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大宋 第18節(jié)
杜中宵出去,梅堯臣對范鎮(zhèn)道:“這位杜小官人,說話為人極是謙遜,不過寫得一手好文章。前些日子一篇秋賦,讓不少文壇好友贊嘆,景仁看過沒有?” 范鎮(zhèn)道:“自是看過的。有些古風,寫得又極是老氣,全不似個少年人。” 多年在館閣讀書,范鎮(zhèn)與老一輩的文人極為熟悉,精于時文,對于歐陽修等少壯派文人提倡的古文不以為然。這是流派的差別,歐陽修、梅堯臣這些人喜歡的,他偏偏不喜歡。 梅堯臣嘆了口氣:“說起文章老氣,我讀的時候也感覺如此。如果不是真見了這人,我一直以為是個幾十歲的落拓書生所寫。飽經世事,還要有豁達氣度,說不定還熟讀佛經。只是年前在京城,我見過他的父親杜循,當時一起省試落第,兩人買醉。我與杜循交談過,知道此人是斷然寫不出此種文章的,不然還以為是由他阿爹捉刀,為兒子搏文名呢。” 范鎮(zhèn)連連點頭:“那文與他不足二十歲的年齡不符,不知當時經過了何事。圣俞,我們讀書人,都知道的,有時作文如有神助,說不清楚。時候過了,自己也作不出一樣的文來。這位杜小官人作的秋賦便就是如此,文章老氣,文法圓熟,全不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書生。在我看來,作這種文,對他自己全無好處。若是被人夸獎得多了,沉迷于此,只怕就斷了日后上進之路?!?/br> 對范鎮(zhèn)的話,梅堯臣不以為然。他自己遣詞造句,便就求古求奇,喜歡的就是這種文章。奈何時代特點,梅堯臣的這種文風太過怪異,多次科舉落第便就是明證。反而范鎮(zhèn)代表了時代脈搏,按最初定的名次他就是本屆狀元。至于后世的影響,那又是另一回事?!肚锫曎x》的原作者歐陽修也是一樣,最早學韓愈的古文,兩次落第,改為努力時文之后才一舉高中。是以同一篇文章,在梅堯臣眼里,和在范鎮(zhèn)的眼里評價是不同的。文章范鎮(zhèn)也看過,他卻連稱贊杜中宵一聲的念頭都沒有。 梅堯臣笑道:“景仁說的有道理。不過,我是見了杜小官人,與他交談一番之后,才明白他為什么會作出那種文來。他出身于鄉(xiāng)間貧戶市井,整日為衣食糊口奔波,心態(tài)自然不同。就說這酒樓,剛剛有點起色,便有勢力人家來偷他制酒的方子,誰能想到?經過了這些事,人難免就會老氣?!?/br> 第38章 民豈能與官斗 范鎮(zhèn)一愣:“偷這里制酒的方子?吳家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先前我說得清楚,除了官酒務的酒糟用來制醋,縣里所有的酒糟都歸‘醉仙居’制酒,他們再買米施粥,周濟窮人。如此做是給他們制酒賺錢又不忘濟貧的一片仁心,有獨門制酒的方法還在其次?!?/br> 梅堯臣連連搖頭:“那些市井商人,眼里只認得錢,哪里會想這些?適才杜小官人講,‘其香居’盜了他們制酒的方法,正在自己酒樓賣烈酒呢。” 范鎮(zhèn)臉色極為難看:“先前吳小員外誣告民戶私醉,在官衙地方動用私刑,干犯律法。只是因為長社何博士說情,才只是訓戒一番,沒有收監(jiān)。上次教訓一次,還不知收斂么!” 正在這時,杜中宵提了兩瓶酒進來,放到桌上道:“這是我?guī)讉€月前積攢下來的,酒香濃郁,可不是外面賣的烈酒可比。外面決計喝不到此種美酒,兩位官人嘗一嘗?!?/br> 不等杜中宵倒酒,范鎮(zhèn)道:“小官人且坐下說話,我有事問你。” 杜中宵不明所以,坐了下來,拱手道:“知縣相公有話問,只管吩咐就是?!?/br> “我且問你,剛才梅圣俞說‘其香居’盜你這里釀酒之法,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杜中宵看了看梅堯臣,才小心答道:“此事千真萬確。