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到職工食堂的時候，可能是因為還不到午休的時間，食堂里沒有多少人吃午飯。這個時間點，平時只有要值中午班的醫(yī)護人員才會過來。她打了飯菜以后，慣性地坐去通常就餐的那個角落。

    吃到一大半的時候，有人在她身邊打招呼：“李大夫。”

    抬頭一看，說話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敦敦實實的身材，文質(zhì)彬彬、透過厚厚的鏡片，都能看出來他雙眼含著的殷切的笑意。

    這人打招呼的樣子，好像認識李敏似的。

    ——可是這人，李敏快速地在腦海里搜了一遍，確認自己并不認識他。

    “我是ct室的。昨天你帶患者去做檢查?！蹦贻p人看李敏茫然，不以為意地開口做解釋。

    李敏有些尷尬地說：“啊！昨天去ct室啊，是我們陳院長安排的?！?/br>
    她當時心里掛念著梁主任交代的回去手術(shù)，匆匆把患者向胡主任做了交接就回去了，并沒有注意到在場的人里還有這位。

    年輕人假裝沒注意到她的尷尬，與她隔了兩個位置坐下來。這個恰恰好的距離，制止了李敏要找借口離開的下意識想法。

    這人自顧自打開飯盒開始吃飯，默不作聲地吃了幾口后，不經(jīng)意間他開始與李敏說話?！澳憬駜褐狄拱?？”

    省院的夜班制度是上夜班的當天要值中午班，值中午班的人通常會提前半小時到食堂吃飯。下午可休息半天，下夜班的時間是隔天早八點。至于各科大夫們能不能按時下夜班，是聽天由命的事情了。

    李敏在他坐下后就低頭吃飯，聽得他問話就把嘴里的飯菜咽下去后，才簡短回答道：“不是?！?/br>
    “那你敢這么早出來？不怕查崗？”笑呵呵說話的他，似乎就把自己當成李敏的老熟人了。

    查崗是醫(yī)務(wù)科和護理部聯(lián)合的事兒，主要是針對他們這些低年資的小大夫和護士的。不一定哪天choucha的，抓到遲到早退的，或者是工作時間不在崗的，就要扣二十元的獎金。

    對上這樣自來熟、尚且沒惹人討厭的笑容，李敏只能笑著回答：“一會兒有個手術(shù)，我們科主任準我先來吃中飯。”

    “噢。是怕你待會兒上手術(shù)、耽誤了吃午飯？你們科主任挺關(guān)心你的。什么手術(shù)??？”換任何人在場聽到這樣的問話，都會認為這倆人是熟悉的。

    “急性闌尾炎。”

    “你的患者？”

    李敏點點頭，繼續(xù)吃自己的。

    “你們外科是挺辛苦的?！蹦贻p人開始沒話找話了，“哎，你怎么去外科了呢？”

    “醫(yī)院分的唄。你當我自己能選啊？”李敏從心底里煩透了誰見了自己，都要說幾句去外科的事兒。

    那人見李敏對這話題反感，就笑著解釋：“醫(yī)大的外科也有幾個女大夫。我實習普外的時候，帶教老師就是女的呢。就是那個瘦高瘦高、帶著大大的黑框眼鏡、脾氣特別大的那個。你呢？誰是你的帶教老師？”

    “外科啊，我沒在醫(yī)大實習?！崩蠲裟樕系男?，閃過一絲促狹?？茨氵€能找到什么搭訕的話？

    “那挺可惜的啊。不過內(nèi)科在醫(yī)大實習，能見到不少疑難雜癥的，單是教授查房、主任查房，還有主治醫(yī)查房，每周光這些都值了。雖然教授、主任喜歡把學生問倒，但真的很能學到很多東西的。你說是不是？”

    他這話說的很對，但李敏嘴里含著飯菜呢，只能點頭作答。

    那人見李敏點頭贊同，也不往嘴里放吃的了，只顧著將這個話題引開了去講。

    “能在醫(yī)大附屬一院實習內(nèi)科，見多識廣真的挺好的。不像在外面地市的教學醫(yī)院實習內(nèi)科，那邊的帶教老師自己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兒呢。所謂的內(nèi)科輪轉(zhuǎn)實習，很容易就變成套路似的下醫(yī)囑，半年下來學不到什么東西的?！?/br>
    “嗯。是嗎。你慢慢吃，我要回去做術(shù)前準備了?！崩蠲舫弥L篇大論的功夫，迅速把自己飯盒里的剩飯吃完，客客氣氣地向他道別。

