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閣老已經(jīng)舍出老臉搭了臺階，李再芳卻沒有立刻就坡下路。等到屏風(fēng)內(nèi)的人影晃了一晃，他才哭喪著臉開口：

    “好叫皇爺知道，各位大學(xué)士們知道，與罪官來往密切的首惡，可能多了那么一點……”

    夏閣老愣了一愣：“什么？”

    “罪官居心叵測，很喜歡任用自己的親黨?！崩钤俜夹÷暤溃骸皳?jù)下面的人交代，狄茂彥管鹽政的這幾年，在上下大肆安插親族，統(tǒng)統(tǒng)都吃上了一份皇糧。就連鹽倉看大門的狗，都是從他們村子里找的野狗……”

    夏閣老：…………

    這人不會是和他九族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夏閣老無言以對，頭一次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心累：

    毀滅吧，趕緊的，累了。

    ·

    夏閣老無言以對，皇帝似乎也不愿意催逼過甚。飛玄真君畢竟不是高祖皇帝，沒有一口氣摘幾萬顆人頭的能耐（再說，這指數(shù)增長威力過于驚人，怕不是高祖皇帝也要麻上一麻）。在不自覺地想了想那什么“阿基米德”之后，他緩慢開口了：

    “先去把皮革匠找好吧，其余的再說?！?/br>
    聞聽此言，僵在當(dāng)場的朝臣們不覺舒了口氣?；实蹎螁翁崞じ锝常蔷褪侵慌鷾?zhǔn)了剝皮實草，沒有批準(zhǔn)指數(shù)增長式反貪法了。所以還是那句話，人性總是折中的。你要讓大臣們贊同高祖舊制，那自然絕不可能；但你要把太宗指數(shù)增長的成法拖出來，人家又會自我調(diào)和，覺得剝皮也沒有什么。

    反正地冒煙自己找死，怪得誰來？

    粗粗達成共識之后，夏衍急于轉(zhuǎn)移話題，又立刻啟奏：

    “陛下，閆閣老受命統(tǒng)管高麗朝貢事宜，有要事向陛下陳奏。”

    屏風(fēng)內(nèi)當(dāng)?shù)捻懥艘宦?，閆閣老顫顫巍巍上前，扶著腰哆嗦下拜，行動真恰似弱柳扶風(fēng)，看得旁邊的小太監(jiān)心驚膽寒，生怕閣老一個吃不住當(dāng)場噶過去。

    自然，作為天生丹藥圣體，天選試藥人，閆閣老雖然體弱，卻絕不是幾顆藥丸能放倒的。前幾日他被禮部的事氣得怒火攻心，當(dāng)時也的確是鼻血橫流燥熱難耐；但在府中服了兩貼涼藥，居然還漸漸緩了過來——大概jian臣也有自己的天命，就連丹藥之神在上，恐怕也得感嘆這堪比蟑螂的生命力吧？

    不過，在緩和之后，閆閣老卻采取了兒子的建議，臥床不起，假裝病勢沉重之至——如閆東樓所言，除非真讓高麗使者睡豬圈吃潲水，否則按高祖時的預(yù)算是絕對不夠用的；若要設(shè)法轉(zhuǎn)圜，就非得以病勢引動皇帝的憐憫，才能推行他們父子商議了許久的謀劃。

    所以，他昨晚還特意熬了個通宵，現(xiàn)在是滿眼血絲，哆嗦著拜倒：

    “禮部前日送來了奏報，說高麗此次入貢，恐怕還與倭人有關(guān)……茲事體大，可偏偏臣又病成這個樣子，實在怕誤了國事?！?/br>
    前幾年才有倭寇入侵沿海，燒殺搶掠的事情。而今高麗入貢牽扯上了倭人，當(dāng)然是不小的事情。小小殿閣中立刻就有了波動，就連穆祺都抬起頭來，神色頗為驚訝。

    若以史書記載，倭寇在這幾年蠢蠢欲動，其實不足為奇；但高麗與倭人牽涉，卻實在有點超乎想象。對于高麗這種嫡庶癌晚期患者來說，中原是當(dāng)之無愧的嫡長子；自己乃“小中華”、“朱子之國”，好賴算個嫡次子；倭人之流不服王化，頂多算是個庶孽所生的野種。尊貴的嫡子，怎么能與野種有瓜葛呢？

    ——當(dāng)然，穆祺本人倒很是贊同倭人野種的定位；并以為這是嫡庶神教發(fā)賣文學(xué)最為有用的一集。可以高麗那種走火入魔式的魔怔，又為何要在上國禮部前暴露勾結(jié)倭人的消息？

    態(tài)度不太對頭??！

    他悄悄往前移了一步，豎起了耳朵，同時打開記錄，準(zhǔn)備隨時觀察情況。

    飛玄真君道：“先生有什么見解？”

