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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潮

    送崔沂回去后,崔峋支開跟著自己的小廝,一個人慢慢往寢居走。

    耳邊仍回響著剛剛幽幽的唱聲,大概是因為今日心緒起伏,崔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舊事,整個人被拉入回憶里浮浮沉沉。

    他沒有選擇走那條通往院子的青石板路,而是鉆入了園子里的竹林深處。鵝卵石鋪的小道濕冷不平,踩上去的聲音像骨節(jié)在顫。他一步步走得慢,那一個個石頭在他面前,忽然放大,又忽然縮小,變幻著形狀,崔峋不免有些暈眩。

    他終于找了塊石凳坐下。石面沁著寒意,刺穿了他的衣料,像針扎入皮膚。他稍稍緩了口氣,可沒多久,那冷意又從凳子傳進了手心、肩背,最后穿透了胸腔,把他拽進一片更久遠的冰寒之中。

    好冷,徹骨的寒冷,這是崔峋的第一反應(yīng)。

    那個冬日,他也這么冷嗎?

    “哥哥,我們偷偷去滑冰吧?!?/br>
    聲音細細的,幾乎和風混在一塊兒。他聽得出來,那是他的聲音——不是現(xiàn)在的他,是八歲的那個他,輕聲輕語,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期待與試探。

    對面的少年皺了下眉,像是在斟酌什么。他低頭看了他一眼,終究點了點頭。

    他記得那點頭的動作,是猶豫著的,卻足夠讓他興奮。他的心里那時候涌起一陣酥麻的喜悅——不是明亮的那種,是藏在骨頭縫里的,像貓爪輕輕刮過。

    他總是看見這個少年的背影。

    更準確地說,是那少年和父親并肩而行的背影。一個挺拔,一個沉穩(wěn),肩并著肩,影子投在青磚地上,被冬日陽光拉得長長的,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淹沒。

    那時候,他還叫那人“父親”。

    他永遠都站在遠處,在廊柱后、屏風旁、階下石影之中,像府邸里的幽靈,看著那個少年在堂上侃侃而談,對夫子的提問對答如流,看著他自然地牽起父親的手,看著這對父子四處應(yīng)酬。

    他只能看著。

    噢——還有那個女人。

    那時她攬著這個少年穿堂過廊,一路香風灌滿長巷。她的衣裳極艷,上面燙金的花朵像蝴蝶的眼,凝視著他。她時常對著父親笑著,也對這他笑,大張的嘴像蝴蝶的口器,能把空氣吸干,母親屋里那點僅存的溫度與氣息,也可以一并被卷走。

    那他呢?

    他擁有什么?

    父親的目光、溫聲細語的親子時光,他一樣都沒有。

    不——他還是有的。

    他有冬夜里長明的燈,有窗紙上搖曳不定的影子,有母親坐在身側(cè)低垂著眼,一動不動地陪他讀書。走神時會有細細的痛感襲來,那是她不動聲色地刺他手心,用縫衣針。

    一滴血從筆鋒上落下,在紙上暈開,像誰的嘆氣。

    如果這些也能算是“擁有”的話。

    父親從不在意他的擁有。

    他現(xiàn)身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起初是每月一次的晚飯,再后來,連飯局也省了。

    只有拿了魁首,才有機會在見他一面——像搖尾乞憐的狗。

    可他怎么比得過那個長他三歲的少年呢?

    三年啊,幾乎是他童年的一半,是一座怎么跳也跳不過去的天塹。

    可是母親偏偏要他越過去。

    他做不到。起初她強求,后來也不求了。

    他起初是開心的。這意味著他終于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嬉戲打鬧,不必再守著昏暗的燭火和泛黃的書頁,不必再忍著困意,時刻擔心那刺上手心的細針。

    屋里的藥味漸漸濃了起來。

    他開始習慣繞著母親走。他怕她歇斯底里的大叫,怕她看著他眉眼的沉默和悲愴,更怕她露出那種悲傷且慈愛的神氣——像是無聲的哀悼。

    好在她后來也不看他了。

    她出入佛堂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她常低頭撫著小腹,眼神溫柔,卻落不到他身上??此难凵窨偸敲爝h的,沒有焦點。

    他不在乎。

    直到那一日——他路遇那少年和父親并肩而來,步履輕快、談笑如常。他想也不想,慌亂地躲進母親的祠堂。

    迎面撞上的是一尊觀音像。

    母親把那尊觀音收拾的很是干凈,鼎里只留了一層了淺淺的香灰,那灰?guī)е癄€的氣息,絲絲縷縷鉆入他的鼻尖。

    他怔住了。

    菩薩不語,只是低垂著眉目,抱著童兒,慈悲地和他四目相對,可是從腳底升起來的寒意卻讓他挪不開步子,幾乎要跪坐下去。

    他在失去父親之后,又要失去自己的母親。他不明白,為什么菩薩給予新生的時候,又要把一個人的生命如流水一般奪走?他幾乎蜷在地上,伸手去抓石像的衣角。

    好冰,和那天他的手一樣冰。

    湖面上結(jié)了冰,他知道哪里最薄,哪一塊剛好撐得住自己。

    他試過了,一次又一次地踩過去,再退回來,把那個裂紋留在那里。

    “咔噠”一聲,冰面細細地裂開,他的耳邊也像是有什么崩斷了。

    天地靜極了。那少年的嘴唇一張一合,像是想叫他的名字,可聲音卻被冰封住了,只剩下氣泡,掙扎著浮到水面。

    他蹲下來,盯著那雙死死扣著冰緣的手指,手伸出去,又收了回來。

    他等著,等那指節(jié)一點點松開,在寒風里發(fā)青、發(fā)白,最后一點點滑了下去。

    冰面輕輕合攏了,只留下一圈被驚擾過的漣漪。

    他站了一瞬,才像突然醒過來似的,踉踉蹌蹌地跑開,邊跑邊喊,聲音發(fā)顫,卻不啞。

    ——從此他不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