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虞茉忍笑,自他碗中勻走些許,一面信口胡謅道:“阿姐有所不知,我夫家是做水路生意的,此番陪著夫君南下,半途竟遇見水匪。烏泱泱的,少說有三五十人?!?/br> 她作勢拍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硬拼不過,夫君護(hù)著我下了水,被沖至離咱們村子幾里外的地方,僥幸保住性命?!?/br> 吳氏聽得淚意漣漣:“天可憐見。” 青娘也感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阿彌陀佛。” “誰說不是呢。”虞茉應(yīng)著,飛速將碗中的芥菜夾給趙潯,“含情脈脈”道,“夫君,多吃些?!?/br> 一時(shí),吳氏從憐憫轉(zhuǎn)為欣慰,直夸她二人夫妻情深。 趙?。骸?.....” 真相怕是某些人挑食罷。 飯畢,虞茉向青娘借了身干凈衣物。她知陳家并不富裕,窗紙還漏著風(fēng),便提出以自己身上的來換。 華貴料子拿去鎮(zhèn)上,能抵不少錢。青娘大喜,也愈發(fā)殷勤待客,將珍藏的澡豆取了兩粒,贈(zèng)與虞茉:“后山有一條清溪,各家各戶,除去冬日里舍得燒些熱水,尋常是去那處洗浴?!?/br> “多謝青娘子?!?/br> 趙潯正在院中劈柴,架勢雖生疏,力道卻精準(zhǔn),小臂長的石斧在他手中,仿似輕若無物。 虞茉抱著衣服,目光掃過他細(xì)窄精瘦的腰身,腮畔發(fā)燙。 而趙潯早便察覺到她的出現(xiàn),等了一等,不見虞茉靠近,疑惑地掀了掀眼皮:“怎么?” 她總不能說自己被美色所惑。 虞茉輕咳一聲:“你,陪我去洗浴?!?/br> 第8章 新婚 趙潯神色微僵,卻也知窮鄉(xiāng)僻壤之中,無法為她單獨(dú)開辟出浴房。 躬身將斧頭放回墻角,覷一眼虞茉懷中的粗布衣裳,只覺字眼發(fā)燙,躊躇幾息方能吐露:“不必帶上我的?!?/br> 虞茉“哦”一聲,見他面色如常,耳廓卻通紅,也莫名羞赧,解釋起:“青娘子說,春夏皆是去后山的小溪洗澡,水質(zhì)清澈,蜿蜒曲折,并不能與旁人碰上??晌摇⑽也环判?。” “無妨?!壁w潯接過她為自己借來的男子長衣,輕笑了下,“多謝。” 樹木參天,岸邊灌木繁茂,雖是野外,并不給人赤條無依的羞恥感。加之有了澡豆,終于能干干凈凈地搓洗,虞茉眉眼彎彎,情緒悉數(shù)寫在臉上。 趙潯于五十步外停住,背轉(zhuǎn)過身,專心致志地為她望風(fēng),以免其他村民誤闖。 虞茉看一眼少年挺拔如松的背影,莫名安心,提著裙裾緩步下水。 彼此相隔不遠(yuǎn),水聲嘩嘩,清晰落入趙潯耳中。繼而是輕解羅衫的窸窸窣窣,伴著女子甜軟的哼唱。 他登時(shí)如遭雷劈,玉白面龐較云霞更為燦紅,生平第一次,為自己過人的耳力而尷尬。 可若走遠(yuǎn),亦怕無暇顧及西向動(dòng)靜,忍了忍,頂著一臉熟蝦色端坐好。 虞茉對此一無所知,反倒有了悠然度假的實(shí)感。入目山清水秀,歸真返璞,怪不得后世之人功成名就后,追求起田園生活。 