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差之后回來，沒見著她，以為她在忙，就自己去茶水房用晚食，用完了也沒見她來，擔(dān)心她晚上餓，便給她拿了個菜餑餑。”

    聽菊這人是有些小毛病，可待紅豆也挺好。

    紅果抹了一把臉：“然后呢?！?/br>
    聽菊面色慘白，她深吸口氣，道：“之后，我就回了臥房。”

    “我回來的時候，見紅豆躺在床上，我以為她累了睡了，就沒有做聲，”聽菊一邊說，手上就不停顫抖，“我先去洗漱更衣，把臟衣服洗了，等我回來，紅豆依舊沒有動。”

    聽菊聲音都抖了起來。

    “我覺得有點不對，就去碰了一下她，才發(fā)現(xiàn)……”

    才發(fā)現(xiàn)紅豆已經(jīng)沒氣了。

    “當(dāng)時我太害怕了，就忍不住跑了出來，撞到了芳草姐?！?/br>
    周芳草點點頭，對紅果說：“是這樣?！?/br>
    “我畢竟年紀(jì)大，聽菊這樣說，我就進(jìn)去看了看，發(fā)現(xiàn)確實……”

    周芳草哽咽一下：“紅豆已經(jīng)走了?！?/br>
    現(xiàn)場瞬間沉默了。

    沈初宜站在廊下，整個人縮在陰影里。

    待及此時，金烏早就歸家，皎月爬上中天。

    明天是個大晴天，此刻月明星稀，滿天星斗，皎月如流光。

    可這銀銀灑灑的月色，也照不到沈初宜身上，更落不進(jìn)她心中。

    明明是夏初暖日，她依舊仿佛活在去年寒冬。

    此刻她終于回過神。

    即便痛徹心扉，也不得不相信了。

    相信這個可愛的小meimei，哭著說想家，笑著說要原湯化原食的小姑娘，已經(jīng)不在了。

    無聲無息地夭折在這金碧輝煌的宮室里。

    再過三日，才是她十五歲生辰。

    她到底沒能熬過這十年，沒能出宮，一家團聚。

    在這黑暗里，沈初宜狠狠攥起拳頭，讓手指刺入手心，刺進(jìn)她冰冷的心。

    沈初宜閉了閉眼睛，輕輕擦干眼底的淚，片刻后，她慢慢從回廊處行來。

    眾人還沉浸在紅豆忽然夭折的痛苦中，沒有注意到沈初宜。

    “我想看一看紅豆。”沈初宜忽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帶著淚意，很輕很柔，卻嚇了眾人一跳。

    紅果抬起頭，見到是她，嘆了口氣：“我跟你一起看看吧?！?/br>
    紅果說著，吩咐周芳草：“芳草，你去稟報周姑姑，看怎么處置?！?/br>
    周芳草擦干眼淚，垂著頭匆匆走了。

