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連環(huán)套(中)
梁鶴錚聽慣了母親這類話,依著明王府的地位,任何人都可以不被放在眼中、不被當人看,可他心里卻隱隱泛起波瀾。 近日他盯著那香囊,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日在馬球場邊、又或者是茶會上遇見她的情形。女孩子素衣輕紗,或是微笑著靜靜聆聽,或是被溫鈞野抱在馬上開心地笑著,眸光波光粼粼,又或者是站在一眾酸腐的文人跟前獨當一面,字字珠璣。 最后一次相見,梨花尚未開透,枝頭卻已有點點旖旎的粉白色。她坐在梨山的草地上,微風輕起,她輕輕拂去面上幾縷青絲,婉轉低唱一句“莫負好時光”,聲音清潤婉轉,似從山間泉水中流瀉而出,又帶著點年少女子特有的嬌俏。 那一笑,仿佛春水初融,叫人看得怔忡。 梁鶴錚忽然感到一陣無名火起——不是沖別人,是沖自己。 若是……若是早些時候,能多些往來,多些接觸…… 可那又如何?他猛地截斷了思緒,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 說不準什么?他竟不敢深究下去。 心底那團亂麻,他自己也理不清。 結姻?這念頭荒謬得讓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他是天潢貴胄,骨子里流淌著王室的血液,婚姻大事,豈是兒戲? 縱然她是吳祖卿的外孫女,門第清貴,可那點分量,放在皇家天平的秤盤上,終究是輕了,輕得飄忽。 可即便說服了理智,心里那股悶氣卻始終揮之不去。滿腦子都是那抹麗影,那聲清唱,還有那聲“莫負好時光”…… 絲絲縷縷,纏纏繞繞,全是些鏡花水月、不切實際的癡念。 如此在府中悶了些時日,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索性遣了人,約了幾位老相識去馬球場散心。 春光正好,天地間浮動著一層柔和的金色暖意。桃李含苞,柳色如煙,草場上新綠乍綻,風一吹,草浪輕漾,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偷偷歡喜。 梁鶴錚一馬當先,英姿勃發(fā),馬蹄翻飛,衣袂飄飄,頗有幾分少年意氣。 他向來仗著身份,馬球場上更是得意忘形,旁人見他勢頭太盛,皆不敢認真迎戰(zhàn),笑語之間多是順著他來。 溫鈞野竟然也來了,換了便裝,身姿挺拔,面上仍帶著幾分寒意。 兩人本就因數次交鋒生了芥蒂,旁人一見二人同場,皆覺氣氛微妙,不禁暗自踱步避讓,生怕卷進什么不快里。 誰知溫鈞野反倒大大方方,神色如常,與梁鶴錚幾次過招,不卑不亢,只是明眼人還是看得出場面上依舊是針鋒相對,暗藏波瀾。 兩人攻守有致,到底不分勝負。 一場酣戰(zhàn)下來,梁鶴錚雖未能再如先前般獨占鰲頭,心中那股郁氣卻也隨著淋漓的汗水散了大半。 午后,日頭漸偏,眾人紛紛下場休憩,仆役們奉上溫熱的巾帕和茶水。 梁鶴錚換衣時,隨意拉開腰帶,拈著一角輕輕擦拭額角汗珠,順口問著溫鈞野:“云夫人怎么沒露面?” 這句話一出口,氣氛陡然一頓。 溫鈞野聞言,面色一沉,那股子氣瞬間沖上腦門。他幾乎要立刻扯著這人衣領,把他拖到角落狠狠揍一頓。若不是蕙寧臨出門前特意叮囑“別與人爭執(zhí),我已無妨”,他怕是真能一拳招呼上去。 他強壓怒意,指節(jié)微微一緊,像是壓住了一頭暴躁的野獸,只淡淡活動了一下手腕,冷冷掃了梁鶴錚一眼,道:“我妻子微恙,懶得出門。” 梁鶴錚下意識接了句:“怎么了?” “你還好意思問?”溫鈞野冷笑,眼中寒意更盛。 梁鶴錚沉默片刻,手中動作緩了幾分。 他默默地移開視線,目光投向遠處。 草場盡頭,幾株高大的垂柳正抽著嫩綠的新芽,柔軟的枝條在春風中輕輕搖曳,像籠著一層朦朧的綠煙。 