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坍塌
夜色很深了,醫(yī)院外卻還有一些店沒關。 沉紀雯沒說去哪,沉時安也沒問,只是默默跟著她走了一段,走到了一家通宵開鋪的粥檔。 她點了粥、菜心,還有一碟牛河。坐下之后就沒怎么動筷,只是安安靜靜地夾了兩口,低頭喝了一口粥,然后就放下了勺子。 沉時安沒勸她,只把她那一碗拿了過來,慢慢吃完了。 她沒有說謝謝,他也沒有說你辛苦。 只是那種不動聲色的默契,又一次悄然回到了他們之間。 吃完飯出來,風有點涼。兩人并肩走在北角那條巷子里,腳步都很輕。 “英國那邊,怎么樣?”沉時安忽然開口,語氣像閑聊。 沉紀雯“嗯”了一聲,又頓了頓,才說:“其實……我現(xiàn)在不在讀。” 沉時安腳步一頓,側過一點臉:“沒回去?” “沒有。”她聲音低下來,“這一年,暫時Gap了。” 沉時安沒急著再問,只點了點頭。 幾秒后,他輕聲開口:“大學推遲了?” “算是重新申請吧?!彼D了頓,“換了個學校。” “去哪里?”沉時安像是隨口一問。 她望著前方的路燈光,靜了幾秒,才緩緩說:“LSE,學管理?!?/br> 她的停頓太明顯了。 沉時安略偏頭:“不太喜歡?” “也不是,就是一開始是想學法律的,但改了?!?/br> 他看她一眼,沒說話。 她察覺到他無聲地詢問,又補了一句:“反正遲早都要學的,就……提前開始而已。” 沉時安“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他們走了一段,沉時安忽然低聲問:“你……還好嗎?” 沉紀雯點了點頭,低聲道:“已經很久了,足夠時間做好心理準備了。” “這段時間一直在醫(yī)院陪他,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她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輕,“而且你愿意回來,就……沒遺憾了?!?/br> 空氣安靜了下來。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沉時安移開話題。 “這條路是通停車場的嗎?” “嗯。”沉紀雯答,聲音輕輕的,眼角仍有些紅。 話音剛落,巷口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幾道身影圍在墻邊,似乎剛打過一架。 遠遠地,有人朝這邊看了一眼,頓了頓,小聲說:“哎,那是不是大小姐?” 人群頓了一下,自動讓出一條道,一個臉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神情恭敬又帶著點驚訝。 “真是你?。 彼肿煨χ?,“這邊風大,你怎么也來了?” 沉紀雯站?。骸氨??!?/br> “唉喲,你還記得我這老臉!”陳炳雄笑得眉眼彎彎。 他說著,目光順勢掃到她身邊那個男孩,剛要隨口問候,卻忽然頓住。 “……這位是?” 沉時安禮貌欠身:“炳叔,好久不見?!?/br> 陳炳雄瞇起眼打量了一會兒:“……安仔?” “是我。” 他驚訝地挑了挑眉:“你小子長這么大了?!?/br> 寒暄間沉紀雯已經抬眼,輕聲問:“這邊出什么事了?” 陳炳雄收了情緒,往后瞥了眼,語氣略一壓:“沒事。義安那邊幾個小鬼不長眼,趁阿公病重想鬧事,撈點東西回去邀功。結果被我們的人收拾了。” 說話間,巷口走出一個年輕人,胳膊上帶著血,額角擦破了皮,精神還算利落。 他招了招手:“超仔,過來叫人?!?/br> 那馬仔走近了,乖乖叫了句:“大小姐?!?/br> 沉紀雯點點頭道:“辛苦了。” 說完,她側過身,沒多言。 倒是沉時安,向來習慣表面禮數(shù)做到周全。 他往前走了半步主動伸出手:“辛苦了,謝謝。” 那馬仔明顯愣了一下,沒預料到會被“上頭的人”握手,遲了一拍才回握過去。 他力氣有點大,生怕不夠恭敬。握完了還不敢多看,只低頭道了句:“……不敢當?!?