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jié)
畢竟,就連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見。 祭祀孔廟之后,隆慶又來到隔壁的國子監(jiān),全體師生早已跪在門口接駕。 皇上參觀太學,趙貞吉一路跟隨講解。從國子監(jiān)的環(huán)境、師資、組織架構(gòu)、生源情況、教學分班……講得條分縷析,一看就是事先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隆慶只是聽著,一路走來,一言不發(fā),其實他根本對這些就沒多大興趣,倒是跟在旁邊的朱翊鈞聽得很認真。 “講官分為四類:博士、助教、學正、學錄?!?/br> “博士分經(jīng)教訓六堂,依本經(jīng)考課。” 朱翊鈞問:“博士有什么要求嗎?” 趙貞吉答道:“若要擔任博士,必須精通《易經(jīng)》、《詩經(jīng)》、《尚書》、《春秋》、《禮記》其中一經(jīng),并能教授《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四部經(jīng)典?!?/br> 《四書》是基礎課,《五經(jīng)》是專業(yè)課,學生主學一本,老師精通其中一經(jīng)即可。 朱翊鈞又問:“那六堂是什么?” 趙貞吉說道:“國子監(jiān)分為三級六堂,初級為三堂,分別是正義、崇志、廣業(yè)三堂;中級為二堂,分別是修道、誠心二堂;高級只有率性一堂?!?/br> quot;除了四書五經(jīng),他們都學什么?quot; “《說苑》、律令、九章算法、御制大誥、回回文字,除此之外還要學騎射。” 朱翊鈞去拉隆慶的手:“父皇你瞧,他們比我學的還多呢。” 難得出門一趟,雖然是很嚴肅的場合,但隆慶寵孩子,見他高興,便也隨他:“你還小,以后都要學的?!?/br> “趙大人,”他問趙貞吉,“那你說,我若來國子監(jiān)讀書,應該在哪一堂?” 他這是給趙貞吉出了個難題,若說讀初級三堂,人家是皇太子,未來皇位繼承人,皇上聽了肯定不高興。 若說讀中級堂、高級堂那也不像,畢竟朱翊鈞只有八歲,而國子監(jiān)生是可以直接參加進士科考試。 趙貞吉不愧為徐階的學生,見過大世面,巧舌如簧:“所有學生入國子監(jiān)皆分入初級三堂,通過考試積攢學分,升入下一等級。” “老臣早就聽聞太子殿下聰穎早慧,天資極高,入學八個月后,定能升入下一級學習。” 朱翊鈞問:“為何是八個月?!?/br> 趙貞吉說:“因為一月一考,優(yōu)秀得一分,中等得半分,差等不得分,是以最快八個月?!?/br> “原來如此?!?/br> 話是這么說,但其實,國子監(jiān)的考試非常嚴格,幾乎沒有人能快速通關(guān),讀一輩子還是監(jiān)生的比比皆是。 但這話隆慶聽了高興,哪個當父親的不想聽別人夸自己兒子是天才呢。 參觀了每一件學堂,最后他們來到國子監(jiān)的第三進院落,那里有一處敬一亭,象征著學子們對功名的追求和向往。 說是“亭”,其實是一座面闊五間的殿宇,建于嘉靖七年。 朱翊鈞卻對亭外的一塊石碑感興趣,那上面的碑文刻著《敬一箴》。 “人有此心,萬里咸具。體而行之,惟德是據(jù)……朕為斯箴,拳拳希圣。庶幾湯孫,底于嘉靖。嘉靖五年六月二十一日?!?/br> 朱翊鈞情不自禁伸出小手,挨個撫過石碑上篆刻的文字:“這是我皇爺爺所作。” 他站在石碑前,隆慶就站在他的身后。前面主院落已經(jīng)升起御座,按照流程,隆慶應該過去,準備聽趙貞吉講經(jīng)。 