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成都縣廨再次審理了劉良的案子。這一次，此人從前種種劣跡都一樁樁一件件被人告到了官府，杜士儀不厭其煩一樁樁查實公示，等到判了此人流刑之后，正好是張家父子三人和楊伯峻從教化院出來的日子。盡管并沒有苛待一日三餐飲食，可四個人全都是灰頭土臉面容枯槁。

    須知杜士儀請來的教導(dǎo)，全都是年已五六十，科場仕途無望，在本縣卻有些名氣的老儒。而聽到要遵循古禮勸化世人，別說官府還會每個月另行貼補錢，就是沒有，沖著這份名頭功德，應(yīng)者足足有二三十人。

    這些人輪流上陣輪番轟炸，那苦口婆心的勸導(dǎo)就連去參觀過一回的杜士儀都心里直犯嘀咕，更不要說整整一個月泡在里頭的當(dāng)事人了。偏偏杜士儀不禁人參觀探望，縱使有心挑刺的，可面對這么一種教化狀況，縱使楊伯峻的兒孫，張家父子的親戚，誰也挑不出毛病，一來二去反使得這處地方聲名遠(yuǎn)揚。

    而張家父子和楊伯峻出來后的慘狀，更是引來了坊間不少人奔走相告，傳來傳去只有一個意思——寧可上堂挨板子，也別在那教化院呆上一個月，那是要死人的！至于引出這么一個新鮮事物的劉良，要不是他已經(jīng)倒霉地判了流刑千里，簡直就能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這樁案子的影響還在繼續(xù)，然而與此同時，此前已經(jīng)募集了各種款項數(shù)千貫的水利工程，也真正擺上了臺面。成都縣廨門前的告示墻上，所有樂善好施者的名頭和捐款細(xì)目全都羅列在上，甚至還包括不少坊間平民捐出一兩貫三四貫的，因而名單整整羅列了一整面墻。聽聞這些大行善舉的人會勒石為記，永留后世，人們議論紛紛之際，卻也都關(guān)注著此事進(jìn)展。

    這一日城北十八里的張家村靠近毗江的一塊空地上，便匯集了各方人士。四大家的主人固然都來了，彭海等聯(lián)手捐資最多的客戶也都悉數(shù)到場，過年時回了一趟閬州，這時節(jié)才剛回來的鮮于仲通，以及年紀(jì)輕輕的楊銛，連帶成都城內(nèi)各處富商大戶的代表，幾乎一個不拉。

    當(dāng)杜士儀展開手中一卷圖紙，令人上來看的時候，眾人幾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左居人，右客戶的格局。左邊以四大家為首，富商大戶羅列其后，而右邊則是鮮于氏和楊家為首，彭海等人緊隨在后。當(dāng)杜士儀的手指點到了代表此地的那個位置時，四周圍的竊竊私語聲都停了。

    “成都本并非乏水之地，要論水土肥沃，莫過于這益州錦城。只不過城北汲水溉田，一直比不上城南，而荒田如今幾乎都有主，而昔日舊渠卻已經(jīng)年久失修，不但不能坐收灌溉之利，反而每逢水患，便會有洪澇。我翻閱舊日十余任縣令留下的手札，卻找到了這位龐明府的手記。此地便是他多方考察尋覓下的地方，建池之后，在南重修官渠百余里，便可讓城北數(shù)萬畝良田受益，只可惜他受困于錢，最終不能成功?！?/br>
    成都縣令三四年一換，別說百姓，就連常常和官府打交道的大戶，也有不少人已經(jīng)不記得那位龐縣令是何許人也了。只有李天繹因為新近掌家，反而下死力去了解了很多東西，這會兒就接口說道：“那位龐明府從前也是進(jìn)士及第，制科前茅，只可惜做人太認(rèn)真了些，官運不濟(jì)，又無人提攜，從成都令卸任之后便再未選官成功，一時郁郁而終。不過他若在泉下有知這當(dāng)年手札能夠?qū)γ鞴杏茫囟〞π缾?！?/br>
    李天繹這番奉承說得入情入理，縱使崔澹沒好氣地暗中齜牙，也不得不承認(rèn)李天絡(luò)比起這嫡長兄就是渣。至于其他人，記不起那位龐縣令的根本插不上嘴，記起來的，還有誰能比李天繹說得更入骨三分？于是，杜士儀點頭一笑后，便沉聲說道：“屆時成功之后勒石之際，我自會親筆記上龐明府的功績！”

    說到這里，他信手就把圖卷交給了李天繹，仿佛沒注意到對方的受寵若驚，背著手一字一句地說：“官渠早有名曰利人渠，而今日這池，就名為萬歲池！池若萬歲不朽，則可澤被蒼生萬年！謹(jǐn)以此池，惟愿大唐江山萬年！”

    杜士儀親自起名，又用這樣大義凜然的名義起了個頭，旁人哪里還有半分異議?？v使羅德受范承明之命，要將今日之事如實匯報，也不得不承認(rèn)此池此渠若成，僅憑任上給成都留下了這樣的工程，杜士儀就會在錦城志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可他更沒有料到的是，杜士儀緊跟著又宣布了一件事。

