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連環(huán)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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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春天過得波瀾起伏,浮沉不斷,風(fēng)一場、雨一場。 好在如今終于雨過天青,春和景明。 庭院中春花初綻,淡香浮動,陽光暖得像一層輕紗,裹著人的心都軟了。 蕙寧的案子,也在一個月后終于塵埃落定。 刑部近日正式給出結(jié)案文書,徹底洗清了她的冤屈。一切責(zé)任,最終還是按部就班地推到了那個失蹤的小乞丐身上。 案情本就撲朔迷離,眾說紛紜,如今既有人背鍋,自然“皆大歡喜”,不再追究。 沒過幾日,大理寺便傳來消息,說是小乞丐的尸體在護(hù)城河邊被人發(fā)現(xiàn),面目浮腫,身上還殘存著“青黛草”的毒痕。 結(jié)案一欄寫得清楚:畏罪自殺。 如此,草草了事。 消息傳來時,溫鈞野正提筆臨帖,聞言手腕一抖,一滴濃墨“啪”地落在雪白的宣紙上,迅速暈開一團(tuán)烏黑的狼藉。 他冷嗤一聲,將筆重重擱在山子上頭,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憤怒與譏諷:“畏罪自殺?呵!騙鬼的把戲!不用想也知道是殺人滅口。一個小乞丐,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連下一頓窩頭在哪兒都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閑心、又哪來的本事去下毒害人?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br> 蕙寧坐在窗下的繡墩上,手里捻著一枚瑩潤的白玉棋子,聞言只是抬了抬眼:“明王府樹大根深,自然不能沾上半點瓜田李下之嫌。這案子,總得有個‘圓滿’的交代,才好堵住悠悠眾口,也省得夜長夢多,真被有心人順藤摸瓜,牽出些不該有的枝蔓來?!?/br> 她語氣平靜,像講別人的故事,但溫鈞野聽得心口發(fā)悶。 他知道,若不是蕙寧借力打力,這會兒倒在護(hù)城河邊的,恐怕就不是那個無名小乞丐,而是她了。 因著這樁事,梁鶴錚也識趣地告了假,再未來家塾露過面。大約是覺得相見尷尬,索性躲在自己府邸,閉門不出。 溫鈞野每每想起,心頭的邪火便蹭蹭往上冒。那梁霑、梁鶴錚父子倆虛偽做作的嘴臉在眼前晃動,恨得他牙根癢癢,恨不得立時叁刻就沖到明王府邸揪出那對父子,用拳頭狠狠他們一頓,方能解這心頭之恨。 檐下忽然傳來檀云的聲音:“少爺、少奶奶,明王府那邊遣人送來了好些物件,說是……專門來慰問叁少奶奶,聊表心意?!?/br> “說曹cao曹cao就到。”蕙寧收攏了棋子兒,眼角微挑,帶著一絲笑意,“可見背后還是少說人壞話才好?!?/br> 他聽她這話,朗聲笑出聲來,在紙上寫著“有仇必報”:“確實如此。那還是當(dāng)場動手來得干脆?!?/br> 兩人從趙夫人處帶回一大包禮物,綢緞、珍珠串、香料盒……色彩明艷得有些刻意。 乍一看,倒真像是來安撫、來示好的。 可那包裝得太妥帖,禮單寫得太講究,反倒顯得虛情假意,像是將人家臉面按在禮盒里攪了又?jǐn)嚒?/br> “不過是見我們國公府險些翻了船,明王府想借此譏諷兩句罷了。”