昨日我們在后院制酒,便就看到一個人影翻出墻去。今日凌晨,便就有報‘其香居’那里賣烈酒,他們自己說的制法來自我這里,酒一模一樣。我還著人去買了一些嘗過,制法當是無誤,只是手藝不精,味道寡淡了一些。這種事情熟能生巧,等到他們制得多了,摸到竅門,總能制出一樣的酒來?!?/br> 說到這里,杜中宵嘆了口氣:“唉,我們這些小經紀人家,全靠著一種獨門手藝過活?,F(xiàn)在手藝被人學了去,只能另想別法,不然如何支撐酒樓的開銷?吳家是大戶,有錢有勢,本錢又多,真比起來做生意,我們如何弄得過他們?數(shù)年之后,知縣官人任滿,再換一個史縣令一樣的官來,那就更慘。” 說完,杜中宵打開酒瓶,給兩人滿了酒道:“官人嘗一嘗,陳的烈酒別有一種香味。” 三人飲了一杯酒,范鎮(zhèn)沉吟一會道:“小官人,此事你不必擔心。話是我說出來,讓你們這處酒樓專門從酒糟中制酒,不許釀酒。這幾個月,我也著人問過,每日里你們都固家施粥,牢牢記得當時說過的話。你們正經做生意,豈可讓勢力人家用手段欺辱。等到明日,我有了確證,再找你和‘其香居’的人去縣衙里,把事情說得清楚。除了你家,其他酒樓不許從酒糟制酒!” 杜中宵愣了一下,不由喜出望外,道:“官人,這樣使得么?” “當然使得!官府說出去的話,豈可不作數(shù)!上次輕輕放過吳家,是給何博士面子,他們還接著胡鬧,何博士那里也無法說話。此事蘇通判不方便出面,縣里來定就好了。” 杜中宵點了點頭,便轉過話題,殷勤向兩人勸酒。這種事情點到即止,一直問個不休,反而讓人生厭。說來諷刺,哪怕杜中宵想出再多的辦法與“其香居”競爭,效果也不如范鎮(zhèn)一句話管用。民豈能夠與官斗,只要能讓官府站在自己一邊,那就立于不敗之地了。以前吳克久囂張跋扈,給他底氣的歸根到底也不是掌控韓家的衣食,而是官府站在他的一邊?,F(xiàn)在官換了,官府的立場換了,主動權自然也就換了。 見杜中宵主動不再提酒樓的事,為人乖巧,梅堯臣和范鎮(zhèn)都暗暗點頭。市井生意人,難免只盯著眼前的蠅頭小利,但讀書人不該如此。政權用高官厚祿吸引百姓讀書做官,但讀書人不可鉆到錢眼里,這是時代的主流,正是這一對糾結在一起的矛盾構成了時代的主題。 此時的讀書人與后來的士紳是有區(qū)別的,與明清相比俸祿和待遇更高,但置產的少。官員最常見的是帶著一大家子四處游宦,老來才會在一個地方安下家來,繼續(xù)供下一代科考。便如梅堯臣,他老家在宣城,但自小隨著叔父梅詢游宦,并沒有固家產業(yè)。父親和兄弟在老家,靠著梅詢接濟,粗有產業(yè),并不是十分大的家族。有一天他老了,大多也是在某個當過官的地方建個新家,開枝散葉。 讀好了書,當了官,便就有了一切。當不了官,一切都成空,官員的一切都是在那個官身上。 談了幾句學問,不知不覺就把話題轉到了此時最熱門的話題,西北戰(zhàn)事上。 梅堯臣道:“西北亂起,天下人人談兵。這幾年我花費無數(shù)心力,重注《孫子兵法》,書稿曾給景仁看過,不知你認為如何?” 范鎮(zhèn)道:“歷朝歷代,注《孫子》者不乏其人。圣俞注《孫子》,別出機杼,又比前人詳實,實為一大家。只是我書生,不知兵,圣俞有暇還是要給前方將帥看才是。” 梅堯臣道:“兵者詭道也,國之大事,不可不詳查。前幾年朝廷在西北將帥,多貪鄙無能,以致喪師失地,局勢糜爛至此。如今朝廷用韓范二人為帥,韓相公銳意精進,可惜手下無人。范相公一心只要固守,裹足不前,平定西北哪里能看到影子!” 此時梅堯臣已對范仲淹不滿,語氣便就沒有那么恭敬。他多次科場失意,西北戰(zhàn)起,又把希望寄托在建功立業(yè)上,費了無數(shù)心血注《孫子兵法》。哪里知道托好友歐陽修向范仲淹舉薦自己,卻一點消息都沒有,到西北建功立業(yè)也成了泡影。