可惜不能一面泡澡一面追劇,她閑來無事,喚趙潯:“明日便能去鎮(zhèn)上,你可高興?” 此情此境,趙潯實(shí)在不愿搭腔。 但幾日的相處,漸也摸透了虞茉的性子,自己若不答,一會兒某人怕是要鬧脾氣。 他抬指揉了揉眉心,用一貫?zāi)坏纳ひ舴笱埽骸案吲d?!?/br> 虞茉:“……” 誰家好人高興起來語氣會冷得掉渣。 她兀自消解一陣,又恢復(fù)興致,繼續(xù)道:“你可是急著回京?一路上也不見你催促,我都快忘了是在逃命呢。你不知道,這是我穿、咳咳、我病愈后最開心的一天?!?/br> 聞言,趙潯挑眉,淡淡“嗯”一聲。 “不必同姨娘斗智斗勇,也不必被老爺呼來喝去,更不必聽庶妹陰陽怪氣?!庇蒈詺g快地拍了拍水面,異想天開道,“我不如留下來罷?” “不好?!彼麤Q地道。 “哼,你這是對我有偏見?!?/br> 虞茉只當(dāng)趙潯小瞧自己,畢竟一路行來,她頗為得寸進(jìn)尺,似是吃不得半點(diǎn)苦的千金大小姐。在這窮山僻壤,怕是生活難以自理。 可孤立無援時(shí),她分明能打落牙齒和血吞,見有人相幫,才不獨(dú)自硬撐。 如此能屈能伸,豈非在何處皆能活得瀟灑! 再者,趙潯又不是“旁人”。 婚約、患難之交、救命恩情,隨意拎出一重身份,都足以令虞茉心安理得地麻煩他。他若當(dāng)真拒絕,細(xì)胳膊擰不過大腿,自己亦會識趣。 說來說去,賴不得她嬌氣。 見虞茉曲解他的意思,又碎碎念了一通,趙潯眼尾染上笑意,溫聲解釋:“珍珠非魚目,光華難掩,若是流落街市,必然引人爭奪。以你之容貌,留在此處并不安全?!?/br> 他嗓音原就清越,如此娓娓道來,帶著不易察覺的柔情,聽得虞茉半邊身子如過電般酥麻。 她抬掌撫上砰砰直響的心口,半晌,遲疑道:“你……是在夸我生得好看?” 趙潯唇角一僵,沉下臉,恢復(fù)平素的疏離:“已經(jīng)過了三刻鐘,該上來了?!?/br> 好吧。 虞茉遺憾地想。 她換上青娘的粗布衣衫,略微寬大,膝窩還打了補(bǔ)丁,勝在洗得干凈,還能聞見清新皂角香。 因她著實(shí)不會綰古人的發(fā)髻,長發(fā)依舊披在肩頭,只用力絞了絞,等待自然風(fēng)干。 幾近玄色的布料襯得虞茉肌膚賽雪,加之少了繁雜繡紋點(diǎn)綴,倒叫人只將注意力投至她瑩白秀麗的臉龐。 乍看之下,更顯清麗風(fēng)姿。 虞茉攏起舊衣,目光掃過他光澤黑亮的發(fā),心道某人何時(shí)何地都一絲不茍,與隨性的自己相比,簡直像是山中的貌美精怪。 “當(dāng)真不必我替你望風(fēng)?”她眨眨眼。 趙潯并不回頭,抬步往山下走:“先送你回去,稍后我自己過來便是。” 吳氏受老姐妹相邀,齊齊去觀剛落地的小牛崽,獨(dú)青娘在院中麻利地剝花生。 虞茉看著趙潯走遠(yuǎn),搬來小杌坐下,親親熱熱地喚:“青娘子,我來幫你?!?/br> “萬萬使不得?!鼻嗄镎讨獯螅B盆端走,末了,朝虞茉蔥白如玉的手努了努嘴,“都是泥,可別弄臟了。” “那我給你扇扇?!庇蒈該七^蒲扇,與青娘閑談,順勢打聽鎮(zhèn)上的事。 她待人和氣,小嘴兒又甜,且不似尋常貴女講究身份。青娘打從心底喜歡,自然有問必答。 