    李敏的客氣和禮貌，落在這年輕人眼里就是另一個意思了。于是，他脫口而出了一句套近乎的話。

    “好，師妹再見?！?/br>
    李敏聞言立即在水磨石的地面滑了一下，差點閃到腰。怎么這一會兒的功夫，就從李大夫近綿到“師妹”了？

    等她扶著邊上的飯桌子、提著飯袋站穩(wěn)，在身后“師妹小心”的驚呼聲中，看到端著飯盒過來的劉娜和冷小鳳。

    “敏敏，那誰?。亢湍懔牡耐醯?。”冷小鳳與劉娜擠眉弄眼。

    “師妹小心！哪里的師兄?。俊眲⒛阮┲^來扶李敏的年輕人發(fā)問。

    “ct室的。你們也是他的師妹啊。我一會兒有個急診手術(shù)，中午就不回去了。你倆可以和‘師兄一起慢慢吃、好好聊啊’?！崩蠲粜ξ嘏c二人打趣了一句，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這樣的“師兄”在學校里就見過太多了。劉娜和冷小鳳相視一笑，坐去另外的桌子吃飯。

    李敏才回到辦公室，做過胃穿孔手術(shù)的患者家屬就來找她。

    “李大夫，我爸醒了，想見見你?！?/br>
    “是哪里不舒服嗎？”李敏站起來從護士辦公室往外繞，“小翟，我去監(jiān)護室。”今兒是李主任的夜班，這人現(xiàn)在應該是在值班室吧？

    希望不是患者出了什么意外。

    患者家屬吱吱唔唔地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及至李敏到了患者的病床前，眨著眼睛的患者，很艱難地要求：“我不要這管子?！?/br>
    鼻胃管？不要？這怎么可能。

    “李大夫，我爸剛才就差點把這管子拔下來了。他說不舒服。這管子能不能取下來？”

    “不能。我和你們說他的胃每天要分泌胃液的，胃液的酸性很強，都已經(jīng)把他的胃燒出孔了。今兒個我們廢了好大勁才給他縫上的。要是把這胃管拔下來了，才縫上的那孔泡在胃酸里，是沒法長上的?！?/br>
    “那這管要插幾天呢？”

    “要看他的恢復情況。你們一定要看好他，別讓他把胃管拔下來。不然不是重下胃管、就是重新做胃穿孔修補術(shù)?！?/br>
    “好好好，李大夫你放心，我們會看好他的?！被颊叩膬号⒓幢響B(tài)。

    “李大夫，我爸要坐起來，行不行？”

    “趙大夫送他回來時，是怎么告訴你們的？”

    “要這么躺4小時到6小時的。”

    “那就再等幾小時吧。”李敏好聲好氣地安慰患者家屬。然后去看床邊掛著的尿袋，里面的尿液量和顏色都不錯。

    老人的一般狀態(tài)不錯，心電監(jiān)護儀上顯示的數(shù)據(jù)也都是正常的。只是他的左右手臂上都在輸液，倆兒子就一左一右地按著他的胳膊，防止他自己伸手拔下胃管。

    李敏又掀開被子，看到腹部的敷料也是干凈的，又叮囑了老人的兒女幾句才離開。

    她回到辦公室就挑出闌尾炎的病歷，看著李主任已經(jīng)下過了醫(yī)囑，就開始悶頭寫大病歷。等到走廊里傳來下午上班的護士腳步聲，李敏已經(jīng)準備好了術(shù)前交代等所有準備工作。

    李主任揉著臉頰走進辦公室。睡眼惺忪的模樣，讓李敏非常羨慕。嗯，本來今天中午她可以回宿舍休息的。算了，看在李主任肯讓自己縫補胃穿孔的份上，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替他值了一個中午班啦。

