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仍是陰沉沉的，昨夜林雨露同他一起歇在御書房。三更時陣雨又起，雨打窗欞聲聲作響，她睡在他懷里，倒是沒有再夢著什么。

    開戰(zhàn)后便是每日都有軍報。

    去上早朝前，又急奏到他御前一封，道北齊二皇子帶二十萬兵親征，欲直攻賀長風(fēng)和林蘊(yùn)之所在的鎮(zhèn)北城。林雨露在榻上還沒醒，楚潯瞧著她沒比昨夜好上多少的面色，暫且沒有說。

    北齊的老皇帝，宮里妃妾成群，可加上半年前那位盛寵的小貴妃生下的公主，現(xiàn)如今該有三位皇子六位公主。多年前楚潯手刃了一位，現(xiàn)如今竟也有膽子把二皇子遣過來，可見勢在必得。

    大楚其實(shí)并不畏戰(zhàn)。國庫充盈，兵甲齊備，唯恐此戰(zhàn)曠日持久，未及平定北境，西南烽煙又起，徒耗國力，終有一日難以為繼。其實(shí)這兩日他與幾位閣老與兵部所商，便是如何速戰(zhàn)速。

    早朝上不便議太多戰(zhàn)事，散朝后便又留人再議。

    再回御書房不久，便聽人來報長公主求見。

    楚潯這才想起昨日葉駙馬和葉頌都被他扣進(jìn)了宮，楚玥是該來要人了。他也還算了解這位皇長姐的脾性，楚玥對駙馬愛之深恨之切，便是折辱夠了，死也只能死在她自己的手中。

    她行禮行的端正，卻瞧得出未有半分敬重。

    “皇姐來得很快?！彼俗负螅掷锬笾茨局榇?，一點(diǎn)點(diǎn)撥動，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樣，只是出口的話并不留情分：“只一句，五個月后，若露兒平安，他們父女的命便都還與你?！?/br>
    殿門早在她進(jìn)來的那一刻便緊閉，走到這一步，姐弟倆也沒什么好遮遮掩掩。

    楚玥聽得心底發(fā)笑，反問：“陛下怎么不問問，臣想要得是什么？”

    “沒什么好問，”楚潯撐肘在案，手掌扶在額頭，并不抬眸瞧她，淡淡道：“彺論你們姐弟圖謀什么，都不該做通敵之事?！?/br>
    聞言，她想起前兩日這兩兄弟還不知實(shí)在為女人還是為江山大吵一場，如今楚潯還將她姐弟二人視為一體，更覺好笑，但卻只道：“臣是有能救舒妃的消息，陛下要聽，還是先將人送回公主府。”

    楚潯捏著珠串的手許久沒動，忽然輕笑一聲：“長姐好算計(jì)。”

    她從出手的那一刻，便不怕他拿什么來威脅，便是因這交易對她來說穩(wěn)賺不賠。等他真拿捏了駙馬和孩子的命，再拿本就要告知于他的消息來換。

    送林雨露入宮，換掉避子湯讓她有孕，都不是這位長公主的目的。

    “長姐現(xiàn)在不想說，便日后再說?！背“朦c(diǎn)不急，放下珠串執(zhí)朱筆在案上的請安折子上提了一字，像是要趕人：“駙馬便繼續(xù)陪著頌兒在宮中養(yǎng)病?！敝付ňW(wǎng)址不迷路：he hua n4 .

    楚玥神色微僵幾息，冷笑道：“陛下，臣等得起，舒妃可等不起了?！?/br>
    他并未言語，還在思索她話中用意。

    “陛下在北齊的探子一定告訴過你，此藥名為‘媚骨’，其實(shí)它最初的名字便是‘香雪’”

    “解藥只有三副，現(xiàn)如今，只剩一副了?！背h像是站得累了，捏著團(tuán)扇在殿中走動幾步，在離他案前幾步的地方停下，眼中笑意意味不明：“其實(shí)阿潯該感謝皇姐，若不是我，北齊皇宮最后一副藥，也留不到此時?！?/br>
    解藥在北齊皇宮。

    就如同皇長兄的尸首一般，被捏在敵手。

    楚潯倏然間明白了大半，心底一陣陣生寒。

    “北齊的老皇帝有句話托臣帶給你，”楚玥撫了撫發(fā)髻，紅彤彤的蔻丹在金步搖上輕輕一撫，團(tuán)扇掩住半張面，一字一句道：“還是那句話，若非陛下親征，不予。”

    北齊同大楚打到今日，已分不出家仇國恨。

    一報還完又是一報，次次傷害的都是他心上最重要之人。若是當(dāng)年沒有意氣用事去報仇，今日之禍還會不會臨到林雨露身上？

    “阿潯，上回你用了三年，這回可只有不到五個月了?！痹捯阉偷?，這盤從三年前便開始謀劃的棋局走到終章，楚玥看向楚潯難得露出這般神色，笑道：“你我也算姐弟一場，長姐提醒你一句。你若去了，北地尚有一絲生機(jī)，你若不去，必死無疑?！?/br>
    只不過無論他何時回，能不能回，皇位都不會是他的了。楚玥不再等他回話，也沒有行禮，仍是那副心高氣傲的模樣，緩步走出了御書房。