這種人最容易偏激,仕途上的不順,化作對范仲淹的懷疑。 范鎮(zhèn)多年在館閣讀書,與范仲淹等人交好,聽了梅堯臣的話,只是打個哈哈。 梅堯臣飲一口酒,對杜中宵道:“小官人,西北戰(zhàn)事可曾聽說嗎?” 杜中宵小心答道:“這種大事,街頭巷尾人人議論,豈能不知。聽說這幾年朝廷連連敗仗,黨項愈發(fā)肆無忌憚,形勢一天壞似一天。仗打不得,聽人講,朝廷上下都想議和了。” 梅堯臣嘆了口氣:“唉,奈何天下無人!黨項蕞爾小邦,窮荒之地,卻讓西北糜爛至此!若是有深謀遠慮之帥,何愁一鼓作氣,滅此小丑!可惜,有心的無力,有力的又無心!” 杜中宵不知道梅堯臣說誰無力,說誰無心,不敢議論那些。想了想,才道:“在下不過是一個小地方的讀書人,朝廷大政知道得不多。不過若說起兩軍交戰(zhàn),將帥固然重要,士卒同樣不可小視。本縣也駐有禁軍就糧,平日里見他們,雖然衣著光鮮,器甲鮮明,卻少了一種軍隊該有的殺氣。說到底,軍隊本身不能打,縱然孫武再世,又能如何?史書上孫子試將,先斬宮女以正軍紀,軍容整肅,才有兵書上的各種奇謀妙計。一國之軍,先要有軍隊的樣子,才能談得上戰(zhàn)無不勝?!?/br> 梅堯臣最得意的是注《孫子兵法》,杜中宵這番話說出來,讓他有些不快。 第39章 雜談 此時禁軍已經糜爛,早不是建國時的那支精銳之師了。在杜中宵眼里,軍紀松馳,所謂器甲鮮明只是客氣而已,實際下層軍士很多衣著破爛。這種軍隊,杜中宵看了都心中犯嘀咕,何談打仗。 文人談兵,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過于著眼于雙方交戰(zhàn),把大多戰(zhàn)事都歸結于主帥的奇謀妙計。血凜凜的戰(zhàn)場拼殺,非要硬向將帥智斗上湊,而忽略軍隊的基本建設。談起軍容軍紀,便就是嚴刑酷法,舍此再無辦法。建設文明之師,威武之師,他們根本就沒有概念。 范鎮(zhèn)見梅堯臣有些不高興,道:“杜小官人說得也有道理。西北用兵數(shù)年,不只是沒有剿滅元昊小丑,反而喪師失地,局面一天比一天更壞。禁軍中多有名臣宿將,真講起來,未必比黨項人差到哪里。只是黨項窮鄉(xiāng)僻壤,士卒吃苦耐勞,軍法又嚴,非中原大軍可比。范相公和韓相公到西北,便就主張多用西北弓箭手,既省軍費,與黨項作戰(zhàn)又強過禁軍?!?/br> 杜中宵聽了,只是推托一句自己不懂,便就住口不言。多用西北弓箭手,用邊民當兵,還不是又回到了前朝羈縻邊疆的老路上。無論是從兵源上,還是裝備訓練上,中央禁軍都要強過邊疆民兵,戰(zhàn)力反倒不如他們,只能說明制度、指揮等一系列軍隊建設出了問題。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改用邊疆民兵,無非是飲鴆止渴。面對強敵只能努力提升邊疆地區(qū)的軍事實力,僥幸勝了,尾大不掉,一個處理不好,邊疆民兵再次發(fā)展成新的動亂之源?,F(xiàn)在叛亂的黨項,最早不就是這么來的么。 這是邊疆治理的老問題,不只是軍事如此,政治、經濟等等同樣如此。而且環(huán)環(huán)相扣,幾項因素互想影響,和平時期是中央的拖累包袱,一到動蕩時期,就成為動亂之源。 其實對大宋來說,不只是西北,西南同樣如此。地理條件不好,而且多蕃邦異族,獨立性強,平時最經濟的辦法就是收買拉攏。一旦經濟出現(xiàn)困難,收買不到位,或者那里出現(xiàn)野心,便起動亂。 多了一千年見識,杜中宵對這種事情見得多了,見怪不怪。真正解決邊疆問題,除了肯花錢,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夠人力,特別是堅強的官吏隊伍,持之以恒數(shù)十年的努力,才能見到成效。不過對于政權來說,那樣做的代價和難度,遠不如收買分化來得容易,等到出問題反正也是別人去背鍋。 