    “中午沒事兒吧？”李主任打了一個哈欠，這個午睡挺舒服的。

    “嗯。都沒有事兒?！崩蠲粢贿呎硎掷锏牟v，一邊認真回答李主任的問話

    “走，我們?nèi)タ纯瓷衔缡中g(shù)的，還有那個闌尾炎。手術(shù)同意書準備了沒有？”他見李敏點頭給他肯定的回答，便接著說下去：“都帶上吧。或許就用得著?！?/br>
    這時候的手術(shù)室里，陳文強拍拍手離開了手術(shù)臺，“你倆關(guān)腹部行吧？”

    劉大夫趕緊應道：“行?！?/br>
    王大夫則道：“辛苦陳院長。你趕緊歇會兒?！?/br>
    陳院長撇撇嘴，看著跟臺的麻醉大夫開始努力地調(diào)整輸液速度，巡臺護士在和器械護士一五一十地、核對紗布數(shù)量和器械數(shù)目。他在心里嗤笑一聲，要都是這樣的手術(shù)，可要累死幾個人了。

    他拿著裝有患者被切下來的膽囊的污物盆，用肩膀撞開了旋轉(zhuǎn)門，來到手術(shù)室外面。他的出現(xiàn)，立即就招致等候的人群圍過來。

    “急性膽囊炎的?！?/br>
    “是我對象?！?/br>
    “是我爸?！?/br>
    幾個人擠到陳文強的身邊。外面還圍了好幾圈伸脖子看熱鬧的人。

    “來，給你們看看，這就是他的膽囊?！标愇膹娨皇侄伺?、一手用鑷子提起已經(jīng)結(jié)扎好膽囊管的膽囊。

    這個暗綠色的膽囊，表面還帶著令人害怕的紅色，像一個腫起來的大梨，表皮給人一種吹彈欲破的感覺。

    “正常的膽囊只他這個的四分三大小。他今兒不手術(shù)，或者說再拖幾個小時做手術(shù)，這膽囊就很可能穿孔了。

    可是他腹部的脂肪太厚，膽囊又與周圍黏連在一起，所以他這個手術(shù)非常難做。王大夫做他這一個膽囊切除術(shù)的時間，都夠給別人做兩個的了?！?/br>
    家屬被他說得很害怕。女人捂著胸口，努力平靜自己，才說出來一句：“辛苦大夫了?！?/br>
    “那我爸什么時候能出來？”患者的女兒問。

    “快了，王大夫已經(jīng)在關(guān)腹了。一會兒就會出來了?！?/br>
    “這個可以給我們嗎？”患者的兒子一臉好奇地問。

    “不能。我們要送去做病理檢查的?！标愇膹娬f的很嚴肅。

    “為什么做病理？”發(fā)炎的膽囊切下來不就是完了嗎？患者家屬都瞪大眼睛，等著他的回答。

    “我們要找出你父親為什么得膽囊炎的原因?！?/br>
    很強大的理由。小伙子立即被鄭重其事的陳文強哄住，眼看著陳文強端著膽囊又回去了。

    “哎，你穿著手術(shù)袍滿哪兒跑什么？”護士長逮住了要再進手術(shù)間的陳文強。她絲毫不因為陳文強當了院長，就改變了對陳文強的態(tài)度。

    “我給家屬看看切下來的膽囊?！?/br>
    護士長伸手給他解手術(shù)袍的背帶，嘴里不停地數(shù)落他：“那你也不能穿著在外面逛過的袍子再進手術(shù)室。你還是院長呢。出去了還想穿這手術(shù)袍再上臺嗎？”

    “我還上什么啊。手術(shù)都做完了。”陳文強為自己辯解。

    “那你還進去干什么？”護士長的聲音嚴厲起來?！拔疫@手術(shù)室的規(guī)矩，就是給你這樣的人帶頭破壞了。你都這樣干，我還怎么管別人？”

    ……

    “好好好，不進去了?！贬槍﹂_啟嘮叨模式的護士長，陳文強立即舉手投降?！斑@個你拿進去吧。”他把污物盆塞給護士長，一邊脫手術(shù)袍一邊摘手套。

    護士長趕忙喝止他，“你給脫到那邊去。你要敢給我亂丟，下次你就別想進來了?！?/br>
    ※※※※※※※※※※※※※※※※※※※※

    “近綿”應該算是東北話。指關(guān)系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