    “不敢?！遍Z分宜磕頭：“臣以為，術(shù)業(yè)有專攻，先前防備倭寇入侵的事情是兵部與工部在辦，現(xiàn)在可以調(diào)兵部與工部的左右侍郎會同辦理，以求穩(wěn)妥?！?/br>
    飛玄真君一時默然，仿佛是在斟酌人選。但他手中的書冊忽而叮咚一聲，迫不及待的開了口：

    【工部侍郎？工部侍郎不就是他兒子閆東樓么？這是舉賢不避親吶！】

    【……等等，這個任命其實很不錯的，我倒是有些刻板印象了。大安厚往薄來，高麗、暹羅只要捧上幾片爛葉子臭泥巴做貢品，就能從朝廷騙來上萬銀子的賞賜。許多使者還趁機做壟斷的生意，大撈特?fù)?，肥得流油。朝貢的小國賺錢，朝貢的使者賺錢，就連和使者做生意的豪商也賺錢，只有朝廷年復(fù)一年的倒貼。

    做朝貢買賣的一年能有五六萬銀子的收成，朝廷卻連根毛都撈不到，真是可笑。】

    飛玄真君按著書冊的手僵住了。外面垂首站立的許閣老也僵住了。

    陛下登基至今，高麗琉球暹羅年年朝貢，少說也來了三十幾回；按每年五六萬銀子的收成算，那利潤該有多少？

    皇帝宅了太久，不懂外藩的情形；許閣老沒有料理過接待使者的事務(wù)，都對這朝貢的生意一無所知。如今聽心音寥寥數(shù)句，真是撥云見日，茅塞頓開，立刻就有了心動的感覺。

    銀子誰不喜歡？

    【這種倒貼錢的頑疾沿襲已久，哪怕為了國朝的面子著想，禮部那些讀圣人書出身的翰林，也斷斷料理不了每年來騙補貼的蠻夷?！?/br>
    【但術(shù)業(yè)專攻，閆小閣老可就不一樣了，小閣老可不只是不要臉的問題——閆黨中人人都不要臉，小閣老的才氣卻迥非常人可比。本朝名臣，各擅勝場，而閆小閣老能傲視群雄，生平最大的本事，卻是撈錢——不但敢于撈錢，更善于撈錢。

    所謂敢于撈錢，那是連油鍋里的錢都敢伸手抓出來花。別說什么國庫內(nèi)庫皇帝小金庫，就是皇帝親兒子裕王要領(lǐng)補貼，都得給小閣老上貢一筆，才能換到俸祿。外邦使者想裝一裝可憐白蓮花，就能仗著泱泱大國的垂憐免掉朝貢巨額花費？只要有小閣老在，那就是想瞎了他們的心了！小閣老難道是這么要臉不要錢的人嗎？

    所謂善于撈錢，那就是石頭縫里都能摳出錢來花。據(jù)說小閣老掌工部后給全國上下的工程都詳細列了準(zhǔn)確的預(yù)算，負(fù)責(zé)工程的官員按照預(yù)算該有多少油水，一五一十的調(diào)查清楚，全都得給小閣老按比例分成。但凡少給個幾千兩，都會被小閣老的精算天眼系統(tǒng)迅速糾察出來，飽以鐵拳！

    這是什么？這就是天生的打灰圣體，提前五百年發(fā)明精細化管理的財經(jīng)界之神。后世學(xué)財務(wù)的，都該給小閣老框框磕幾個呀！

    有這樣的人物坐鎮(zhèn)朝貢，還怕什么使者裝窮哭慘？別說高麗之類扣扣搜搜的憨面刁，就是倭人這種大名也只能吃點白米飯的真·窮鬼，就是走街串巷賣鉤子，也得把給小閣老的分成給備齊了……

    所以說，垃圾就是放錯了位置的資源。你讓小閣老管工部，全國上下都要嚎啕了；你讓小閣老去管朝貢和貿(mào)易，那就是財政學(xué)的奇跡??！】

    大概是這句話委實太粗鄙了。屏風(fēng)內(nèi)的飛玄真君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而許閣老垂首屏息，仿若未聞；只是目光下移之時，忽的瞥見了跪在地方的閆閣老那高高撅起的屁股，于是上下一個哆嗦，移開了眼睛。

    皇帝生性多疑，對人事任命尤為敏感；往往會仔細盤問。閆閣老預(yù)備充分，也早想好了對策。但真君咳嗽之后，寂然無聲，許久才慢慢開口：

    “諸位閣老以為如何？”