    “此次建萬歲池，修利人渠，籌資全靠各位慷慨解囊，我身為成都令，不過乃是牽頭。即便是這等民計民生的大事，歷來總難免有人從中漁利，甚至欺上瞞下，使得好好一樁利國利民之舉變得天怒人怨！所以，此次所籌總共七千三百零一貫，我已吩咐崔家和李家把最好的帳房都先撥一個過來，其余各家若是愿意，亦可如此出人。每月審核一次出入賬目，而民夫支取工錢，亦是統(tǒng)一支取，以防有人從中克扣。至于攬總的人……”

    說到這里，杜士儀剛剛一頓，李天繹便立刻接口說道：“明公本就是惠民之舉，更能夠提前防微杜漸，卻是成都上下百姓之福?？h廨諸位少府若是公務(wù)繁忙，我卻舉薦一人，云山茶行的東主慧娘子。她雖是深居簡出少見人，卻精通算學(xué)，此次更是也捐出了五百貫。如今蜀茶能夠在長安盛行，亦是慧娘子之功?！?/br>
    面對李天繹今天第二次搶著說話，眾人神色各異。崔澹卻在別人或沉默或震驚或狐疑的時候，捋著胡子笑瞇瞇地說道：“蜀中代有巾幗豪杰，秦時貞婦巴清富甲天下，亦不遺余力捐資造長城，如今這位慧娘子若真有如此點石成金的本事，何妨請其總攬此次萬歲池和利人渠之事？”

    李天繹和崔澹一一表態(tài)，剩下的人不免便若有所思了。哪怕他們此前興許根本不知道所謂云山茶行是個什么背景，究竟有多大的手筆，可這兩位挑人出頭，其中含義不言而喻。而這時候，鮮于仲通突然開口說道：“崔翁和李公既然如此說，那想來這位慧娘子必然是了得之人，我并無異議?！?/br>
    楊銛本有些心不在焉，此刻猛然警醒，連忙也陪笑道：“我也無異議。”

    彭海等人捐出資財，原本是因為八百畝茶園失而復(fù)得，因此欣喜之際便把心一橫舍了錢財。更何況，之前上官廨相詢?nèi)虑迕髑昂笫詹璧膬r格時，杜士儀的公道讓他們喜出望外，這會兒彭海少不得接著答應(yīng)了。這幾個大戶一個個都附和了此議，杜士儀雖不置可否，羅德和剩下的人思來想去，也不好再強扛，紛紛順勢答應(yīng)了。

    “既如此，便從你等之請。屆時只消每個月把賬目送去縣廨一次就行了，至于進(jìn)展如何，我若有空，一定會來親自巡視，等完工之日，我便與諸位用腳走遍這百里官渠，以為成功之賀！”

    杜士儀見慣了外表光鮮內(nèi)里腐朽的豆腐渣面子工程，自然絕不希望被人糊弄，因而讓王容出面的同時，他仍是撂下了這樣的話。等到啟程回城之時，他心中知道經(jīng)此一事，云山茶行怕是會成為無數(shù)人目光的焦點。但蜀茶之利如今冠絕天下，等到其余各地的茶葉貿(mào)易也日漸昌盛，蜀茶也就不再是唯一了。所以，短短的領(lǐng)先這十幾年功夫，品牌效應(yīng)非同小可，他自然一定要抓緊。

    當(dāng)此之時，陸羽應(yīng)該尚未出生，他是不是也要寫一本《茶經(jīng)》？陸羽之茶經(jīng)和后人之喜好仍有區(qū)別，他不妨專以自己喜歡清茶的喜好，好好炮制一本茶經(jīng)出來！

    “郎君，東都家書！”

    剛回到縣廨，杜士儀便得到了這么一個消息。等匆匆進(jìn)了書齋，他拿起案桌上那一個小竹筒，盯著娟秀字跡看了好一陣子，這才劃開封泥，取出了那一卷信箋。出乎他意料的是，竹筒上的字是杜十三娘的，內(nèi)里的信卻是崔儉玄的手筆，更讓他暗嘆的是，崔十一郎洋洋得意地對他說，崔琳會開口叫舅舅了，他們等著他回來！雖說下一胎如今還沒個音信動靜，但也請他及早起個名字備著。

    “十三娘……”

    杜士儀一時心情激蕩，再沒有立時往下看，而是放下信箋深深吸了一口氣，恍惚之中仿佛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垂髫女童。一晃她已經(jīng)為人妻為人母，連孩子都已經(jīng)能夠開口叫人！而同樣一晃間，已經(jīng)是九年過去，九年歲月改變了很多東西，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兄妹之情。

    他欣然扯過一張紙，突然落筆寫下了一個瑱字。

    “若為女，則為瑱。”

    而想到若是兒子，又想到崔儉玄那秀美若女子，偏又疏闊粗豪的脾氣，而崔氏這一輩從月，他欣然一笑，這才在紙上又落下了另一個朗字。但愿那個兒子能夠繼承父親的優(yōu)點，如朗朗乾坤，光風(fēng)霽月，但疏闊之中，更多幾分朗烈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