    四表妹或許認(rèn)錯(cuò)了，但商人的嗅覺讓他尋到契機(jī)：“不妨讓四表妹親眼辯一辯，說不準(zhǔn)是你親人?！?/br>
    明知杜彥寧許是想借此與她拉近關(guān)系，可誘惑太大，哪怕有一絲希望程令雪也想試一試：“麻煩你了。”

    杜彥寧苦笑道：“便是素不相識(shí)的人，杜某也不會(huì)袖手旁觀。你我之間畢竟也算……故交?！?/br>
    茶館雅間內(nèi)。

    錢四姑娘看著眼前少年，訝然睜大眼：“這、這少年怎的與十一如此相像？！你是十一？不對(duì)，你比十一高出不少，你是十一的哥哥？！”

    程令雪被她打量得不大自在。

    杜彥寧忙緩和氣氛：“這是程少俠，我遇難在外時(shí)偶然被恩公救下，程少俠是恩公身邊護(hù)衛(wèi)，我也正因見她與十一有幾分相像才多有留意。程少俠稱自幼與家人走散，正好在尋親，約莫就是十一的親人。表妹在何處見到那少女？與程少俠又究竟多相似？”

    錢四姑娘仔細(xì)打量了幾眼俊美的少年，越打量，面頰越紅：“是在江州城郊，那少女瞧著比十一體弱，但眉眼極其相似。年紀(jì)也相仿，穿一身素簡(jiǎn)衣裳，身邊跟著個(gè)仆從，聽說是來江州散心養(yǎng)病。我以為是十一便想問問，但三jiejie說那太無禮，攔住了我……”

    杜彥寧看向一直沉默的程令雪：“程少俠家中可有姊妹？”

    程令雪搖搖頭：“記不清了?！?/br>
    她只能記起關(guān)于父母的零碎片段，無任何關(guān)于兄弟姊妹的印象。

    至于家中境況……

    只記得曾在一處依山傍水的地方待過，幼時(shí)似還生過很久的病。

    杜彥寧又問了錢四姑娘一些細(xì)節(jié)，隨后與之道別。

    “那我先回了。對(duì)了表兄，今日的事，別讓三jiejie知曉！”

    錢四娘飛快地溜出雅間。

    她心虛地拍拍心口，三姐讓她瞞著，可她對(duì)她不好，她不僅不瞞，還要告訴表兄！只沒想那少年竟與十一如此相似，搞不好真是兄妹。

    .

    出來時(shí)下了雨。

    各色油紙傘從雨中交錯(cuò)而過，在浩渺天地間，似塘中浮萍。

    浮萍中，一尾墨色的小魚飛快竄過，沒入食肆的檐下，纖長(zhǎng)的手伸出檐下，接雨水玩，俄而秀氣的臉抬起，如同受潮的水墨畫，清冷朦朧。

    立在檐下，程令雪思緒紛揚(yáng)。

    與她容貌氣度都像的少女只是湊巧相像的陌生人？是親眷？甚至，可能是父母在她走丟后再生的孩子……

    他們是忘了她么？

    但她只想先尋到，別的再說。要尋人，得先接了蠱。

    可公子不理她了……

    程令雪猛然甩了甩頭，發(fā)間雨水和腦海中那個(gè)寂落的身影一并被甩開，她又立了會(huì)，才從檐下走出，沒入街市上來來往往的眾多浮萍之中。

    公子是只養(yǎng)不熟的貓，還是她永遠(yuǎn)買不起的那種貓。

    養(yǎng)不熟，她就不要了！

    還不如打聽打聽哪有會(huì)解蠱的名醫(yī)，正盤算著，有人在身后呼她。

    “程姑娘！”

    頭頂多了把傘，杜彥寧氣息不平：“這雨一時(shí)半會(huì)停不了，正好我家鋪?zhàn)釉诟浇?，不如你過來避一避。”

    “多謝，我還有事。”

    想了想，程令雪又問：“你知道哪有見多識(shí)廣的名醫(yī)么？”

    杜彥寧爽快笑了：“這你問對(duì)人了，不過那位大夫不給外人看診。”

