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的大麥茶，帶著特有的焦香味。穆杰把茶杯端到鼻子下輕嗅，感覺像極了幼時在瓦片上烤出來的麥粒香味。

    李敏也端起輕薄的白瓷茶杯。她慢慢吹著滾熱的大麥茶，盯著茶杯里泛起的一圈圈細小的漣漪看。氤氳的茶氣升騰，在她的眼鏡片上罩上一層霧氣。李敏摘下眼鏡擱到一邊的桌子上，然后從書包里翻出眼鏡盒，就著霧氣的水潤，用眼鏡布細細地擦拭鏡片。

    穆杰的大手捏著細小的茶杯，他輕呷guntang的茶水，雙眼凝視在李敏那十根靈活的手指上。一個認真擦眼鏡片，一個認真地端詳擦拭眼鏡片的人。

    倆人誰都不說話。

    局部的空間中流淌著莫名的安寧祥和的情愫，無聲地將倆人與周圍環(huán)境的喧囂隔離開來。

    等李敏把眼鏡帶好，穆杰開口打破了倆人之間的靜謐?！按餮坨R很麻煩啊。”他的話音里沒有嘲笑，只有同情的感慨。

    李敏把擦好的眼鏡帶上，自我解嘲道：“小時候字還沒認全就抱著小說看，大概小學(xué)三年級就近視了。我特別羨慕那些大學(xué)畢業(yè)視力還1.5的人?！?/br>
    穆杰笑笑說：“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長大，每天就跟在我哥哥們的后頭傻玩，最高興的事兒就是秋收的時候?？嬷』@子揀拾高粱穗、麥穗、黃豆粒等。然后尋個背風(fēng)的地方把瓦片架起來，用高粱根等燒火，等麥粒烘熟了，就搶著往嘴里塞?！?/br>
    “燙不燙??？”

    “燙啊。燙手燙嘴還燙舌頭。可往肚子里墊點兒總好過餓著啊?！?/br>
    “那你還能長這么高？”

    “不高怎么叫山東大漢呢?！蹦陆苄π又f：“我奶奶說我生下來的時候，哭起來就跟個小貓仔叫，她生怕我跟村子里的孩子一樣養(yǎng)不活，常常會額外塞點吃的給我?！?/br>
    “看不出來?！?/br>
    “是嗎？我小時候其實很瘦小很單薄，三年/自/然災(zāi)害年間出生的人，能活下來都是運氣了。后來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時候，我爸媽回到縣城里教書，家里不缺吃的了，正趕上我開始長個，兩三年就拔了起來。”

    “一年最多長多少？”

    “最多的一年差點長了15厘米?！?/br>
    “腿疼嗎？”

    “疼。天天夜里疼醒。做夢都能感覺到整個人在往長里拉。春天還在第一排坐著呢，秋天就移到中間。每學(xué)期都往后移點兒。等到九年級的時候，我就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后來上軍校了還長了幾厘米，才有現(xiàn)在這么高的。”

    “現(xiàn)在是多高啊，1米82？83？”

    “你看的真準，1米82.5。”

    李敏撂下茶杯一笑，伸出左手并攏幾根手指，右手比劃著說：“這是4厘米，這是7厘米?！比缓髢墒执怪?，加上右手的大拇指，再兩手并到一起：“這是10厘米，18厘米。隨身攜帶的尺子。我們實習(xí)婦產(chǎn)科量臍帶長度的。”

    穆杰笑，手指著桌子說：“這桌子長寬高是多少？”

    李敏赧然，“我試過很多次，只能看準人的身高和體重?？次锟偸瞧詈芏??！?/br>
    迎客的小伙子端上來兩碗小米粥，“大哥大姐，這是咱們家送的。嘗嘗東北的新小米。”

    “現(xiàn)在就有新小米了？”

    “大哥，要不怎么說你們今個兒來的巧呢。昨天還是陳小米呢。滿省城就我們家獨一份是新小米熬粥的。”

    “聞著就很香啊。”李敏贊一句。

    “那是，我們家的東西都好吃?！毙』镒拥靡獾匮a了一句，應(yīng)著別的客人招呼走了。

    穆杰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說：“能看準身高體重就不容易了?！彼斐龃竽粗冈诿媲耙换危斑@邊人行道的寬度應(yīng)該是6米，對面的應(yīng)該是7米，馬路的寬度是15米。這桌子是1米2長，80高，70寬.”