原來,陳家村隸屬叢嵐縣,正是江南、江東交界處。也因于此,鎮(zhèn)子較鄰縣繁華,行商之人諸多,貨郎絡(luò)繹不絕。 每逢廿五,青娘會隨丈夫去集市賣雞子,雖不曾進(jìn)茶樓、食肆坐過,卻觀大堂有女子賣藝,好不熱鬧。 虞茉聽得心潮澎湃,連趙潯回來也未曾發(fā)覺。 還是他眼神落得久了,青娘竟從中品出些許怨念,忙笑道:“楊公子正等著你呢。” 楊公子?誰? 虞茉茫然了一瞬,憶起是自己信口胡謅的姓氏,同青娘道過謝,隨趙潯回去臥房。 陳家攏共只砌了三間屋子,因青娘尚未有孕,孫兒房暫用來堆放雜物,窗明幾凈,亂中有序。 趙潯思忖夜里斷不好再與她同床,屆時(shí)將長桌移開,騰出一人寬的位置打地鋪。 虞茉并未察覺他的打量,四肢尚且酸疼,彎身捏了捏,苦著臉道:“幸好陳家有牛車,這兩日可把我累壞了,怕是要休養(yǎng)許久才能好。” 聞言,趙潯難免想起她不久前的豪言壯語,彎了彎唇,并不作聲。 “……” 虞茉面頰一燙,竟是想到一處去了。 她朝趙潯攤開掌心,轉(zhuǎn)移話題道:“我想看看你的荷包?!?/br> 古代著實(shí)無聊,既沒有網(wǎng)絡(luò),也沒有電視。虞茉閑得發(fā)慌,將天青色荷包拿在手中掂了掂。 趙潯失笑:“可瞧出什么了。” “瞧出來了?!彼鄣组W過一絲狡黠,故意道,“是哪位小娘子贈(zèng)予你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他知虞茉將自己認(rèn)作是未婚夫,而民間有情人交換信物,確也以親手繡的荷包等物居多。兩者并在一處,豈非是未婚夫婿除她以外另有紅顏? 趙潯鬼使神差地解釋:“家中繡娘做的?!?/br> 荷包上繡著青翠長竹,即便虞茉不通女紅,也能品出技藝之精湛。內(nèi)里放了不知名的香料,淡雅好聞,還具有醒腦功效。 他挑出一顆黑丸,告訴虞茉:“以蠟密封,遇水不壞?!?/br> 虞茉伸出食指,帶著新奇,輕輕觸了觸。指骨不自覺抵上趙潯手背,后者瞬時(shí)將薄唇抿成直線,卻不知為何,沒有挪開。 她瞧完便坐了回去,復(fù)又嘆息。 趙潯壓低了眉尾,自下而上地看她,用眼神詢問“意欲何為”。 虞茉忽而心生一計(jì),咧了咧嘴,露出討巧的笑:“我們來聊天吧!” 他不置可否:“聊什么?!?/br> “京城的公子哥兒,平日都玩些什么?如何消磨時(shí)間?” 之于前者,趙潯淡聲答:“不外乎騎射、飲酒、對弈、蹴鞠、賽詩,諸如此類。” 之于后者,他認(rèn)真回想,放眼過去十七年,竟好似日日皆忙碌。晨起練武、膳后學(xué)文,還需處理朝中瑣事,何談消磨時(shí)間。 唯有眼下,同虞茉在這偏遠(yuǎn)山中,難得擱置萬事,偷得浮生半日閑。 虞茉不自覺撥弄起荷包上的流蘇,懨懨地問:“那女子呢,玩些什么?” 趙潯如何知曉,他沉吟幾息,不確定道:“聽曲,賞花……也許罷。” 她被趙潯為難的語氣逗笑,抬眸:“聽起來倒也有趣?!?/br> “你失憶。”趙潯頓了頓,方能自在地問出,“失憶之后,成日里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