梅堯臣卻是不依,與范鎮(zhèn)長篇討論起軍事來,杜中宵也不插嘴。 文人們談軍事,有價值的是對歷史戰(zhàn)例的總結。他們大多熟悉歷史,對戰(zhàn)例信手拈來,說起來頭頭是道。至于分析總結的對不對,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真正細致的軍隊工作,比如組織、訓練、編制等等,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于軍隊管理,往往就滑到森嚴軍紀一言不合就斬的殺殺殺上,讓人感覺起來殺氣騰騰。別說文人治軍軟,實際上文人為帥,往往對內比武將更加敢殺。 最后又說回西北前線,梅堯臣道:“我聽曾去過前線的人講,黨項人軍紀極嚴。數(shù)萬人環(huán)聚,主帥舉杯飲,眾人才敢飲。若有人敢造次,立斬不赦。似此就非禁軍可比。數(shù)十年未戰(zhàn),禁軍軍紀松馳,如何對付得了如此虎狼之師!以此觀之,京城禁軍——唉!” 說完,痛心疾首。他和范鎮(zhèn)都曾經在京城生活多年,對禁軍的境況非常熟悉。禁軍一方面以下凌上,紀律松弛,另一方面軍官役使士卒,武備不整,情況不容樂觀。 范鎮(zhèn)也是搖頭,與梅堯臣一起喝了一杯酒。 杜中宵實在忍不住,道:“古之良將,必稱孫吳。孫武為將,以宮女試軍,當斬則斬,軍紀嚴明整肅。吳起為將,視兵如子,與其同甘共苦??梢妿Пo非如此,一方面軍紀嚴明,一方面將帥要自己檢點,以身作則。軍隊不能打,兵固有錯,將帥也非無辜,此事說起來就是個大題目了?!?/br> 梅堯臣和范鎮(zhèn)聽了杜中宵的話,一起笑:“小官人書讀得多,世事卻還見得少。帶兵打仗的事書上如此說,實際卻哪里會如此。大宋立國六七十年,此時兵將,早與古時不同了。”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再談下去也沒有什么意思。各人有各人的經歷,有各人的看法,不真正到前線帶兵打仗,誰又能夠說服得了誰?在座的三人,這種機會都渺茫得很。 范鎮(zhèn)道:“稍候到了下午,小官人隨我回到官衙,把‘其香居’的人一起叫過去,與你們分斷了以后如何制酒,以后便安心讀書,準備科考吧。有這一處酒樓,你家里現(xiàn)在衣食不愁,正該把心思用到讀書做學問上。人生匆匆不過百年,不能白耽誤了?!?/br> 杜中宵急忙起身道謝:“知縣相公如此提拔,小民無以為謝,心中如何過意得去?” 范鎮(zhèn)笑道:“我為百里之官,自然該為民做主。從酒糟中制酒本就是你家的法子,吳家先前誣告已是不該,現(xiàn)在偷學更是錯上加錯。舉頭三尺有神明,世間事豈能如此胡來?你自安心,此事官府定然稟公直斷。只是一點,我再叮囑一次,你們從酒糟里制出酒來,賣了錢后,一定不要忘了買粥施舍。縣里保你酒糟制酒有錢可賺,此是根本。不然,酒糟給窮人分食多好!” 杜中宵叉手應諾,保證此事會一直做下去。 此時只要城里市鎮(zhèn),游民和閑漢都不少,很讓官府頭痛。這些人吃了上頓沒下頓,不定會為了錢財做出什么事來,是治安的不安定因素。范鎮(zhèn)最重視的就是杜家賣酒之后施粥,最少保證縣城里面沒有人餓死,少了許多麻煩。至于誰家制酒賺錢,跟范鎮(zhèn)又有什么關系?杜家有個舉人在那里,怎么說也是讀書人一脈,要幫也是幫他們。勢力人家勾結官吏,是官員打擊的對象, 勢力人家勾結的一般是公吏,跟官員一般是相互利用。有作為的官員到了地方,經常會拿勢力人家開刀,收拾掉一家兩家,也就控制住了局面。范鎮(zhèn)性情溫和,并沒有想拿什么人開刀,吳家又有本州通判的同年何中立這一家表親,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但吳克久一而再再而三鬧事,范鎮(zhèn)也有些煩了。 