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與世長存
盡管在嘴上,應明說的是魏進忠不能做這樣的工作。 他是要當軍官的人,將來四處巡演很危險,而且倫敦離不開人。 但實際上真相只有一個——應明覺得魏進忠長得不夠威武。 當然這個標準跟魏進忠好不好看沒關系,魏進忠好看,從墨西哥到倫敦,別管是西班牙妓女還是英格蘭妓女都喜歡他。 但他在應明的審美里不夠威武,更像個游俠而非士兵,應明看來這種需要與敵人搏斗、富有仁慈之人且最后被敵人害死的角色,應該是威武且溫柔的。 恰好,應明在倫敦的兵,有很多這樣的人——最早是北洋騎兵里個頭比較大的人。 北洋騎兵的戰(zhàn)馬標準,是肩高四尺二寸至四尺五寸,這個數(shù)據(jù)基本上就是蒙古馬里肩高最高的那一部分。 而旗軍的最高身高則要求在五尺七寸八分,因為身量越高、鎧甲越重。 一名一米八的士兵全副武裝時所穿戴的鎧甲在甲裙、臂縛上就會比一米六的士兵重上三四斤,他們本身的人也重,通常都有一百五十級斤。 算上盔甲、裝備,一匹馬的負重在二百斤往上,這種情況下沒有副馬,戰(zhàn)馬連續(xù)機動兩日就得癱。 他們在海外當著當著兵,個子變高或變壯了,就會超過戰(zhàn)馬承受能力,差一點兒就要被調(diào)到步兵部隊當副旗官,靠著安達盧西亞、夏爾馬才續(xù)上騎兵生涯。 其實在相對低烈度的戰(zhàn)斗中,騎兵兄弟們很喜歡有這樣的戰(zhàn)友在身邊——他們總會把戰(zhàn)馬累死。 身為騎兵沒人愿意把戰(zhàn)馬當作消耗品,但不可辯駁的事實是戰(zhàn)馬確實是消耗品,就連人命,投入戰(zhàn)爭也會成為消耗品。 應明突然在這個時刻就對湯顯祖的戲劇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湯顯祖所準備的一個甚至與明軍沒多少關聯(lián)的情節(jié)里,他無端地看見了戰(zhàn)爭的殘酷。 他甚至能從這個簡短的劇情里看見這個人的一生。 有個孩子,家鄉(xiāng)青山綠水梯田壯美,讀了十年書,在宗族社學深受教諭喜愛,說將來這會是個舉人公。 農(nóng)活是他拿手好戲,種地插秧總是比別人干得又快又好,他聰明伶俐,總認為天生有才能、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考科舉那年,看重他的二大爺拿出棺材本,整個宗族湊出白銀十四兩送他考試,拿了個秀才回家,卻沒錢再去考舉人。 他會書法、會畫畫、會寫詞能寫詩,知道人生之艱難,也看過崇山峻嶺之風采。 他不屑于當個跑堂的、算賬的、教書的,喝醉了,夢想要在最近的府城外買上二頃地、蓋起二進八間懸山頂?shù)拇蠓?,憧憬著有一天成為人上人?/br> 有一天他離開家鄉(xiāng)出外闖蕩,留著垂垂老矣的父母與青梅竹馬的姑娘,說去投奔他處,混出名堂就回家。 他沒能投奔到哪個大員身邊做幕僚,最后加入帝國的后備軍校,穿著有好幾顆銅扣子的新軍兵服,每天喝牛奶吃雞蛋,二兩的月俸享受著整個帝國最新的軍士技術。 手腕粗的長矛刺斷三根、負重奔襲跑壞了膝蓋,就連停訓休息那半年都把精造天下太平銃的銃管打彎兩條,一斤裝的虎蹲炮火藥包一天能打空八包,練習炮術佛朗機炮都被打漲兩門,火箭、掌心雷更是沒完沒了地放。 他不想在老家的府城買房了,將軍說帝國在海外有大片未經(jīng)開墾的土地,等他們出海退役,可以隨便挑選一個地方,官府會給五百畝甚至更多的荒地。 帶著這樣的憧憬,他成為光榮的北洋騎兵,加入帝國最精銳的部隊,為皇帝照臨四方而戰(zhàn)。 為此不惜在麻家港的隆冬蜷縮發(fā)抖、在常勝縣的盛夏大汗淋漓,在白馬河的泥濘中與敵對的西班牙人浴血廝殺。 終于,遙遠大洋的另一邊,帝國商人說有一片土地要歸附大明,調(diào)令很快就下來,年輕的天之驕子乘著能買下整個城鎮(zhèn)的巨大戰(zhàn)艦,在大東洋的萬頃波濤里被咸濕的海水濺了一身。 他來到普州、來到倫敦,這個比他家鄉(xiāng)到北京還遙遠十倍百倍的偏僻地方,打贏了一切所能打贏的戰(zhàn)斗,最后因為仁慈放下端起的鳥銃。 死在一把從背后刺來的卑劣匕首上,沒有棺木、沒有草席,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躺在叢生雜草里,價值數(shù)十兩的裝備無影無蹤,腐壞的尸首被野狗與渡鴉蠶食。 他留在家鄉(xiāng)的父親收到消息后積勞成疾很快去世,母親不能接受發(fā)了瘋每天站在村口樹下等孩子,青梅竹馬的姑娘在第三年尋了人家,給一個和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的富商做了小。 而他,只是東洋軍府向朝廷年度報告中四位傷亡數(shù)字的其中之一,在十幾個文件中出現(xiàn),只有一個留下他的姓名,并在十幾年之后被某個清理檔案的吏員拿去燒掉。 應明并不覺得這樣的劇情在這片土地上真的發(fā)生過,但他認為相似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 無非是一顆炮彈、一顆鉛丸、一支弩箭、一桿長矛、一次沖撞、一場失敗的手術,幾個家庭、數(shù)十上百人數(shù)年如一日的培養(yǎng),全部灰飛煙滅。 一名跟自己奮戰(zhàn)的士兵,最終能留下什么? 他看不上的戲劇,突然就有了意義。 至少應明看見的《倫敦記》,能證明一個死去的士兵活過。 如果換個劇本,也許能證明許多死去的士兵曾經(jīng)活過,他們會活在以后。 等他同時代的人都死了,也許他還活著,活在每個看過戲劇的人的記憶里。 應明不在乎英格蘭百姓看了這部戲劇會想到什么,能不能感受到湯顯祖處心積慮的解構都鐸王室權力,即使這部戲劇像他原本所想象的那樣,在戰(zhàn)爭的應用上只是一場無用功也沒關系。 他是個盲從陳沐的人。 在陳沐的對外策略中從來沒用過懷柔手段,低級軍官出身的應明也不懂什么叫因地制宜,在他看來陳沐能為帝國掌控新大陸,他也一定能用同樣手段掌控英格蘭。 但對他來說這次前來觀劇是值得的,讓他明白一些比戰(zhàn)爭更為重要的東西。 就像陳沐推動的英雄志小說,這一次,應明要推動大明英雄戲劇的發(fā)展。 讓他們與世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