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之后，就連朱元璋這個工作狂也感覺到力不從心，開始組建內(nèi)閣當(dāng)他的幫手，協(xié)助他處理事務(wù)。

    之后，文官勢力逐漸強大，內(nèi)閣權(quán)力日漸增大，成為實際意義上的相權(quán)。

    到了明宣宗朱瞻基時代，為了對抗和牽制相權(quán)，皇帝賦予太監(jiān)批紅權(quán)，從此，宦權(quán)登上政治舞臺。

    皇權(quán)、相權(quán)和宦權(quán)相互博弈，又相互依存。一開始，皇帝信任太監(jiān)，內(nèi)閣孤立無援。后來皇帝信任內(nèi)閣，宦權(quán)就只是皇權(quán)的附屬品。

    到了嘉靖這里，他既不信任相權(quán)，又不相信宦權(quán)，他要把所有權(quán)利一把抓，卻又沒有老祖宗朱元璋的本事，最后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不遵守規(guī)則，最終必將被規(guī)則反噬。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深刻意識到這一點。但他是皇帝，還是個叛逆又愛面子的皇帝，他比誰的清楚自己犯下的錯，但別人不能指責(zé)他。

    誰敢指出他錯了，誰就是在找死。所以沒人敢站出來。

    嘉靖厭煩了這一切，厭煩了他們永無止境的爭吵。吵架又吵不出真金白銀。

    嘉靖揮了揮手，讓他們都走。

    算不清的賬，明日再算。他現(xiàn)在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黃錦勸他歇著。嘉靖卻走到窗戶邊上，吩咐道：“打開?！?/br>
    黃錦有些猶豫：“主子，入夜天冷?！?/br>
    “朕讓你打開?！?/br>
    黃錦只得上前，打開窗戶。寒風(fēng)猛地灌進來，吹得帝王衣袍獵獵作響。

    外面又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雪花，米粒一般大小，很快就將黃色琉璃瓦覆蓋。

    他還記得，朱翊鈞出生那年，幾月不下雪，京師及整個北直隸大面積旱災(zāi)。

    后來，黃河泛濫，堤壩潰決，河道淤堵、漕運中斷。又是陜西、河南、陜西遭遇大旱，冬季極寒，全國暴雪，河道冰封……

    到了今年，雖然全國也陸陸續(xù)續(xù)報上來一些災(zāi)情，但并沒有造成人口大規(guī)模減少，聽出來了，這是遷怒。比起往年卻又似乎沒那么嚴重。

    相對太平的一年，朝廷卻依舊沒錢。

    嘉靖忽然邁步向殿外走：“去看看皇孫。”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幸好黃錦取來了貂裘大氅，趕緊給他披上。

    嘉靖來到朱翊鈞的寢殿，孩子早已經(jīng)睡了，太監(jiān)在旁邊守著。

    他一走進殿內(nèi)，眉頭就皺了起來，門口的太監(jiān)心驚膽戰(zhàn)，甚至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觸怒了帝王。

    嘉靖臉沉得比外面的天還冷，一開口就讓人膽戰(zhàn)心驚：“這殿里是沒燃炭爐嗎？”

    炭爐自然是燃著的，只是燒得不旺，以至于殿內(nèi)的溫度不高。

    太監(jiān)們立刻跪了一地，但帝王的怒火并沒有就此平息：“是御用監(jiān)沒給皇孫備炭火？”

    “朕已經(jīng)窮到，連孫子寢殿里的炭也燒不起了？”

    這一個一個問題拋出來，沒人敢回答。

    大家都聽出來了，這是遷怒。太監(jiān)全都伏在地上，不敢吭聲。

    帝王瘋是瘋了點，但聲音壓得很低。尚且還有一絲理智，擔(dān)心把孫兒吵醒。

    他踱步走到床前，那里跪著朱翊鈞的貼身太監(jiān)。嘉靖站在他的跟前：“你說，怎么回事？”