這些日子有了閑暇,杜中宵看書主要是精研蘇舜欽送的那一本賦格。這樣做是被做學問的人看不起的,在他們眼里這不是正路,過于功利性了。不過杜中宵讀書考進士本就是功利心強,哪里會管別人眼里怎么看。乘著這個機會,向范鎮(zhèn)請教一些自己不太懂的地方。 范鎮(zhèn)館閣讀書多年,對科舉詩賦理解極深。像他這種人考進士,不需要絲毫運氣,只要是考一定會中的。某種程度上說,科舉試題就是為他們這些人量身定做,應該寫什么,不該寫什么,心中一清二楚。 見杜中宵問得粗淺,范鎮(zhèn)微笑,才相信他對時文詩賦確實理解不深,一一奈心講解。賦格中那些固定句式,在范鎮(zhèn)眼里太過俗了,經他一點撥,很多句子都翻出一層樓去。 第40章 壟斷經營 縣衙偏廳,吳克久看著端坐的范鎮(zhèn),不由心中惴惴。再看一邊站著的杜中宵,又恨得牙癢癢。 范鎮(zhèn)看了看兩人,沉聲道:“本朝立國以來,酒禁極嚴,朝廷多有仰賴酒課之處。本地小縣,四家酒樓已是不少。不妥善安排,不獨是縣里酒課不足,你們賣酒的也難有錢賺。吳克久,本縣聽聞,你不知從哪里學了‘醉仙居’從酒糟制酒的法子,在自己酒樓販賣,可有此事?” 吳克久道:“回官人,確有此事。這是‘醉仙居’事機不密,制酒方法被人看了去,我花大價錢買來的!此是小民花錢購得,有了此法,自然就去制酒,不然錢不是白花了!” 范鎮(zhèn)板起面孔,冷聲道:“我不管你從哪里學來的制酒之法。數(shù)月之前本縣已說得明白,縣里面你們四家酒樓,各有自己的生意。官酒庫的酒糟用來制醋,此是醋息錢,不去說它。你們三家,釀酒的一在城南一在城北,腳店酒販各有地盤。剩下一家‘醉仙居’,不得釀酒,專一收買你們兩家酒糟制酒。幾家生意分得清清楚楚,不得逾越!你‘其香居’不但釀酒,還要從酒糟中制酒,不遵本縣之令么!” 吳克久愣了一下,才道:“先前那樣分,是因只有‘醉仙居’能從酒糟中制酒,現(xiàn)在我也會了,怎么還會如此?它與我一樣在城南,兩家酒樓相距不遠,豈不是搶我家生意?” 范鎮(zhèn)猛一擺手:“你不要再三找借口,縣里酒樓如何賣酒,我已分得清楚明白,不得亂來!‘醉仙居’從酒糟中制酒,買米向貧民施粥,于官于民都是好事。不管你從哪里得來從酒糟中制酒之法,此事都就此作罷!以后你酒樓里的酒糟,都賣與‘醉仙居’。你酒樓每日酒課都有定數(shù),一斤酒有多少酒糟,縣里記得清楚。從今之后,按酒課之數(shù),如數(shù)賣酒糟給‘醉仙居’?!?/br> 吳克久聽了,一時怔在那里。他卻沒想到,最后官府會如此處置,直接斷了他自己從酒糟中制酒的可能。酒既然是專榷,怎么賣當然是官府說了算,酒樓也只能按照規(guī)矩來。 范鎮(zhèn)不想再聽吳克久分辨,對一邊站著的公人道:“官酒庫的馮半年怎么還不到?著人去催!” 公人叉手應諾,一溜跑著出去了。 不大一會,馮節(jié)級隨著進來,見范鎮(zhèn)面色不好,忙叉手告罪。 范鎮(zhèn)道:“你們三人在此,我把話再說一遍。以后縣里賣酒,‘醉仙居’從酒糟中制酒,自己不得私釀。其余酒樓,官酒庫酒糟專一制醋,醋息錢一如從此。另外兩家,酒糟都要賣與‘醉仙居’,不得私留,價錢便如你們商定的。此事就此定了,哪個違犯,馮節(jié)級及時來報,官府糾辦!” 馮節(jié)級打個冷戰(zhàn),忙叉手應諾?!捌湎憔印弊约簭木圃阒兄凭频氖滤猜犝f了,緊接著范鎮(zhèn)便就下令,明白向著“醉仙居”。他一個衙前,哪里敢違背知縣的命令。 只有吳克久在一邊目瞪口呆,要想爭辨,又提不起勇氣。 范鎮(zhèn)看了三人一眼,擺了擺手道:“此事說定,你們退下吧。酒樓賣酒,些許小事,數(shù)月間折騰不休,成何體統(tǒng)!今日之后哪個敢鬧,縣里必然重懲!” 