    殿門重掩，他忽地瞥見案邊林雨露昨夜夢魘冒雨而來落在御書房的白玉簪，在掌心用力緊握，發(fā)覺原來她比自己還要提前預(yù)見如今境遇。

    又是一道不能交付旁人的私仇，要自己去報。

    未時，宣政殿詔數(shù)位大臣議事。林雨露午睡才醒，因著昨夜的夢仍不安心，在院子里散心兩刻鐘，坐在小亭中同白鶴下棋。

    申時，御旨急詔三殿下楚江從南海回京。御書房來人傳楚潯的話，說今夜晚膳也不陪她用了，夜里回來得晚，要她早些歇息。

    戌時，暮色深沉，御書房燈火葳蕤，最后一位大臣躬身行禮退出御書房，眼底沒有倦怠，只有深深憂慮。前朝御駕要親征的消息已不是秘密，只差明日早朝一紙?jiān)t書。

    亥時，玫紅幔帳中燭影搖晃。林雨露坐在塌邊，面色蒼白，指尖將掌心扎出血痕，腹中的胎兒比她還要慌張幾分。這胎養(yǎng)得很好，不曉得是男孩還是女孩，胎動起來活潑得厲害，像懷里揣了只小兔子。

    殿內(nèi)花欞窗掩得很緊，她沒聽見廊中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回過神時，已是楚潯掀開簾子的那一幕。

    見她還沒歇，楚潯神色頗為復(fù)雜。

    從御書房走來暖玉閣的路上，他自覺難以見她，本該在心底先將措辭想好，躊躇一會兒再來，卻連一息都舍不得少見她。

    林雨露抬眼望向他，薄紗寢衣的罩衫半開，半遮半掩著紗裙下隆起的小腹，分明并未開口，楚潯卻已從她眼中讀出問詢、擔(dān)憂，與憤然，更不知從何說起。

    他不能說要去為她搶命。

    “何時離京？”林雨露聽見自己問他，瞧見他眼底一絲隱晦的內(nèi)疚，便低頭不再瞧他，靜靜等他回話。

    許是今日說了太多話，楚潯喉頭滾動下一陣刺痛，輕聲回：“三日后。”

    面前的人不再說話，身子卻發(fā)起抖，像是強(qiáng)忍著什么。他眼底爬上紅色，衣擺微掀后，頭一次以一個下位者的姿勢，半跪在她身前榻下木臺，低頭吻在她隆起孕腹，承諾時嗓音喑?。骸叭トゾ突??！?/br>
    “去去就回？”林雨露低頭望進(jìn)他眼底，從心頭涌起的情緒因在孕中格外激蕩。她微涼的手捧上他的臉，柳眉微聚，杏眸中水光氤氳，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一年、兩年，還是又三年？”

    楚潯神色認(rèn)真而堅(jiān)定，斬釘截鐵道：“最多四個月，我一定回來陪你和孩子?！?/br>
    “四個月？”什么仗四個月就能打完，林雨露微微偏頭，不可置信地用氣音輕笑，闔眼深吸一口氣，抬手到小腹安撫孩子，緩緩道：“楚潯，你給我發(fā)誓，會平安凱旋?！?/br>
    明知他給不起任何承諾，她也要。

    分明仍在夏末，殿內(nèi)卻冷得人心頭凝起冰霜。

    林雨露的話剛一出口，便發(fā)現(xiàn)楚潯已經(jīng)沒有能用來發(fā)誓的東西了，他如今孤單到，除了皇位和自己什么都沒有。她只得慌張間抬手捂住他的唇，嘆道：“算了。”

    “我發(fā)誓，”聲音被悶著，楚潯握住她手腕，輕輕吻過她掌心細(xì)紋才放下，讓聲音更明晰：“最多四個月，我不會輸，且無論如何都會活著回來，帶著你弟弟一起?！?/br>
    “你也知曉我沒什么能用來賭的，如今最看重得只有一個你。”

    “所以，若有違背便——”

    林雨露忙重新捂住他的唇，眼睛紅得厲害，揚(yáng)聲制止時尾音發(fā)顫：“不想聽了！”

    待她終于松手，楚潯便只抿唇，將一塊入手溫涼，紋路熟悉的東西送入她手中。

    林雨露低頭，瞧見那月亮似比從前還要瑩潤許多，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玉佩上靈狐的尾巴同花枝一起纏在上面，眼下看來，竟頗有些不死不松的意味。

    “中宮箋表、鳳印，玉璽都留予你。”楚潯仍是半跪在她身前的姿勢，握住她捏著玉佩的那只手，仰頭一字一句地叮囑：“但那一萬御林軍只許用來護(hù)你自己?！?/br>
    “還有——”

    他終于起身，又俯下去以半擁的姿勢，在她耳邊耳語幾句。林雨露聽得心驚rou跳，緊緊抓住他手臂，卻又不得不鎮(zhèn)定下來，猛然抬頭想問什么。卻見楚潯搖搖頭，立起的食指點(diǎn)在她殷紅唇瓣之上：“信我?！?/br>
    “林雨露，若真守不住，往北跑。”

    不知想到什么，他今日終于笑了一回。

    “皇城不要了，我們?nèi)プ鲆傍x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