但朱翊鈞沒動,他也沒動,他沒動,周圍的大臣也沒動。 過了一會兒,朱翊鈞轉(zhuǎn)過身來,主動拉起他的手:“父皇,我們走吧。” 隆慶問他:“不再看一會兒?” 朱翊鈞說:“不看了,我都背下來了?!?/br> “……” 今日,趙貞吉為隆慶講《尚書·大禹謨》的第一部 分《后克艱章》。難得在圣駕面前有表現(xiàn)的機會,講得好,別說高升,登閣也是指日可待。 他也的確給隆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夸他議論侃直,進止有儀,闡發(fā)有旨,音暢儀端,還說自己深受感動。聽完有什么啟發(fā),他是一個字也不提。 朱翊鈞倒是很認真的聽完了,但也沒有他爹這么感慨?;貋碇螅话l(fā)奇想,問馮保:“大禹距離我們有多遠?” 馮保掐指一算:“大約三千五百年左右。” 朱翊鈞又問道:“三千五百年前的世界和現(xiàn)在一樣嗎?” 馮保說:“當然有所不同?!?/br> “那他治理國家的方法,我們還能用嗎?” “?。。 ?/br> 馮保驚訝的看著他,這個問題問得太有水平了。不要說三千多年前的大禹,就算是同一個王朝的不同階段,治國思想和策略也是不同的。 要不你的張先生為什么一定要推行改革呢? “這是一個好問題,殿下應該帶著這個問題,在不斷學習中尋找答案。” 朱翊鈞每天除了讀書就是習武,他的棍法練得愈發(fā)精進,隔三差五就去找陸繹和劉守有切磋,雖然還是打不過,但進步rou眼可見。劉守有說:“以殿下現(xiàn)在的伸手,京城巡捕營的官差,一個能打兩個?!?/br> 朱翊鈞說:“打巡捕營有什么意思?” 劉守有詫異道:“巡捕營也很厲害的。” 朱翊鈞說:“我要打你這樣的?!?/br> 劉守有笑道:“那還得多練幾年,畢竟我可是武進士。” 朱翊鈞一棍子朝他揮過去:“我打的就是武進士。” 因為世宗晚期,言路阻塞太久,不久前,內(nèi)閣向隆慶提議,頒布一條詔令:“先朝政令有不便者,可奏言予以修改?!?/br> 所以,這些日子,兩京十三省各級官員送來的奏章多如雪片,內(nèi)閣、司禮監(jiān)忙得不可開交,送到隆慶這里的奏疏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在即位之初,隆慶為了迎合反對世宗追尊生父的言論,已經(jīng)取消了??偱涮斓馁Y格。這些言官得寸進尺,一個叫王治的吏科給事中竟然上疏要求將睿宗牌位逐出太廟。 睿宗畢竟是隆慶的爺爺,他已經(jīng)做過一次讓步,不想再讓了。 要是換了世宗,這個王治輕者也是罷官,嚴重一點大抵已經(jīng)被流放了。 這種類似的帖子還不少,看著就讓人煩躁。隆慶把奏折丟到桌上。 朱翊鈞從太監(jiān)手中接過茶盞,親自送到他爹手中:“父皇,你喝茶,我?guī)湍憧??!?/br> 他閱讀速度很快,并且不會錯過關(guān)鍵信息,有些大致瀏覽一遍就知道說了什么,不用特別批注的,他就放到一起,等著隆慶寫個“知道了”。 有的需要單獨批注的,他會特意拿出來,放在一邊,把自己總結(jié)的內(nèi)容寫在一張小箋上,夾在奏折的合葉中。 不到半個時辰,他就看了近十本。外面天快黑了,馬上就到晚膳時間。隆慶正想叫他別看了,讓太監(jiān)傳膳。朱翊鈞卻拿著一封奏折,久久不肯放下。 “鈞兒?” 隆慶喚了他一聲,朱翊鈞恍若未聞,直到把那封奏逐字逐句看完,他才抬起頭來,眼睛里映射著落日的余暉,像是盛滿了細碎的金子。 他拿著那封奏章跑到隆慶跟前,激動的喊道“爹爹,你看!?。 ?/br> 第99章 看小家伙這么激動…… 看小家伙這么激動,隆慶也來了興趣,他坐下來,將兒子攬在身前,接過奏折,父子倆一起看。 