此話一出,再沒人敢說什么,三人一起唱諾告辭。 出了縣衙,吳克久憤憤地道:“知縣官人如此斷,豈不是絕我‘其香居’生路!不行,你們幾家如何搭配賣烈酒和其他酒的,我‘其香居’也是一樣。不然,哪里還有客人來我家酒樓!” 馮節(jié)級打個哈哈:“烈酒都是‘醉仙居’制出來,小員外自去商量就是?!?/br> 吳克久猛地轉頭問杜中宵:“你如何說?” 杜中宵搖了搖頭:“現(xiàn)在所制烈酒,只夠我們三家所賣,難以分給你們。我自家制烈酒,自家酒樓若是不夠賣,豈不是惹人恥笑。小官人想賣烈酒,自去與其他兩家商量?!?/br> 吳克久瞪起眼睛,恨恨地道:“好,你們三家聯(lián)合起來欺我,是與不是?!” 杜中宵淡淡地道:“這數(shù)月以來,我被小員外欺得狠了,又說過什么。小員外,如何賣酒,知縣官人定了規(guī)矩,一向都是馮節(jié)級看著。你有話自去找節(jié)級商量,要么就去找知縣官人,問我何用!” “好,好,你們三家酒樓合起來,以為就能讓我的生意做不下去!我們且賣著瞧,酒樓里除了酒水要好,酒具差了,客人一樣不上門?,F(xiàn)在縣里除了我家酒樓,哪里還有銀制酒具?從今天起,我便把自家酒樓的酒具全收回來,我們且看看哪一家的生意更好!” 說完,一個人氣鼓鼓地先走了。 看著吳克久的背影,馮節(jié)級道:“這卻是有些難辦。官酒樓和‘姚家正店’都借得有‘其香居’的酒具,他們收回去,我們不免顯得寒酸。” 杜中宵道:“我酒樓里一向不用金器銀器,生意還不是一樣做?只要酒具整潔,客人哪里會在意金器銀器。真是那樣排場的客人,我們小小臨穎縣,一月也不知有幾個。由著‘其香居’去吧?!?/br> 馮節(jié)級點了點頭,默不做聲。此時民風奢靡,小縣城里的酒樓也要用銀器。幾家酒樓里只有“其香居”財大氣粗,常年備得銀器,其他酒樓來了特殊客人,都要到他酒樓里去借。馮節(jié)級是官酒樓,有時候招待官員,還是要講排場的。 見馮節(jié)級沉默不語,面色不好看,杜中宵道:“‘其香居’從一開始威脅不賒酒,到后面想著自己從酒糟制酒,現(xiàn)在連不借銀器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其一天不如一天顯而易見。他們敗像已露,節(jié)級又何必自尋煩惱。我們幾家酒樓只要踏實做生意,就讓‘其香居’一天一天破敗下去好了?!?/br> 馮節(jié)級還是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與杜中宵分手,自回住處去了。他撲買的是官酒樓,跟其他幾家不一樣。只要自己賺錢,馮節(jié)級哪里會敢別人死活,反正做上兩三年便就收手不做了。 迎面冷風吹來,杜中宵縮了縮脖子,袖起手向自家酒樓行去。今日知縣范鎮(zhèn)作主,自己家在臨穎酒樓這一行當便就立住了腳跟,從此衣食無憂了。一直不對付的吳克久,今日被范鎮(zhèn)一頓訓斥,想來從此不敢搗亂,從此可以安定下來。只是經了今天的事,杜中宵再想辦法賺錢的心思也就淡了。 如今經商,市面上有行會控制,再上面還有官府壓著,不是想做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生意也不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個不好,得罪了什么人,就有禍事惹上身來。 看了看天上昏昏的太陽,杜中宵嘆了口氣。這個時代,要想真正地出人頭地,實際上只有當官一條路好走。不然,根本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動。自己該好好讀書準備科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