    皇上陰晴不定，從他剛才的話就不難聽出來，在大臣那里受了委屈，憋著一口氣，就是想找個地方發(fā)泄一下。

    但屋子中間這么大個炭爐，他不可能看不見。

    馮保猜測，帝王大概是需要找個臺階下，便回道：“太醫(yī)說，殿下乃是純陽之體，惡熱喜涼，殿內(nèi)炭火不宜過旺?！?/br>
    嘉靖掀開床幔，朱翊鈞仍在熟睡，并沒有被剛才的動靜吵醒。被子只遮住他的身體，小手虛握成拳放在頭的兩側(cè)，腳丫也露在外面。

    可盡管如此，他的額頭和脖子仍能看出有一層薄汗。

    “都下去吧?！?/br>
    太監(jiān)們在心里松了口氣，這才站起身，退出殿外。

    馮保最后一個出來，輕手輕腳帶上殿門。

    嘉靖坐在床邊，向黃錦伸出手，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個字，黃錦就知道他要什么，趕緊遞上一條干凈的帕子。

    嘉靖輕柔的給朱翊鈞擦了擦額頭和脖子的汗水，可他幾乎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不可避免的還是把孩子吵醒了。

    朱翊鈞沒睜眼，只是晃了晃腦袋，像是醒了，但又沒完全醒過來。

    他翻了個身，口齒不清的喊了一句：“皇爺爺。”

    看來，他剛才聽到了皇爺爺?shù)穆曇?，只是沒有醒過來。

    這聲“皇爺爺”喊得嘉靖心都要化了，拍了拍他的胸口，輕聲哄他：“睡吧，朕就是過來看看你。”

    不一會兒，小家伙又睡沉了。大概是真的有點熱，小臉蛋兒紅撲撲的。

    帝王就那么安靜的看這孫子。他雖然追求長生不老，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這個常識，他還是有的。

    這個龐大的帝國，最終要落到他的兒子手里，而后，是他的孫子。

    雖然他不愿意承認，但心里清楚，他給后代挖了很多大坑，想要都填回去不太現(xiàn)實，那就能填多少就填多少吧。

    他動不動就和大臣講規(guī)矩，將禮儀，那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那點私欲的說辭。事實上，他才是最不講規(guī)矩的那個。

    他打破了舊的規(guī)則，卻無法建立新的秩序。

    但新的秩序總要有人建立，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吧。

    連著下了幾天的雪，從太液池到萬歲山，亭臺樓閣一片銀裝素裹。

    這天，終于出太陽了，天氣晴好，氣溫回升。用完早膳，朱翊鈞就迫不及待抱著他的竹鈴球出去玩耍。

    他今日是太興奮了，大老遠跑到萬歲山下的果園，去看望他的兩個好朋友。

    北海已經(jīng)結(jié)冰了，那兩頭白鹿并不在湖邊，也不在蘆葦叢，不知躲哪里去了。

    “小白，大白，是我呀，我來看你們啦~”

    朱翊鈞扯著嗓子奶聲奶氣的喊了兩聲，遠處傳來“噠噠噠”的聲音，兩頭白鹿從樹林深處跑來。

    朱翊鈞舉起小手：“摸摸?！?/br>
    小白立刻低下頭，俯下身，把鹿角拿給他摸。

    大白好似沒聽到一般，昂首挺胸的站在旁邊，似乎并不打算聽他從一個奶娃娃的命令。

    朱翊鈞踮起腳，沖著一頭鹿咿咿呀呀的喊：“摸摸，摸摸~”

    大白踢了踢它的蹄子，有點不耐煩的轉(zhuǎn)過身，看樣子是打算轉(zhuǎn)身走了。

    朱翊鈞沒急，小白卻急了，沖著大白發(fā)出一聲鳴叫，大白原地轉(zhuǎn)了個身，在朱翊鈞跟前低下高貴的頭顱，讓他隨便摸。

    朱翊鈞抬起小手，在他腦袋上揉了兩把：“真乖?！?/br>
    看完了小白和大白，朱翊鈞便往回走，踢著他的竹鈴球，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