/br> 沉時安笑了笑,沒多說,只不動聲色地碾了碾手指,把方才握手時沾上的一點血痕擦掉。 有意思。 這人手上的分明是長期握槍形成的繭。 但是一個普通馬仔,有什么機會能長年摸槍呢? 沉時安并未在巷子里多停。 那馬仔低頭行禮后便退到一旁,陳炳雄隨口又說了幾句,他便順著沉紀雯的腳步繼續(xù)往前走,風從身后掃來,吹起一片地上的元寶灰燼。 他們快走出巷口時,他忽然慢了一步,目光不著痕跡地掃回身后。 那人還站在原地,手規(guī)矩地貼在褲縫邊,頭低著,像極了規(guī)矩里長大的下屬。 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追著他們的背影。 不是社團里混出來的眼神。 站姿也有趣。 估計是沒想到會突然見到“重要目標”,心神一亂,沒藏好那點骨子里的痕跡。 沉時安勾了勾唇角,沒停步。 原來如此。 今年洪興會那邊的貨量突然斷了那么多,他還以為是沉兆華撐不起那攤子。 黎世斌之前說的“變天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世道變了,抓得嚴了,不好做了。 他之前一直只想把沉兆洪的生意搶了,倒是真沒想過端了這個可能。 現(xiàn)在嘛…… “你在聽嗎?“ 沉紀雯忽然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沉時安回神:“嗯?” “問你這次回來幾天,住哪里呢?!背良o雯側頭看他,“剛剛一路低著頭走路,說話也沒反應,是不是太累了?” 他輕輕一笑:“沒累?;貋硪恢埽【频??!?/br> 五天后。 葬禮設在的北區(qū)的殯儀館,風景極靜,臨海,一整天都吹著低緩的風。 吊唁賓客絡繹不絕,花圈排成幾道彎,白紗與挽聯(lián)在光里輕輕晃著。 沉時安站在人群之外,沒有靠近。 他穿了一身黑,站得筆直,像個局外人。 沒有人注意他,也沒有人認出他。 他的目光落在靈堂前那兩個身影上。 歐麗華神情一貫冷靜,從容應對各方賓客,言語簡潔、姿態(tài)得體,舉手投足間盡是大家主母的風范。 而沉紀雯……同樣穿著白衣,站在她身旁,一動不動,雙手交握著,低頭應答,處處禮貌周到,甚至還能點頭微笑。 她沒有哭。連眼眶都沒紅。 那副鎮(zhèn)定讓人看不出情緒,卻讓沉時安心里越發(fā)說不出味道來。 他看著她,眼神一寸不動,直到最后一撥人終于退去。 歐麗華被身邊人叫走處理賓客名單。他看見沉時明抬手按了一下沉紀雯的肩,她說了句什么,隨后緩緩轉身,獨自往靈堂后的小山走去。 她的背影纖細,步子很小,走得緩慢又飄忽。 沉時安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腳步壓得極輕。 她走了十幾步,在一棵老榕樹下停下,沒再往前。 他看見她站著,先是抿緊了唇,背脊直得像一根繃緊的弦,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慢慢蹲下去—— 像是整個人一下?lián)尾蛔×恕?/br> 她埋著頭,抱著膝蓋,身子一點點縮起來,然后啞聲哭了出來。 哭得極輕極悶,卻壓抑得像要撕裂胸口。 不是給別人聽的哭,是撐太久、太疼、太傷之后的碎掉。 沉時安停在她身后,看了幾秒,才慢慢彎下腰,伸手落在她的肩上。 沉紀雯愣了一下,抬起頭,眼睛通紅,眼淚糊在睫毛上??辞迨撬囊豢蹋眍^一哽,哭得更厲害了。 她把頭一點點靠過來,額頭貼在他胸前,肩膀發(fā)著抖,想說點什么,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沉時安沒有說話,只是慢慢抱住她,任她眼淚一點點洇濕自己。 從沒離她這么近過。 也從沒見過她哭成這樣。 那一刻,他心里什么恨也沒有了。 只有密密麻麻的疼,像潮水壓過來,壓得他一點力氣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