這封奏疏是福建巡撫、都御史涂澤民。 寫得也很長,從東南抗倭說起,又說到福建人民的信仰媽祖娘娘,然后提起媽祖的發(fā)祥地——湄洲島,說湄洲島位于東西洋中樞要沖,乃四海共瞻之光,端發(fā)兆祥。 看到這里,隆慶都有點不耐煩,他爹喜歡祥瑞,他又不喜歡。 朱翊鈞看出了他的遲疑,催促道:“父皇你快看嘛,看后面的?!?/br> 隆慶只好耐著性子往下看,終于看到了最后,這位福建巡撫的訴求:“請朝廷重開市舶司,讓沿海老百姓都能合法的到海外經(jīng)商,也能為朝廷增加稅收,充盈國庫?!?/br> 隆慶震驚了,徐澤民竟然上疏要求朝廷開海!這聽起來大膽又荒唐。過去兩百年祖宗們都不敢做的事,隆慶的第一反應自然也是不行。 他提起朱筆就準備批,朱翊鈞驚訝的看著他:“父皇你要寫什么?” “知道了?!?/br> “不不,”朱翊鈞趕緊攔下他,“再想想。” 隆慶問他:“想什么?” 朱翊鈞指著那封奏折上“市舶司”三個字。又重復了一遍:“再想想?!?/br> 隆慶說道:“禁海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你皇爺爺都不曾開海,咱們就不考慮了吧。” 世宗非但沒有開海,反而因為沿海倭寇之患,禁海政策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嚴格。 朱翊鈞雖然對皇爺爺感情深厚,但并不代表他認為皇爺爺?shù)乃袥Q策都是正確的,并且都應該保持下去。 他從小就喜歡聽抗倭的故事,胡宗憲、俞大猷、戚繼光、譚綸,對這些人在東南抗倭的事跡如數(shù)家珍。他記得那個叫王直的大倭寇頭目,那人一直以來的心愿就是讓朝廷與日本通貢互市,能讓他合法的做生意。 胡宗憲和徐渭也正是以此,將他誘騙上岸。 他曾經(jīng)問過胡宗憲,如果當時朝廷答應王直開海的條件,會怎么樣。 胡宗憲猶豫了很久才說:“那倭患可解?!?/br> 禁海是為了抵御倭寇,但胡宗憲卻說,開海,倭患可解。 朱翊鈞對這個問題一知半解,但又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 馮保曾經(jīng)對他說過,在倭寇組織中,有著相當規(guī)模的明人,日本人腦子不好使,只會在前面埋頭猛沖。 倭寇的兩大頭目,王直和徐海,他們的手下或是合作伙伴:毛海峰、徐銓、陳東、麻葉……倭寇的中高層管理者全是明朝的人,這說明了什么,難道當倭寇更有前途? 沒有人生來就想當強盜,整天過著刀尖舔血,提心吊膽的生活。誰不想生在富庶之家,衣食無憂的過日子。 隆慶放下筆,又道:“那就發(fā)往內(nèi)閣吧?!?/br> “不要!”直覺告訴朱翊鈞,發(fā)往內(nèi)閣也是一個結(jié)果。他漂亮的大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說道,“父皇,不如把內(nèi)閣幾位輔臣叫來議事吧?!?/br> 以前世宗不上朝,有什么事,都是把內(nèi)閣或者相關(guān)大臣叫來跟前說話。 隆慶卻很少這么做,以前高拱還在的時候,倒是經(jīng)常來給他分憂,現(xiàn)在高拱走了,徐階一個人說了算,隆慶很少與他見面,只偶爾把陳以勤叫來跟前。 張居正倒是出入乾清宮最勤快那個,不過,他只是每日來給朱翊鈞上課。 隆慶沒吱聲,又認真把那封奏疏再從頭看了一遍,里面所說的開海,為朝廷和福建以及沿海百姓帶來的好處十分讓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