    小孩子腳下又沒個輕重，有時候踢得遠，有時候踢得近，他一路追著球往前跑。

    忽然一腳踢出去，竹鈴球便橫著朝旁邊的宮殿飛了過去。

    朱翊鈞轉(zhuǎn)身去追，跑出去好長一段，停在一座宮殿門口

    那宮殿的臺基很高，前面有一大段臺階。正因為如此，朱翊鈞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這里是大玄都殿，嘉靖每日求仙問道的地方，里面香火繚繞，他也從不讓小孫兒進去。

    朱翊鈞抱起抱起他的竹鈴球，轉(zhuǎn)身就跑了。跑著跑著前面來了個人，恰好擋住了他的去路。

    朱翊鈞抬起頭來，半瞇著眼望去，眼前的人留著長長的胡子，看起來仙風(fēng)道骨。寒冬臘月穿一身寬大的道袍，風(fēng)一吹，衣袂翻飛，他卻依舊站得筆直，仿佛不覺得冷似的。

    那人低頭看著朱翊鈞，笑著喚他：“小仙童。”

    “咦？”

    朱翊鈞歪著腦袋，皺起眉頭。別人都叫他小皇孫、小世子、小主子，要么就叫他殿下。

    第一次，有人叫他小仙童。

    朱翊鈞沖他咯咯笑了兩聲，證明他很有眼光：“你是神仙嗎？”

    那人也笑起來，卻沒有回答朱翊鈞的問題。往旁邊邁了一步，側(cè)身，把道路讓出來，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這邊風(fēng)大，小仙童請移步別處玩耍?！?/br>
    朱翊鈞抱著球，蹦蹦跳跳的跑了。

    此人正是陶仲文死后，嘉靖的新寵——擅長扶乩之術(shù)的藍道行。

    說他是神仙倒也不假，他能一眼看清嘉靖心里的想法，并在嘉靖向神明提問的時候，給出他想要的答案。

    今日，嘉靖把這位“神仙”叫來，自然是又有問題要向神明請教。

    藍道行人還沒走進殿門，他和朱翊鈞在臺階下的短暫交談，就已經(jīng)傳到了嘉靖耳朵里。

    嘉靖很高興，他不信大臣不信太監(jiān)，但他卻信任道士，并且深信不疑。

    道士說他的小皇孫是仙童下凡，是給大明王朝帶來祥瑞之人，這件事情已經(jīng)三番兩次得到證實。

    信則靈，反正他信了，目前看來是靈驗的。

    反過來，朱翊鈞第一次見到藍道行就問他是不是神仙，這小家伙可從來沒問過別人這個問題。

    今天，嘉靖要向神明請教一個困擾了他大半輩子的問題——為何天下還沒有大治？

    這個問題是密封起來交給太監(jiān)，再由太監(jiān)交給藍道行，藍道行捎給神明，再行扶乩之術(shù)，神明附身于兩名太監(jiān)，用乩筆在沙盤上給出答案。

    很快，神明就給出了答案：“jian臣當(dāng)?shù)?，賢臣不用?！?/br>
    于是，帝王又提出第二個問題：“jian臣何人？賢臣又是何人？”

    沙盤上浮現(xiàn)出兩個名字：“嚴嵩，徐階?！?/br>
    按照他提問的順序，前者就是那個jian臣，而后者自然就是賢臣。

    嘉靖雖然篤信扶乩之術(shù)，對道士和神仙十分信任。但他也沒有那么容易糊弄。

    于是，又問了第三個問題：“為何jian臣還不遭天譴？”

    這個問題又讓客串神仙的藍道行出了一身冷汗，到底什么答案才能既打消皇帝的疑心，又能讓他滿意？

    藍道行并沒有慌張，他和嘉靖一問一答這么多年，早就摸透了這位帝王的心思。他剛愎自用，又好面子。明明早已厭煩嚴嵩了，卻還要問一下神仙的意思。

    于是，神仙給他回話：“jian臣今日將來奏事，留待皇帝正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