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資助
沉時安低頭穿過人行道,沒人注意他這個年輕人。背影高瘦,步伐卻一點方向都沒有。 陽光直直打下來,地面反著白光。 他也沒地方可去。 于是他順著街道一直走,沒有搭車,不知不覺竟走到了碼頭。 他抬眼望去海對面,想了想,買了張票坐上了渡輪。 下船后,他沿著記憶慢慢地走,走到了九龍城區(qū)。遠遠地,他看見一塊刻著“九龍寨城”的舊石碑,腳步微微一頓,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這里曾是九龍城寨?,F(xiàn)在成了“遺址”,也改了名。 明明以前人人都叫“城寨”,如今卻換成了“寨城”。 叁年多過去,如今地基鋪了磚,種了草,建起整齊的步道,成了個給老人散步、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他一走進來,還是能感覺到舊日氣味。 那些年躲在暗巷里的人,夜里拖著麻袋的影子,樓道里滴水的鐵管,藏著煙火氣,也藏著血。 沉時安坐在石椅上,望著前方整齊的園林發(fā)呆。 這里本來是九十年代全港最密集、最混亂、最沒人管的灰色地帶。 現(xiàn)在也沒了。 連城寨也能被夷為平地、改頭換面,那些過往呢? 沉時安低頭看著自己手指,骨節(jié)分明,掌心微涼。 他想起小時候,這地方哪哪都能藏人,樓梯下、排水管里、閣樓、煙囪、防火巷。 那時候他還不懂什么是藏,現(xiàn)在懂了,卻已經(jīng)無處可藏。 他忽然覺得一陣荒謬。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飛越國境,只為見一個說“你不用回來”的人。 他不是不清楚這一趟沒有意義。 但他還是回來了。 不是為了原諒,更不是為了團圓。 他只是……一時心軟。 可惜,這點心軟,換不來什么。 夜幕緩緩降下。 公園的燈亮了,地磚上映著昏黃光影。 他的視線落在遠處——有個人影蹲在草叢邊,穿著破布似的衣服,背很瘦,頭發(fā)結成塊狀,像是好幾個月沒洗過。 有點眼熟。 他瞇起眼,又看了幾秒,忽然起身,朝那邊快步走過去。 那人背對他蹲著,嘴里嘀嘀咕咕念個不停。 “是她……她要殺我……那個女人……那個小叁……” 沉時安站定,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他猶豫了一下,喊了聲:“……媽?” 那人像被雷劈中一樣抬起頭來,眼神渙散,臉臟得認不出原貌,頭發(fā)披散,雙眼布滿紅血絲。 但那五官,那鼻梁,那嘴角緊繃的形狀,他太熟悉了。 是陳娟。 他眼前驟然一晃,半天沒出聲。 她瘋瘋癲癲地看著他,忽然往后退,雙手護著腦袋:“別打我……別再下藥了……你們別再來找我……我沒做錯,我沒做錯,是她,是她搶了我老公,她要殺我——” 沉時安蹲下身:“誰?誰要殺你?” 陳娟抓著自己頭發(fā)喃喃:“那個女人……那個小叁……她搶了我老公,她要害死我,她把我關起來,又要我死……她就是要我死啊……” 沉時安聽到這句話時,整個人像被凍住一樣,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沉下去。 ——小叁。 ——搶老公。 他不是傻子。 陳娟的這點執(zhí)念,他從小就知道。 但這次,她不只是瘋言瘋語。她從戒毒所里跑出來,不是偶然。 是歐麗華做的。 而這件事,她從沒提過半個字。 沉時安喉嚨緊了一下,正想再問,遠處忽然一道手電光照過來。 兩個警察走過來,其中一個說:“她又在這附近晃?嘖,上周也有人報,說她在九龍?zhí)翐焓?。抓都抓不住,水蛇似的。?/br> 另一個皺眉:“今晚要不直接帶回去?這人沒身份沒地址,餓死都沒人認領。” 沉時安站起身:“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先帶回警署查查身份唄,有身份證就送社工、精神科,沒身份就先請回警署住著?!?/br> 沉時安看了眼地上的陳娟,她縮在角落,身子抖個不停,臟得像是從水溝里撈上來的。 他清楚,警署里最難活的是這種無依無靠、又瘋又癮、沒有任何價值的人。 他垂下眼睫,說:“我?guī)?。我?guī)メt(yī)院?!?/br> 那天深夜,他坐在青山醫(yī)院門口等了很久。 青山醫(yī)院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精神科醫(yī)院,公立的,制度規(guī)矩得要命。 他把陳娟帶來后,對方只做了個初步評估,就搖頭說:“這樣不行,我們要轉(zhuǎn)介信,要她身份,要證明她不是你隨便帶來的人?!?/br> 沉時安看了看手里那一迭污臟的舊衣服,再看看自己鞋上的泥。 他從錢夾里抽出支票簿,刷刷寫了一筆,遞過去。 “叫你們院長來?!?/br> 前臺一開始還不信,低頭看了一眼支票數(shù)額,臉色頓時變了。 沒多久,值班副院長來了。 沉時安開門見山:“她精神不穩(wěn)定,無家可歸,又沒身份證。如果你們按流程,她會死在下一個警署。現(xiàn)在,我資助你們,收她。” 那院長皺眉:“你和她什么關系?” 沉時安低頭,在表格緊急聯(lián)絡人一欄寫下自己的名字,在關系那一格里,筆尖停了一下。 他最終寫下叁個字——資助人。 不是兒子。 也不是家屬。 因為他有身份證,她沒有。 他連帶她走都做不到,因為她沒有護照。 所以他們不是一家人。 但他可以救她。 沉時安是坐隔日最早的航班回新加坡的。 他把陳娟安排妥當已經(jīng)是凌晨,他也懶得去找個地方歇腳,干脆打了車去機場。 他看著啟德機場的大門,想起一年前他也是這樣安靜地站著等開門。 那時候他是去送她,這次回來本來是想要見她。 最終還是沒能見她一面。 他沒再聯(lián)系沉紀雯。 不是不想,是不該。 她要守著她的家人,他要做的,是毀了這整個家。 她是沉兆洪和歐麗華的女兒。 他們一家把他踢出香港、把他媽逼瘋、逼出戒毒所、給了他短暫的光明又強勢收走。 他一路沉默。從樟宜機場回到別墅,他沒急著回房,而是徑直走進書房,把外套一甩,坐在了那張鋪滿賬目和傳真副本的桌子前。 新加坡的雨季還沒結束,天色低沉,窗外云層壓得像要塌下來。 這次從香港回來,他一夜之間像是被什么徹底點燃了。 怒火燒得極冷,像一根沉入冰水的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