    居然沒有細問？閆閣老有些詫異。

    然后，更令他詫異的事情來了。在眾人身后裝了半日木頭人的許閣老忽然上前，下拜陳奏：

    “閆閣老的法子很好，臣附議?！?/br>
    頂著一眾人白日見鬼一樣的表情，許閣老緩緩起身，垂首不再說話了。

    ……真要能從朝貢中摳出銀子來，他們也不用費盡心機砍開支，在九族消消樂的鋼絲繩上跳舞了嘛。

    飛玄真君也沉默了。他倒未必喜歡閆東樓那飛揚跋扈，連皇子都敢欺侮的霸道脾性；但無奈天書透露的消息實在是太打動人心?，F(xiàn)在宮觀要修，青詞的金箔不能斷，還要四處派人盯著兵解的消息，哪一項不是花錢如流水？

    橫豎朝貢這種事情上，閆黨撈多少都不要緊。歷代只聽說種田的人造反，哪里有外邦的蠻夷翻了天？再說，只要閆分宜還想進步，那一兩銀子的利潤，總該給自己、給國庫分個八錢九錢。有了這八錢九錢，他也不是不可以忍一忍……

    想到此處，飛玄真君長長吐出一口氣：

    “準(zhǔn)奏?！?/br>
    眼見閆分宜喜形于色，他卻又不覺心中微微一動：朝貢的利潤要真是如此豐厚，叫閆黨一手遮天了也不好，總該安排些人進去攪一攪。

    “接待外藩是大事，就讓各家勛貴的子弟隨行學(xué)一學(xué)吧?！彼坏溃骸耙娦┦忻?，也有好處?！?/br>
    優(yōu)待勛貴是國朝慣例，眾人一齊下拜，口呼萬歲，當(dāng)即變通過了真君的決議。而剛剛還在激情輸入，猛烈吃瓜的穆祺則一臉懵逼：

    ……?。?/br>
    ·

    作為勛貴子弟中鐵桿的鐵桿，老道士不可動搖的基本盤，只要穆祺還沒有瘋到脫下褲子給老登來一泡大的，那無論什么活動都不可能不給穆國公世子安排一份差事。穆祺目瞪口呆，只能愣愣的聽著李再芳宣讀名單，毫無意外的又給自己加了工作量。

    怎么吃著吃著瓜，還能殃及池魚呢？

    老道士當(dāng)一聲再敲響銅磬，宣布散會。各位重臣行禮已畢，無聲退出。閆閣老是一腦子霧水，搞不懂許少湖是發(fā)了什么瘟居然翼贊自己，思索著要回去琢磨他個三天三夜，誓要看出清流的詭計。而詭計多端的許閣老則走路發(fā)飄，手中依舊牢牢攥住昨日從□□里掏出來的書冊，滿腦子都是不容于圣人的怪力亂神，三觀崩裂的余波，壓根沒有在意政敵的眼神。

    ……要不是還有一絲理智尚存，他幾乎都想沖進屏風(fēng)向陛下框框磕大頭，發(fā)自真心的叩問飛玄真君：

    您老一天裝神弄鬼，不會修的是個真的吧？

    這世上難道還真有什么怪力亂神么？

    將來您老修仙，能不能帶契老臣一二?。?/br>
    許少湖終于下定決心，要回去翻出飛玄真君清妙帝君皇帝陛下這數(shù)十年編纂的所有青詞與文書，好好的、認(rèn)真的，體會一遍。

    以現(xiàn)在的局勢看，道爺說不定還真能修成呢。

    至于穆祺……穆祺則惆悵的走出西苑，一邊走還一邊琢磨新工作的工作量。但在宮城外繞了不到兩圈，他就被人迎面接住了：

    “見過世子！”

    滿身綾羅的胖子笑嘻嘻竄了出來，朝著穆祺拱手作揖，態(tài)度極為親熱：“世子近日可好？穆國公老大人可好？小子近來多事，竟沒有到府上問安，真是該死！”

    穆祺定睛一看，不覺愣了一愣。就算他再深居簡出不合群，也絕不會認(rèn)錯這一張名滿京城的胖臉，于是也拱手回禮：

    “多謝小閣老掛念，在下家中一切都好……小閣老是奉閆閣老之命來的么？”

    寒暄之時，穆祺不動聲色，向旁邊移了一步。雖然小閣老的種種傳言很像黃謠，但考慮到此人做派，卻是沒法子掉以輕心。

    看到穆國公世子態(tài)度溫和，閆東樓更覺喜悅。近日西苑議事，他早早就在宮外等候，買通了太監(jiān)通傳消息。等聽完飛玄真君口諭，立刻就知道自己謀劃的關(guān)鍵——許少湖既已退讓，禮部與工部的其余官吏肯定不敢壞閆黨的大事；唯一需要擺平的，只有皇帝臨時塞進來的勛貴子弟。

