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雪坐在妝奩前，她看向鏡中身穿喜袍的姬月恒，他的眉眼昳麗俊美，因平日喜歡穿淡色衣袍顯得清冷。

    但一穿上這身絳紅喜服，病白面容有了血色，觀音痣、桃花眼極盡蠱惑。端方之余，灼灼風(fēng)流。

    鏡中青年正俯身，細(xì)致地為她在額間貼上花黃，剛又拈起螺子黛，復(fù)又放下：“七七很好看，不必敷粉描眉。”

    他蘸了唇脂，涂抹在她唇間。

    指腹力度隨著他越發(fā)暗沉的目光逐漸幽暗：“這樣的紅很襯你?！?/br>
    程令雪的視線從他面上移到鏡中的少女，少女一身嫁衣，長發(fā)盤成繁復(fù)發(fā)髻，發(fā)間蝴蝶步搖栩栩如生。

    那雙清澈杏眸被喜服染上明艷，正懵懵然地與她對望著，鏡中少女嘴角微微翹起，程令雪亦微微翹起唇角。

    “我也挺好看嘛?！?/br>
    姬月恒笑了：“嗯，好看?！?/br>
    吉時(shí)已到，他為她蓋上紅綢，卻不曾出屋，僅和她對坐著。

    紅綢下傳出程令雪微赧的話。

    “成親不要拜天地么？”

    姬月恒怔了下，隔著紅綢看著她：“七七，你真的愿意嫁我么？”

    又來了。

    程令雪深知只靠言語的撫慰他遠(yuǎn)遠(yuǎn)沒用，她摸索著牽住他往窗邊走，轉(zhuǎn)向門的方向：“來，一拜天地?！?/br>
    少女溫潤的話語落下，姬月恒還在發(fā)呆，腦后伸過來一只手。程令雪沒說話，溫柔篤定地按住他腦袋往下拜。

    拜完她拉著他轉(zhuǎn)過來，被愛意占滿的腦中幾分清醒，完蛋。

    想起來了，成親的事還沒告訴爹娘和郡主！這不是在私奔么……

    但如今她的思緒不足以讓她思考習(xí)俗這些東西，唯有遵從本能。

    “算了，先欠著?！?/br>
    她在紅綢之下低語，又拉著姬月恒，和他面對著面：“夫妻對拜?！?/br>
    程令雪先往下拜，姬月恒卻沒有動(dòng)。這人真奇怪，分明是他要成親，怎么好像是她強(qiáng)娶了他……程令雪廢話不多說，按住他肩頭將他往下壓。

    “禮成，我們該入洞房了?！?/br>
    她要硬拉著姬月恒入內(nèi)，身子一個(gè)懸空。姬月恒沒說話，攔腰抱起她就往里走，程令雪不敢亂動(dòng)，小心翼翼道：“你行嗎，別把我摔了啊?！?/br>
    到了里間，姬月恒徑直把她平放至喜床上，讓她躺在榻上。

    “七七?！?/br>
    程令雪忽然羞赧：“好像還要掀蓋頭，喝交杯酒才能洞、洞房。”

    他仿佛沒聽到，臉埋在她的頸窩，程令雪伸手要去掀蓋頭，姬月恒按住她的手：“先別掀，也先別飲交杯酒?！?/br>
    她不明白他為何猶豫，乖乖躺著：“你怎么了啊，不想娶了么?！?/br>
    怎么會(huì)不想？

    姬月恒鼻尖抵著她的頸窩，整個(gè)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手放在她頸側(cè)，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七七以前有想過成親么？”

    程令雪搖搖頭，委婉道：“以前沒遇到喜歡到想成婚的公子?！?/br>
    言外之意，她很喜歡他。

    姬月恒拇指撫摸著她的頸側(cè)的力度越發(fā)溫柔，他輕吻了下。

    “那你現(xiàn)在可清楚我是誰？”

    又開始追問了。

    程令雪說：“是你姬月恒！今日是，明日、后日、以后也還是?！?/br>
    許諾完，她忍不住加了句。

    “是你這禽獸！”

    姬月恒笑笑，氣息噴在她敏感耳際，激得程令雪一陣戰(zhàn)栗。

    她冒出一個(gè)美妙旖旎的念頭。

    “要不，直接洞房吧？”

    姬月恒低笑：“你還真是色膽包天，一年前淪落此處，你還是我的護(hù)衛(wèi)，就敢對著我咽口水，又在我昏睡時(shí)嫌棄我不中用?！?/br>
    程令雪跟著回憶起來。

    “嗯，誰讓你生得太好看?？赡菚r(shí)候的你太過疏離，我有色心沒色膽?！?/br>
    姬月恒莞爾，話又繞回來。

    “七七想過以后么?！?/br>
    程令雪點(diǎn)頭，自然想過：“我爹娘和郡主也還不知道我要成親，回去之后估計(jì)我們要再成一次親，也能收禮金?！?/br>
    說到這，新的顧慮來了。