天高云淡,春日融融,一切都顯得那么生機盎然。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卻驅不散兩人之間那無形的寒冰。 許久,許久。 “溫鈞野……有時候,我其實……挺羨慕你的?!彼硢〉卣f著。 “我?”溫鈞野一愣,像是沒聽懂似的,眉心蹙起。 梁鶴錚對上他訝然的目光,沉吟片刻,才緩緩吐出一句:“對。你妻子那樣待你,是……真的。干干凈凈,沒有摻雜別的?!?/br> 他話音落下時,嗓音有些低,像怕說得太輕浮了,便顯得不夠鄭重。 但事實上,他說得比什么時候都認真。 他見過太多世家的婚姻,表面上金玉其外,內里卻不過是一紙算計、一場交易。 甚至包括他的父母——明王與薛夫人,看似風光體面,實則各自盤算,日日如同走在一盤棋里。 夫妻兩個,不如說是狼狽為jian的豺狼虎豹,爾虞我詐,早沒了情義二字,只是被權勢利益捆綁在一處共謀容華罷了。 他原以為這世間情愛不過如是,哪知人心竟能真摯至此——為了一個人好,不計代價,不問回報,風雨不動安如山。 即便世俗、權勢、流言撲面而來,她也始終如一。 當初施粥下毒一事,他想過若是云蕙寧過來哀求自己饒她一把,他也許真的就勸說父王。 但是她沒有,溫鈞野粗枝大葉、魯莽沖動,可她居然真得相信溫鈞野可以為自己翻案。 事實上,溫鈞野也的確做到了。 所以他羨慕溫鈞野。 但他不會承認溫鈞野就比他優(yōu)秀,不過是瞎貓碰見死耗子地撞運氣罷了。 溫鈞野半瞇著眼睨了他一眼,目光不輕不重,像一把刀割過心事。 他不是全然不懂這少年在想什么,輕笑了一聲,語氣里帶著點涼薄的調侃:“那你小子也趕緊找個掏心掏肺待你的姑娘,麻溜成婚啊。到時候,我代表國公府,給你備一份‘厚’禮,保管體面?!?/br> 這話像是調笑,又像是點醒。 梁鶴錚聞言一怔,神情有些空落,卻只是轉瞬,便斂去眼底的悵然若失,仿佛那抹動搖從未存在過。 他挑眉,重新?lián)Q上那副傲嬌狂妄的模樣,唇角噙著輕蔑地一笑:“呵,‘小明王’這三個字砸出去,撲上來的鶯鶯燕燕,哪個不是沖著王府的門第、沖著滔天的富貴權勢?真心?真心值幾個錢?女人嘛,不過如衣裳,新鮮時穿著光鮮,舊了厭了,隨手扔了便是。我哪有這閑工夫在這等兒女情長上虛耗光陰?” 這話說得極盡冷漠無情,像是用一把扁擔把所有情情愛愛的東西一腳踢開。 但那份不屑和冷漠之后,是否還有什么,是連他自己都不敢細看的? 溫鈞野聞言,眉眼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道了一句:“也不盡然?!?/br> 后面的話終究沒出口。他知道,這世上若真有那么一兩個情深意重、目光干凈的女子,多半也不會看上這副眼高于頂的樣子。 起碼他的寧寧死都不會看上這個王八蛋。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席間笑語喧闐,觥籌交錯。 梁鶴錚特意叫了京中幾處名號響亮的酒樓,送來了最時新的幾樣春宴佳肴。 仆役輕手輕腳地奉上一道新炙好的羊rou,盛在白玉盤中,還滋滋冒著細小的油泡,焦香撲鼻。羊rou被切得薄厚均勻,烤得外皮金黃酥脆,內里卻還透著誘人的粉嫩。 溫鈞野盯著那盤rou,夾了一塊入口,唇齒間一燙,隨即溢出濃郁rou香,于是又夾了一塊,吃得津津有味。 他低聲同身旁好友笑道:“我媳婦兒常勸我春日里要多吃羊rou,滋補氣血,還能強身健體,說是應了春氣最是養(yǎng)陽。我媳婦兒手藝極好,這炙羊rou的味道,和她做的幾乎一模一樣。你們也來嘗嘗,太適合下酒了?!?/br> 他說這話時,語氣里有種不自覺的溫柔與得意,好像是在夸一道菜,實則句句繞著那人轉,眉目間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春風拂面,也不比他此刻眼底的光亮來得溫和。 梁鶴錚聽在一旁,沒吭聲,那點遠遠近近的羨慕與酸意,像酒氣似的,在胸腔里一圈圈暈開。