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暗度
“怎么睡到這時候才起?” 周芙伶放下手中的玳瑁單片眼鏡,鎏金鏡鏈在太陽透過落地窗的光線中輕輕晃動。她將指尖夾著的薄荷煙擱在水晶煙灰缸邊緣,旁邊正壓著今早的《蘋果日報》。娛樂版頭條赫然是鄢琦昨晚在live house演出的巨幅照片。 鄢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蓬松的黑發(fā)還帶著枕痕,聲音沙啞,“幾點了?” “十一點叁刻,”周芙伶端起骨瓷杯抿了口英式早茶,側(cè)頭吩咐著,“阿昀,給小姐拿杯熱檸檬水來。” 鄢琦接過溫?zé)岬鸟R克筆,眼神滑落在拍賣圖錄上。那是佳士得秋季拍賣會的預(yù)展清單,周芙伶正翻到一串緬甸紫翡珠鏈的頁面,24顆32mm的珠子,即便是印在平面畫冊上,也依舊光彩奪目。 “月末在s市的慈善晚宴用這個做壓軸如何?”周芙伶的鉆石腕表在翻頁時閃過一道冷光,“和你那條Dior晚裝很配,最重要的是不會太低調(diào),但也不喧賓奪主?!?/br> “挺好的?!臂崇可夏赣H肩頭,嗅著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伸了個懶腰。 “《蘋果日報》把你從在紐約籌備義演到現(xiàn)在的慈善記錄都列出來了?!敝苘搅娴闹讣廨p輕點著報紙,“不過今早你爹地來電話,問起滿旭的事...” 她頓了頓,“Alex說已經(jīng)處理好了?” 鄢琦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低頭轉(zhuǎn)起無名指指根的戒圈,輕輕應(yīng)了聲。 “他...”周芙伶抬手替女兒理了理睡亂的發(fā)絲,“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彼p聲回答,順手拿起母親放在一旁的薄荷煙,在指間轉(zhuǎn)了個漂亮的圈。煙圈在她紅唇開合間散了出來,鄢琦長呼了口氣,低聲說:“媽咪,我想帶個心理醫(yī)生回大陸,長期呆在那邊。” 周芙伶指尖輕頓,盯著女兒沒什么情緒的臉,沉吟片刻問道:“那就還是Jennifer吧,我會跟她說,作為你的私人醫(yī)生聘請過來?!?/br> “好?!?/br> 鄢琦伸手擰滅了煙蒂,在母親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輕輕笑了笑,“別擔(dān)心,我只是需要一個人來定期確認我的狀況。” “我告訴過Alex了,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醫(yī)生?!?/br> “那就好,”周芙伶的眉頭松動下來,在阿昀端著空碟子去廚房時,瞇眼看向她的背影,壓低了音量,“身邊能用的人,越多越好?!?/br> 鄢琦微微垂眸,望著玻璃茶幾上倒映出的天竺葵,輕輕地點了點頭。 --- “我是周卿。” 女人齊耳的短發(fā)利落地別在耳后,低調(diào)的卡地亞坦克腕表在她手上多了幾分內(nèi)斂的韻味,她揚起唇角對著鄢琦微笑,主動伸出手來,“我們見過的,你還在溫哥華上初中的時候,我去拜訪過你母親?!?/br> “嗯,我記得,我的成人禮你來過?!臂崇Y貌地回應(yīng),回握著她的手,面上清淺著笑,眼神卻不動神色地掃過周卿胸口的蜜蜂胸針,“你送的耳墜我還會常常帶?!?/br> 落地窗外,小型觀光游輪在渾濁的水面劃出白浪,暴雨過后的悶熱讓爵士樂隊的薩克斯聲都黏膩起來。維港的水今天格外湍急,仿佛將昨夜的雨延續(xù)。 “周卿以后會同你回h市,手把手教你理財投資,她也會負責(zé)在大陸經(jīng)營我們的投資基金?!?/br> 周芙伶替她倒了一杯茉莉花茶,替她整理著胸前的絲巾,“琦琦,你上次告訴我你想找間合適的鋪面和倉庫,想開一家南洋珠寶行下屬的店,我很贊成?!?/br> “之前g省省會的第一家分店,也是周卿負責(zé)的,她做得很好,你可以多問問她的經(jīng)驗?!?/br> “你外公外婆是解放前就離開s市,去加拿大了,媽咪對大陸的事情也不是很懂,以后大陸的生意,還得落到你和周卿手里?!?/br> 鄢琦點了點頭,盯著杯中浮沉的白色花瓣,認真地思考了片刻,“目前港資想要入駐大陸,必須和內(nèi)陸資本合資,且港資持股比例小于49%?!?/br> 她抬起頭,直視著周卿若有所思的目光,“我看過g市的那本賬面,你們用了BVI離岸公司代持內(nèi)地公司股份,拿下了51%的股份份額?!?/br> “但我不覺得這是可持續(xù)的,大陸開放時間不長,未來一段時間對外資的管控一定是從緊到松,不可能全面放任市場自由調(diào)節(jié)。” “所以,”鄢琦指尖輕點桌面,語速很慢,吐字卻清晰,“我猜,97回歸以后,大陸會要求香港公開所有離岸公司實際控制人,那時我們還是要另尋出路?!?/br> “那你覺得應(yīng)該怎么辦?” 周卿雙手交叉墊在下巴下,看向鄢琦的目光帶了幾分好奇的探究。她不得不承認,在今天之前,她對鄢琦的印象是割裂的。 周家那邊的說法是,鄢琦從小就是個過分安靜的孩子,馬術(shù)比賽被評委刁難也不爭辯,宴會上被弟弟故意潑臟禮服也只是低頭離場。周家的長輩們提起她,總愛用“文靜乖巧”這樣的詞,仿佛在描述一只被馴養(yǎng)得過于溫順的雀鳥。 可她在紐約讀書時的同學(xué)卻信誓旦旦地說:“Ivy Yan?那個在學(xué)校酒吧喝倒叁個男生的女生?聽說她發(fā)表完論文的那天,光著腳在草坪上的泥坑里興奮地跳,直到Davidson教授去找她,她才消停?!?/br> 而周芙伶帶她來到鄢琦面前時,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琦琦最近...情緒不太穩(wěn)定?!蹦钦Z氣不像在談?wù)撘粋€二十四歲的已婚女性,倒像是在囑咐保姆照看好六歲孩童。 可現(xiàn)在,周卿注視著對面正在仔細核對預(yù)算的年輕女人,鵝黃色襯衫袖口露出的一截纖細蒼白的手腕,翻閱文件的動作卻帶著些許果斷。 有點意思。 連帶著她背負的這段婚姻也有趣了起來。 “我認為需要找一位大陸代理人,最好有國資背景,替我們探探虛實。像z行一樣,總是走香港加工,出口大陸的路子,成本太高?!?/br> “可在大陸想有足夠穩(wěn)固的生產(chǎn)線,免不了和礦產(chǎn)開采方和監(jiān)管方打交道。更何況,經(jīng)濟改革初的社會整頓還是需要借力公共警備系統(tǒng),不然就會像去年z行在y省開發(fā)翡翠礦一樣,叁個月內(nèi)被村民砸叁回?!?/br> 周卿思考片刻,忽然輕笑一聲:“那你有人選了嗎?” 鄢琦抿了抿唇,“沒有,但想找,不是難事?!?/br> “你要找關(guān)總幫忙嗎?”周卿下意識撫摸著咖啡杯杯沿,忽然傾身向前,在周芙伶垂眸思考間,問出了那個問題:“最近黃金處于熊市,可我聽說,萬銀最近收購了大量黃金做儲備。還有北邊的r國——” “經(jīng)濟幾欲崩潰,西伯利亞的鉆礦和黃金礦也即將拍賣,萬銀私下已經(jīng)多次接觸過?!?/br> “媽咪,”鄢琦的睫毛在臉頰投下蛛絲般的陰影,側(cè)頭看向母親,“要想繼續(xù)保持高定路線,我們需要很可靠的原料供應(yīng)商?!?/br> 周芙伶盯著女兒那雙冷靜清澈的眼睛,輕嘆了聲,杯沿的唇印上緩緩滑下一顆紅茶液滴。 “琦琦,如果只是為了生意,我很愿意這么做,可我……” “我知道你擔(dān)心的是我?!?/br> 鄢琦輕快地笑了笑,反手握住母親的手,指腹在她虎口的傷疤上摩挲,“你怕我被Alex困住的枷鎖又多一條。” “可是我在想,你說的對,與其逃避,不如借他去打倒其他人?!?/br> “我不想再像十年前一樣,只會哭著幫你包扎傷口,對著出軌家暴的父親,什么都做不了。” “以前你總說,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使命,就是快樂地享受自己的人生?!?/br> 鄢琦看著水面上的薄霧和從縫隙中透出的陽光,輕輕地眨動眼睛,忽然回想起他說的話。他說,推翻那些舊的,去創(chuàng)造些新的。 “可我覺得,我還可以有更多的應(yīng)該去做的事?!?/br> --- “午餐合胃口嗎?” 關(guān)銘健的指腹擦過她的手腕內(nèi)側(cè),中環(huán)海濱的風(fēng)裹挾著輪船的汽笛聲,吹拂起她長長的頭發(fā)。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油墨味,他垂眸輕嘆,知道她一定又去了文瀾印刷廠。 “難吃。”鄢琦撇了撇嘴,隨意踢飛腳邊一個維他奶空盒,幾個英國人和他們擦肩而過,回頭注視著她年輕的容顏,“午餐菜單少了很多選擇,鵝肝也只有蒸的,只有栗子湯和最后的芝士還不錯?!?/br> 關(guān)銘健低頭笑了笑,攥緊她的手,陪她一起眺望對岸九龍倉碼頭,“s市也有幾家米其林,下周我們?nèi)ヒ惶?。聽我母親說,外灘那家老字號,下周會新到批法國露杰鵝肝,甜點似乎是白松露巧克力撻?!?/br> “你去出差嗎?” “嗯,”男人點了點頭,從后圈住她的身體,大手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公司合并后,華信總部會放在s市?!?/br> “而且s市畢竟是經(jīng)濟特區(qū),昨天你跟我說你在找鋪面,我想如果有合適的,s市會比h市更好?!?/br> 鄢琦眨了眨眼,低頭盯著環(huán)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聲音飄散在傍晚的風(fēng)里,“Alex,我想找一批能用的人?!?/br> 關(guān)銘健頓了頓,扶著她的肩將人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她那雙坦然誠懇的眼睛,“你要有國資背景的開路人,是不是?” “嗯……”鄢琦點了點頭,看著他領(lǐng)口那枚藍寶石領(lǐng)針折射出的冷光,“但我要自己選?!?/br> “可以?!?/br> 他答應(yīng)得很果決,果決到鄢琦怔愣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了什么。男人輕笑了聲,“我會找人替你收集簡歷,你自己挑?!?/br> “……謝謝?!?/br> 她纖長的睫毛輕微顫動著,海風(fēng)卷走了她輕巧的尾音,又消散在碼頭嘈雜的人聲中。鄢琦下意識捏緊了提包的金屬扣,心頭有些發(fā)慌。 關(guān)銘健適時地攬住她的肩,溫?zé)岬恼菩那〉胶锰幍厥┝Γ瑤е刂I長廊緩步前行。他的目光始終溫和地落在遠處閃爍的霓虹上,只是摟著她肩膀的手指,正輕輕摩挲著她裸露的肌膚。 鳥兒有時也需要放風(fēng),特別是一只有意隱藏自我的鳥兒——許堯這樣提醒過他。他的目光有些晦暗,有限程度內(nèi)的自由是能被允許的,但綁在腿上的銀鏈子,不可能有人能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