    “我們也不能一直在這里生活，見不到家人，他們會(huì)擔(dān)心我，我也會(huì)想他們，要不等你好了之后，我們回江州買間小院。不，你那么有錢，要買就買個(gè)大的！種上棗樹、還有柿子樹……

    姬月恒安靜地聆聽著。

    她越說越憧憬。

    “你哄我高興了，我就帶你一起爬樹。要是你惹急了我，我就自己上樹不帶你，還要用果子砸你的腦門。

    “我們說不定還會(huì)有孩子。你這么好看，我也這么好看，孩子們定也丑不了。等他們長大，我教他們劍術(shù)，你教他們讀書——算了，你讀的書都不正經(jīng)，會(huì)教壞孩子，讓我爹教吧。

    “等孩子們長大了，我就成了個(gè)老太太，你也成了個(gè)怪老頭。到那時(shí)候，我們再來靈水鎮(zhèn)，你當(dāng)個(gè)老漁翁，可你不會(huì)釣魚，也不會(huì)水，有些麻煩……”

    她絮絮叨叨說著。

    一字一句都離不開“以后”。

    姬月恒卻只想結(jié)束在最圓滿的這一刻：“令雪，別說了……”

    程令雪停下無盡的幻想。

    “怎么了？”

    姬月恒久久不語，只是維持著壓在她身上，臉埋在她肩窩的姿態(tài)。

    紅綢遮覆，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清晰地感覺到頸側(cè)一片溫?zé)帷?/br>
    他又哭了。

    她慌了：“別哭啊，不會(huì)釣魚沒關(guān)系，我不會(huì)嫌棄你去找別的老頭……”

    她越安慰，頸側(cè)越濕得厲害。

    起初只是水漬一點(diǎn)點(diǎn)地滲過來，后來啪嗒啪嗒”，一滴滴砸下。

    姬月恒伏在她身上。

    安安靜靜，紋絲不動(dòng)，捏住她肩的手力度卻大得要命。

    “你到底怎么了？”

    程令雪要掀開紅綢看一看他，卻再次被姬月恒握住了手。

    他與她十指緊扣，程令雪的指縫被他的手?jǐn)D得發(fā)脹，可她卻很喜歡這嵌合的感覺，二人都未說話，安靜躺在喜床上，十指緊密無隙地相扣。

    她頸側(cè)仍一滴一滴砸著雨。

    程令雪隱約知道他很痛苦，卻不知他為何難過。她鼻子也跟著發(fā)酸，有些想哭，可縱使腦子不清醒，她仍勉強(qiáng)能記起他近日那些危險(xiǎn)的話。

    “其實(shí)，阿九哥哥，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讓你死……”

    姬月恒扣著她手的力度略松。

    即便飲了“七日雪”，對他百依百順，她仍對生命充滿憧憬。

    她和他不一樣。

    同樣是生于荊棘，她越挫越勇。而他，只想用毀滅達(dá)成永恒。

    一滴淚順著她下顎流到頸側(cè)，姬月恒稍頓，將其吮走。

    淡淡的咸味在舌尖蔓延。

    又一滴，他將她的淚悉數(shù)吻去，不舍得浪費(fèi)，悉數(shù)咽下。

    “為何你總會(huì)讓我心軟。

    “一年前，我還不曾喜歡你，便已心軟了兩次。可就連如今，你已對我動(dòng)了心，心軟的人還是我。

    “你實(shí)在是，太過可恨。”

    最后一句姬月恒幾乎是咬著牙關(guān)，一個(gè)字一個(gè)字地咬出。

    道盡恨意，也道盡愛意。

    姬月恒說完，開始繾綣輕吻著她的頸側(cè)，無比溫柔：“你總這樣害怕我，我便越想與你停在此刻。七七，別哭了，只要你不哭，我就再心軟一次?！?/br>
    程令雪卻怎么也止不住淚。

    她哽咽著回應(yīng)他。

    “不，姬月恒，我不怕你，也不怕死，但我不想一起結(jié)束，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活著。你別擔(dān)心，這么多年，我們都熬過來了，以后也一定會(huì)好起來的。”

    姬月恒聆聽著，身形逐漸凝定，他的肩膀開始一抖一抖，發(fā)出似哭似笑的輕哼，似乎萬般無奈。

    過了很久，他松開她的手起身，壓得程令雪喘不來氣的桎梏沒了。

    心口松快伴著空落。

    她欲掀開蓋頭，身上卻綿軟無力，手都抬不起：“姬月恒，你……”

    姬月恒撫著她的手背：“抱歉七七，我又要食言了，睡一覺吧。”

    他聲音漸遠(yuǎn)，如在九天之外。

    程令雪墜入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