他嗤地一聲,沒說什么,倒也就著杯中酒,悶頭吃了幾塊炙羊rou。 香辣入喉,熱得有些發(fā)燙,他卻不知是辣得太狠,還是心里有點亂了陣腳。 夜里回到府中和明王與薛夫人用了晚膳。薛夫人問了幾句,他心不在焉地應著,之后便推說要回房看書。 可入了書房,翻了幾頁,字都在眼前打轉,一個也記不住。 胸口悶熱,手心發(fā)汗,他解了領口,抬手將案前茶盞一口飲盡,可仍覺那股熱氣像小蛇般在皮膚下游走,鉆心撓肺。 他靠在榻上,本想著瞇上一會兒,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可這覺睡得極不安穩(wěn)。 半夜,他猛地睜眼,渾身汗?jié)?,心跳得厲害,像是有把火在體內四處亂竄。久違的沖動如潮涌來,下身一直直挺挺地立著,仿佛血液都被燒沸,皮膚每一寸都在叫囂。 他皺眉,翻身坐起,胸口起伏不定,腦子里亂成一團,低頭看了一眼被撐起來一大塊兒褲子,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今兒是怎么了? 難不成真得是對云蕙寧心思如此鉆心刻骨? 第二日,情形依舊,仍是不得安眠。 昨夜的燥熱和酒意依舊縈繞在他心頭,似乎一切都被浸泡在濃烈的迷霧中,身體里的熱浪一陣高過一陣,始終沁著汗意。 尤其是下身的棒子,直挺挺地翹著,自己紓解了兩次也沒有用。 他思忖著,定是馬球場上那一番激烈奔逐,筋骨活絡開了,又加上席間大啖了許多guntang油香的炙羊rou,烈酒更是灌了不少,都怪自己糊里糊涂地聽著溫鈞野夸贊妻子才鬼使神差吃了那么多。 晚間歸府,母親安排的又是些溫補驅寒的菜肴,層層迭迭的熱氣淤積在腑臟之間,此刻便如復燃的野火,灼得他五內俱焚,哪里還能安眠? 他煩躁地低咒一聲,翻身坐起,赤腳踩在冰涼光滑的金磚地上。那點涼意剛觸到腳心,立刻就被體內蒸騰的熱氣吞噬了。 他抬手,從書桌的抽屜中取出了那只小香囊 香氣撲鼻,清雅如水,沉靜如玉。 蕙寧還貼心地在香囊上繡上了一句話:小香清潤,適合心火偏旺之人隨身佩戴,焚之尤佳,尤宜馬后清心,酒前安氣。 他嘴角微微抽動,心里雖然煩悶,卻還是將香囊攥在手中。 可惜,安撫的效果依舊不見,心頭的躁動如同被火燒的干柴,不斷跳動,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他猛地睜眼,一股邪火直沖頂門,他狠狠一拳砸在身下堅硬的紅木床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掌心里全是汗膩。 走到衣櫥前,也不喚人,自己動手,粗暴地扯下身上汗?jié)竦闹幸?,隨手丟在地上。又從柜中翻出一套簇新的、顏色略深的云錦常服換上。 胡亂系好衣帶,抓起一件薄呢披風搭在臂彎,拉開門就往外走。 他才走幾步,便聽見薛夫人的聲音從后頭傳來:“你去哪兒?” 梁鶴錚頭也不回,雖不耐煩,但還是輕描淡寫道:“與朋友約了去喝酒,不用管我?!?/br> 薛夫人追問:“大半夜的出去喝酒?你如今是越發(fā)沒個定性了,心浮氣躁,我看你是該收收心了。正經該給你說門親事定定性子。若再敢去外頭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廝混鬼混,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梁鶴錚的腳步頓了一下,低頭,瞥見腰間掛著的香囊,那股熟悉的香氣頓時令他心神一顫,仿佛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在腦海中剎那間劃過。 他不愿與母親再多言,深吸一口氣,轉身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