    程令雪亮起的眸子又黯下：“那我再找一找。還有，我現(xiàn)在是男子，別叫我程姑娘。另外，多謝?！?/br>
    杜彥寧把傘偏了過來。

    “那位郎中是我府上的，脾氣不大好，但別怕，我?guī)闳ケ憧??！?/br>
    程令雪道了謝：“如果郎中能幫到我，我替你當(dāng)一月護(hù)衛(wèi)，不收錢?！?/br>
    一個(gè)習(xí)武之人，居然比他這個(gè)商人還算得清楚，杜彥寧無奈。

    “但愿那大夫能助我一臂之力?！?/br>
    稍后，二人來到杜府。

    杜彥寧見程令雪遲疑，特意回避，稱不會(huì)打聽她私事。

    郎中嘶了聲：“這蠱不好解啊。”

    不好解，沒說不能解。

    程令雪忙問：“如何才能解？”

    郎中晃了晃腦袋：“有個(gè)可以壓制百毒的凈邪珠，蠱毒也算毒，在下曾聽說過十幾年前有人中蠱后尋得那寶貝帶在身邊半年，終是解了?！?/br>
    出來后，程令雪異常平靜。

    杜彥寧關(guān)切道：“怎么了，是那大夫不曾幫到你么？”

    幫到了一小半。

    只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原地。

    赤箭說過，公子身上的毒便是靠著那顆珠子才壓下來。

    她想解蠱，只能接近公子。

    郎中說了就算奪不來，靠近佩珠那人身邊，說不定也可以。還是要想辦法回到公子身邊，實(shí)在不行……

    程令雪清澈的眸子寒芒凜凜，像豎起毛的貍奴。

    實(shí)在不行，她就綁了他！

    把公子圈禁在她身邊半年，一道享用那顆珠子，這樣他能鎮(zhèn)壓身上的毒性，她也能解蠱。程令雪坐直身子：“幫到一小半，我給你當(dāng)半月護(hù)衛(wèi)吧?！?/br>
    杜彥寧覺得很好笑。

    “既是一小半，半月不虧么？”

    她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正色道：“多的那兩日是給錢四姑娘透露的消息，你不要的話，也行?！?/br>
    杜彥寧默了會(huì)，莞爾一笑：“我是商人，有利必占。那就半月，不知程姑——程少俠欲從哪日算起？”

    “明日。”

    .

    雨已下了數(shù)日。

    “嘿，怎么還不打算停了！”

    亭松咕噥了聲，身后一個(gè)縹緲的聲音接過話：“挺好的?！?/br>
    回過頭，公子在賞雨，桃花目沾了濕氣，朦朧疏離。窗臺(tái)上竄出只雪白貍奴，青年看著雨，手卻準(zhǔn)確無誤地一抬，將小貍奴溫柔地按回桌上。

    貍奴還想爬窗，又被那只修長(zhǎng)的手按住，姬月恒凝了它好一會(huì)，淡聲威脅：“再動(dòng)把你喂魚?！?/br>
    這話怎么和竹雪說的一樣！

    亭松哭笑不得。

    姬月恒似也意識(shí)到什么，按著貍奴的手空滯。貍奴趁機(jī)躍起，他傾身要去捉，想到什么，又端坐回輪椅中。

    貍奴軟足在桌上一點(diǎn)、一抬，似道閃電飛速躍到屏后。

    輕靈一如買下它的那人。

    亭松急忙取來一個(gè)寬敞的金籠，把小貍奴塞入其中：“小東西，這籠子對(duì)你來說夠大了，老實(shí)點(diǎn)！”

    籠子被放在姬月恒身側(cè)，他坐在輪椅上彎下身看著貍奴。墨發(fā)垂下，貍奴豎起爪子要去捉那縷頭發(fā)。

    姬月恒略一俯身，在它剛夠著時(shí)離開?？粗鴼饧睌牡呢偱H滿意地微笑，并望向窗邊。

    然而窗還在，窗外卻已無人。

    笑意化為暗淡的余燼。

    他只是未習(xí)慣。

    .

    兩日后，雨還未停。

    公子卻忽然想出去走一走。

    正好日前大公子舊時(shí)的恩師成老先生不日將要過壽，他無法前來，寫了一封賀壽的書信，并囑咐青州玉器鋪?zhàn)拥恼乒褚拋硪惶渍滟F的玉器，望姬月恒能幫忙將信和玉器送到老先生府上。

    順道取了壽禮，又到附近酒樓小坐，亭松照例詢問。

    “公子欲何時(shí)去送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