蕙寧將那迭錦緞放在膝頭,仔細(xì)看了看,材質(zhì)上乘,顏色也雅致,是眼下最時興的月白與紫醬調(diào)和的夾緞,只是越是講究,越顯得別有用心。 溫鈞野卻不屑一顧,一手將盒子掀開,珍珠串滑落在地,他彎腰也懶得拾起,只冷冷地道:“家里又不是沒這些破玩意兒,給我看這些,作什么樣子?” “你別這么說?!鞭幍χ?,“雖是虛情,也算面子上的功夫。我們要是全然不收,反倒顯得鋒芒太露了?!?/br> 她將那些香料盒拿起,一只只地擺在矮幾上,沉思片刻,眉心微動:“鈞野,我做幾個香囊吧,好久沒調(diào)過香料了,你陪我,好不好?” 她說這話時,眼底有光,頗為俏皮慧黠的樣子。 “好。你做,我陪你便是?!逼拮舆@般溫言軟語,眼波盈盈地望著他,溫鈞野心頭那點因禮物而生的不快,瞬間被熨帖得平平整整。 他哪里會不遵從? 屋內(nèi)香氣裊裊,香料味道微微散發(fā),沉香、龍涎、丁香、白芷……一味一味地調(diào),一撮一撮地配,她指尖靈巧,捻線繡字,針腳細(xì)如發(fā)絲。 溫鈞野便坐在旁邊,看她認(rèn)真模樣,不覺生出幾分閑適來。 小明王梁鶴錚因著前些時下毒風(fēng)波,心情正煩。那日動手時以為無人察覺,未曾想竟還是被人點破,雖未徹底敗露,卻也有幾分驚險。這幾日,他索性閉門不出,連國公府家塾也懶得踏步。 床榻之上,他翻來覆去,終是煩得不行。眼見窗外柳條新綠,春意輕染,卻入不得心。他不是怕溫鈞野,只是……若是再碰上蕙寧,他怕自己會失了分寸,說錯一句話、露出半點神色,便叫她看穿。 他怕自己精心構(gòu)筑的冷漠外殼,會在她清凌凌的目光下片片剝落;怕自己極力壓抑的、那些不該有的心緒,會在她不經(jīng)意的抬眸間失態(tài)流露。 那比與溫鈞野真刀真槍地打上一架,更讓他無所適從,狼狽不堪。 這煩躁,像春日里瘋長的藤蔓,無聲無息地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正煩著,小弟梁燕锳湊了進(jìn)來,整個人撲在床沿邊,支著下巴,眼里閃著好奇的光:“大哥,你怎么又不去家塾啦?你不是說要去看那本什么兵法的嗎?” 梁鶴錚沒應(yīng)聲,只懶懶地翻了個身。 梁燕锳不死心,又湊近些,壓低聲音:“那你下次去,可不可以帶我一塊兒?” “你去做什么?”梁鶴錚聲音悶悶的。 “我就是……”梁燕锳眼神飄忽,“想去國公府玩玩……” 梁鶴錚正心煩意亂,聲音從錦被里傳出:“國公府又不是什么新奇地界兒,咱們府里有的,那兒一樣不缺。” 梁燕锳撇了撇嘴,低聲嘟囔:“誰說的……”說著眼珠一轉(zhuǎn),又添了一句:“大哥,娘說國公府叁少奶奶著人送了些回禮過來,你要不要去看看?” 梁鶴錚本在榻上閉眼假寐,聽得這句,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他輕輕抬起頭,似是隨口問:“叁少奶奶?” “對??!”梁燕锳點頭,“我聽得清清楚楚的,說是她親自吩咐下人挑選的禮,說是‘不成敬意’,但樣樣都精致,連咱娘都說挑不出錯來?!?/br> 梁鶴錚眼珠一轉(zhuǎn),終是坐起身換了件褂子,往薛夫人那邊去了。 方踏入內(nèi)室,便聞得一股清淺香氣,淡而不寡,細(xì)若游絲,不動聲色地繞入鼻腔。 薛夫人面前還放著新沏的六安瓜片,氤氳著裊裊熱氣,小幾上頭放著紫檀托盤,說是蕙寧親手做的,每個小香囊不過掌心大小,用的是上好的素色綢緞,針腳細(xì)密勻稱,上面繡著的“吉祥如意”紋樣,配色雅致,針法更是靈動——金線盤繞的云紋仿佛真能流動,碧綠的枝葉舒卷自然,連那小小的如意頭都透著股鮮活氣兒。 