    外面只剩下聽菊，站在夜色里瑟瑟發(fā)抖。

    沈初宜踏入這狹窄的臥房，沒有任何耽擱，直接來到了紅豆身邊。

    看到紅豆面容的一剎那，沈初宜忍不住又落了淚。

    紅果也哽咽了一聲：“這是怎么了，明明好好的?！?/br>
    沈初宜沒有說話，她一點都不害怕，直接坐在了紅豆身邊，伸手摸了一下紅豆的臉。

    此刻屋里點了油燈，照亮了紅豆的面容。

    她閉著眼睛，神情安詳，確實很像是睡著了。

    沈初宜輕輕碰觸她的肌膚，能感受到手里的冰冷。

    紅豆確實不在了。

    沈初宜深吸口氣，她看紅果直接去了柜子處，便迅速撥開了紅豆的口唇。

    紅豆的唇色比平日深，這很不同尋常。

    撥開之后，只能看到紅豆?jié)嵃椎难例X，不知是不是因為橘色燈光，她的牙齒有些發(fā)粉。

    沈初宜看完唇舌，迅速看了一下紅豆攥著的手。

    當(dāng)沈初宜費力掰開紅豆的手后，驚訝發(fā)現(xiàn)她手里攥著東西。

    那是一顆珠子。

    這珠子應(yīng)該是從香囊上拽下來的，上面還有一小節(jié)線頭。

    沈初宜沉默地把那珠子塞入袖中，然后繼續(xù)在紅豆身上翻找。

    等紅果從柜子那邊回來，沈初宜已經(jīng)給紅豆整理好了衣襟，重新蓋上了被子。

    紅果手里拿著紅豆的小包袱。

    紅豆入宮兩年，剛剛當(dāng)上三等宮女幾日，她身上沒有攢下什么銀錢，除了三兩銀子賞錢，就是家里剛給她送來的中衣。

    那是她母親一針一線縫的，一年不見，大小卻正好。

    即便知道宮里有衣穿，可家里依舊擔(dān)心。

    紅果入宮很多年了，她今年二十五，宮外沒有別的親人，只有養(yǎng)育她長大的姑母。

    她如今已是大宮女，再熬幾年成為姑姑，在宮里過活比出宮還要自在。

    入宮十三年，她什么沒見過？

    可見了紅豆蒼白的臉，紅果還是落了淚。

    “給meimei把這身衣裳換上吧。”

    這是母親親手做的，紅豆很珍惜，從來舍不得穿。

    臨走了，總得帶點念想。

    沈初宜點點頭，兩個人一起給她換衣裳。

    宮里頭的宮女，死了就死了。

    除了宮妃會念一聲晦氣，便也只有朋友會為她哭一場，等到無數(shù)個日夜之后，等人已入土為安，宮外的家人才能得知死訊。

    到時候，能見的只有一個陌生的檀木罐子。

    沈初宜給紅豆換衣裳，發(fā)現(xiàn)她大腿上磕了一塊，現(xiàn)在已經(jīng)青紫了。

    沈初宜只當(dāng)沒看見，紅果也一聲不吭。

    兩個人合力換好衣裳，最后給紅豆梳了她最喜歡的雙環(huán)髻，戴上了她最喜歡的粉色絨花。

    “紅豆就是好看。”

    沈初宜平靜地說。

    “是啊?！?/br>
    兩人忙完，周姑姑匆匆趕到。

    她倒是不嫌晦氣，只是皺著眉，厲聲質(zhì)問聽菊：“怎么人忽然就沒了？我上午見她還是好好的。”

    這同紅果的質(zhì)問是一樣的。

    沈初宜沒有回頭，低聲跟紅果說了兩句話，紅果應(yīng)了。

    聽菊自然又解釋了一番。

    聽到最后，周姑姑便只能道：“紅豆也是可憐，這孩子娘娘一貫也很喜歡，還說過兩年就升她為二等宮女呢?！?/br>
    周姑姑說著，頓了頓，看向院中的眾人。

    “按宮里的規(guī)矩，”周姑姑面露悲苦，“宮人若是病亡，便送去十里堡義莊，火葬留骨，若家人愿意請回家安葬，就都留著。若不愿，就五年一清?！?/br>
    周姑姑嘆了口氣，道：“娘娘可憐她，已經(jīng)讓岑青連夜去織繡所，準(zhǔn)備給她做一身壽衣，再取個上好的白瓷壇回來?！?/br>
    一般宮里的娘娘，哪里會有這般好心？

    有的甚至都不愿意讓宮女留在自己宮里，連夜就要拉走，一眼都不想多見。

    眾人都沒想到麗嬪這樣好心，瞬間便感動。

    “多

    謝娘娘心慈?！?/br>
    周姑姑擺擺手，她看向聽菊，道：“今夜你就來我房里睡吧，等到明日開宮門，再讓尚宮局來處理這件事。”

    這樣處置確實是極好的。

    周姑姑說完，看向紅果：“可收殮好了？”

    紅果有些遲疑：“姑姑，咱們也不熟悉這些差事，只給換了一身新衣裳，重新梳了頭。”

    周姑姑點點頭：“你做的不錯?！?/br>
    說著，她看到了沈初宜，目光微閃：“初宜，你也做的不錯?！?/br>
    沈初宜跟在紅果后面，對周姑姑福了福，沒有說話。

    她看起來滿面哀傷，已經(jīng)不能自已，這會兒是說不出話的。

    周姑姑看了一圈，有些滿意：“好了，都回去吧，都是自家姐妹，也沒什么好害怕的，若是實在睡不著，就去茶水房自己吃一碗安神湯?！?/br>
    她這一說，眾人也不敢留。

    各自回了臥房。

    熱鬧過后，便是死寂。

    月色灑下來，照在院中的梧桐樹上，卻再無平日的皎潔。

    只剩下一院子的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