    勛貴中以穆國公府最為顯要，只要籠絡(luò)了穆國公世子，閆家的籌謀便算是成了大半。小閣老能屈能伸，干脆跑到西苑當(dāng)街?jǐn)r人，謙辭卑禮，情誼殷殷，還主動替穆祺牽馬執(zhí)韁，不勝體貼之至。

    待到雙方漸漸熟絡(luò)了，小閣老才試探著開口：“兄弟我剛剛接了圣上的旨意，在宮墻外自己琢磨出了個主意。圣上要節(jié)儉治國，咱們自然該仰體天心。只是由奢入儉不容易，銀子太少實在難辦，所幸兄弟認(rèn)得幾個公忠體國的商賈，愿意替朝廷分憂……”

    他嘮嘮叨叨的解釋了半日，話里話外的意思卻很明確：按往年的規(guī)制算，招待一次外藩使者的銀子少說在兩三萬兩；按高祖定下的規(guī)矩算，卻最多只能花五百兩。這四五百倍的差距神仙也彌補不了，更沒有哪個官吏敢自掏腰包填坑。但小閣老獨運匠心，居然找來了自己在工部打灰時結(jié)識過的豪商，將使者來訪的行程分批承包了下去，由他們用自家的貨物與仆役來供應(yīng)需索。

    整套邏輯講得很復(fù)雜，但穆祺一聽就懂了——這不就是重大活動贊助商么？

    能在國家招待使者的活動露臉，那是多大的品牌效應(yīng)？只要有一點腦子的商人，都愿意替朝廷分憂么！小閣老撈錢的本事，果然是獨步古今，名不虛傳，超前五百年的眼光。

    當(dāng)然，在禮部諸位堂官看來，這大抵是銅臭入骨，褻瀆斯文，君子所不忍為。但穆祺是難道是要臉不要錢的人么？他迅速表示了態(tài)度：

    “小閣老聰穎絕倫，我自愧弗如。這樣的好謀劃，我堅決贊同！”

    閆東樓大喜過望，萬沒有料到說服竟是如此容易，大有知音之感；心想京中評價穆國公世子“不可理喻”，看來也是人云亦云，絕不可信。喜悅之下，他干脆給這位同心同德的知音交了底：

    “世子謬贊，兄弟不敢承受。只是這樣的事情也不算容易。兄弟還有些難處，不得不請世子的示下。”

    “小閣老請講?！?/br>
    閆東樓嘆了口氣：“真正是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那些外邦的蠻夷不體諒朝廷的難處，各個都是刁鉆古怪。明明給他們都預(yù)備妥帖了，但這些使者下榻后眼見仆役灑掃都換了人，居然在驛館大鬧不休，非得換回來不可。尤其是其中混雜的一二倭人，叫喚得尤其厲害。當(dāng)真是難以理喻！”

    穆祺喔了一聲，當(dāng)即了悟——他未必懂外交上的細枝末節(jié)，卻太明白本朝這些藩屬國的做派了。所謂客隨主便，外人憑什么要挑剔驛館的雜役？無非是使者往來已久，廣使銀錢，已經(jīng)在下人中安插上了眼線親信，輕易不能動搖罷了。

    這樣的慣例牢不可破，禮部卻素來縱容?？沙衅街畷r還好，真要國朝有個三長兩短，這些眼線無疑就是莫大的禍患。日后倭寇之禍，沿海涂炭之慘，恐怕就源自于此！

    麻麻的，這下不得不狠狠支持小閣老了！

    第14章 計劃

    心意已定，穆祺果斷開口了：

    “東樓兄這么信得過在下，在下就和你交個底，管教東樓兄放心?！?/br>
    聽到世子稱呼得如此親密，小閣老眉開眼笑，連連請世子指教。

    “東樓兄不知，我在西苑當(dāng)值，聽到陛下親口下諭，說的是明明白白。此次改革朝貢流程是朝廷的國策，容不得竄易！”穆祺義正詞嚴(yán)：“國策就是國策，禮部要么自己改，要么讓別人改。別說只是鬧一鬧，就是普天下的倭人都死絕了，這事情也得改！”

    如此疾言厲色，斬釘截鐵，當(dāng)真是令閆東樓大為驚愕，而后抑制不住，從心底生出一股熱燙燙的感動來——哪怕是轉(zhuǎn)述皇帝的旨意，愿意這樣毫無掩飾的表達支持態(tài)度，那也是要擔(dān)莫大風(fēng)險的！

    小閣老的主意過于標(biāo)新立異，別說是禮部的腐儒，就連親爹也不敢公然贊同，只能暗箱cao作。想不到一路碰了這么多有形無形的釘子，卻居然是在平素從無交集的穆國公世子處得到了支持與理解！

    那一瞬間的感慨難以言喻，小閣老主動拉住世子的手，情真意切換了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