管事嬤嬤將來送香囊的國公府的傳話又重復(fù)一遍,說是香囊里頭用了薄荷、丁香、白檀、玫瑰花瓣,又添了點茉莉花,皆是尋常之物,不值幾個錢,可緩解疲勞,安神助眠。只讓明王和王妃隨意拿著玩兒罷了。 梁鶴錚皺著眉聞了聞,香氣混合得極巧,清而不烈,香而不膩,恰如其人,不張揚,卻也教人忘不掉。 薛夫人本是要將它們賞給幾個身邊得用的管家婆子,可聞過之后,心思一動。她向來最厭那種脂粉味重、香氣俗艷的物什,可這香味清淺得仿佛初雪融水、又帶著花木自然生氣的幽香,異常純凈清冽,比她房里那些名貴的、調(diào)得濃烈的合香,更有一份難以言喻的舒爽。 梁鶴錚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指尖撥弄了幾下,隨手挑了一個香囊出來,在手上拋了拋道:“看著還不錯?!?/br> 他語氣雖淡,指尖卻停留得比尋常久了幾分,顯然那繡工引起了他的一絲興趣。 香囊繡的是一只展翅的鶴,羽紋分明,栩栩如生,連那雙眼都繡得靈動傳神,像是照著他的名字來的。 “聞著確實不錯,可我還是不放心,”薛夫人卻不肯放松警惕,“里頭的香料,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務(wù)必請宮里熟識的太醫(yī)仔細(xì)查驗一番。國公府的人……哼,那位叁少奶奶瞧著溫婉,上回在莊子上整治人的手段,你又不是沒聽說?誰知道這香囊里,會不會藏著什么不干不凈的‘幺蛾子’?防人之心,斷不可無。” 梁鶴錚點頭應(yīng)下,次日便請了宮中太醫(yī)細(xì)細(xì)查驗。 香囊被逐一拆開,香料取出分辨,薄荷確是尋常涼意之物,丁香驅(qū)寒,白檀寧神,玫瑰花瓣舒氣,茉莉清心,皆是大路貨,市面隨處可見。 太醫(yī)查了一遍又一遍,仍是看不出半點不妥,末了只能拱手言道:“老朽反復(fù)查驗過了。此香囊內(nèi)所盛之物,皆是尋常安神定驚、理氣開郁之品,配伍也極是溫和妥當(dāng),并無任何不妥或相沖之物,更無摻雜毒物或迷藥的跡象。世子放心便是?!?/br> 薛夫人聽罷,總算是放下了心,卻又幽幽道:“這事兒就此打住,不許再追究了。這位少奶奶的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白的,魯莊頭那件事上,硬是逼得人沒有半分轉(zhuǎn)圜的余地。好個牙尖嘴利,我先前,可是小瞧她了。” 梁鶴錚沒出聲,只輕輕將那個鶴紋香囊揣入袖中。 上回云蕙寧和溫鈞野在莊頭整治一番,那個魯莊頭娘家就是鄭家,梁鶴錚的二弟之前還在籌劃和鄭家的婚事。 鄭家論煊赫,比不上梁家這樣的累世公侯,也比不上溫家那樣的開國勛貴??伤麄冋讨嫔吓c已故長公主乳母的那點淵源,如同盤根錯節(jié)的藤蔓,在京城這潭深水里悄然滋生。 明面上不顯山露水,暗地里借著這層若有似無的“皇親”關(guān)系,與不少官宦世家都攀扯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織成了一張細(xì)密而隱形的網(wǎng)。 魯莊頭出了事,妻子雖然只是鄭家旁支,但也讓鄭家掃了面子。梁鶴錚二弟的婚事因此便耽擱下來沒了下文,讓明王夫婦心里頭不愉,只能重新給次子議親。 薛夫人為此多有微詞,總是提起來云蕙寧的不是,明里暗里都想著要再尋個機(jī)會好好挫一挫這個云蕙寧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