    李敏露出驚訝和仰慕。

    “我們在軍校特意練過的。炮兵和狙擊手估算距離最厲害，他們的考試會實地考距離估算的?！?/br>
    “在戰(zhàn)場上用得到嗎？”

    “當然用得到啊。我是領(lǐng)著一個連的人上去的。距離多遠開槍，”穆杰繼續(xù)加茶水，“距離多遠開槍的效果最好，關(guān)系到我的戰(zhàn)功啊?！蹦陆苈冻鲩_玩笑的模樣。

    “第一次打死人的時候，你怕不怕？”李敏好奇地問。

    “怕。怎么會不怕！錯了一點兒，我那二百來人就完了。后來指揮的人更多了，就沒空去想怕不怕的事兒了。你做手術(shù)怕嗎？”

    李敏莞爾：“那不一樣的。我們先是做動物實驗，然后見習(xí)。就是參觀別人做手術(shù)。等到實習(xí)的時候能上臺了，先從拉鉤暴露術(shù)野做起。從一臺手術(shù)下來能撈到打幾個結(jié)、到被允許上止血鉗子、動針縫合、動手術(shù)刀等中間有一年多的時間過渡呢?！?/br>
    “我們也是從打靶開始練的。”穆杰在李敏無聲的懷疑的質(zhì)問目光里敗下陣來。他承認道：“從打靶到向活人開槍是要命的跨越?？墒俏也话褦橙舜虻勾蛩溃赖木褪俏业氖勘臀易约毫?。”

    飯店的小伙子端著菜過來了。

    “大哥大姐，你們的溜rou段、土豆絲?！?/br>
    “謝謝?！?/br>
    “大哥從前線回來休探親假的？”

    “嗯，回來休個探親假?！?/br>
    小伙子放下菜盤，搓著手興奮地說：“檢兵的時候說我不合格，不然我早上前線立功了。我得和老板說說去。我們老板最敬佩你們了。上回英模報告團來省城，我們老板停業(yè)一天宴請戰(zhàn)斗英雄們?！?/br>
    “別。你讓我們安靜地吃頓飯?！蹦陆茏プ∨d奮的小伙子，在他耳邊低聲說：“別打擾我們，就是幫忙了。”

    小伙子在穆杰的眼神里看到認真，然后迅速地在“別壞了我的好事”叮囑中，悄悄地溜走了。再過來上菜也就是安靜地擱下菜就離開。

    “你和他說什么了？”

    “我讓他別打擾我們吃飯。他家的菜做的很不錯。這個溜rou段，我就做不到這么好。土豆絲也切不到這么均勻?！?/br>
    “你會做菜？”李敏吃驚了。

    “會啊。我媽活著時身體不好，我哥就帶著我們幫我媽做飯洗衣服，我爸幫我媽批改作業(yè)?！蹦陆艿难凵裼悬c兒悠遠?！?/br>
    信息量有點兒大。

    “你mama？”

    “我mama去世十多年了?！?/br>
    李敏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想到自己剛才在電話里高高興興地和mama嬉皮笑臉地瞎扯，穆杰在一邊傾聽的模樣，她愧疚地說：“對不起。我剛才打電話沒……”

    “有什么對不起的。哎，你mama說話的聲音真好聽。一聽聲音就知道她是性格很好的人?！?/br>
    “是嗎？！我那些同學(xué)也這么說。他們也喜歡和我mama聊天。很少有人不喜歡她的。我初中的數(shù)學(xué)老師說她像《玉色蝴蝶》里的王丹鳳。你知道王丹鳳那個演員吧？”

    “知道。我看過《玉色蝴蝶》那個電影?！蹦陆茉囂街鴨枺骸澳汩L的不像你mama？”

    “是啊。不像?！崩蠲艉苓z憾?！拔乙窍裎襪ama就好了。我姥姥從小就說我丑，不像她們家的人?！?/br>
    “哪里丑啦。我看你很漂亮的啊?！蹦陆芊畔驴曜雍苷J真地看著李敏說。

    “那是沒和我mama站在一起。我姥姥家里的人都漂亮，我媽還是他們家最丑的。我小姨最漂亮，比我mama漂亮很多的?！?/br>
    穆杰想不出比王丹鳳還漂亮的人是什么模樣，他很認真地對李敏說：“你這樣就非常好。你是靠腦袋靠技術(shù)吃飯的，不用長得像電影明星那樣。”

    李敏手里的筷子靈活地夾下來紅燒刀魚塊的一排魚刺，點著頭說：“你這話我愛聽。我一直也是這么安慰自己的。雖然我mama也是靠技術(shù)吃飯的。但我不和她一個行業(yè)一個城市，就沒人能把我和她放到一起比。不然總頂著那句遺憾的‘你長的像你mama就好了’，能把我憋屈死。你說是不是？”

    穆杰咧嘴大笑。幸好周圍的這幾桌東北人，哪桌都是在熱熱鬧鬧地喧嘩拼酒，才沒招惹別人注意。

    穆杰笑夠了，才對李敏說：“外表很重要嗎？我沒覺得啊。應(yīng)該是內(nèi)涵更重要?！?/br>
    李敏翻他一眼，“比如我像她，”窗外走過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拉耷著眉眼、嘴角下垂。“你愿意和我對面吃飯嗎？”

    穆杰尷尬，實話實說道：“幸好你不是啊。”

    “還不就得了。首先是外表得過得去，然后才是內(nèi)涵。沒有外表誰會給你機會展示內(nèi)涵的。要是你只要1米7那么高呢？”

    穆杰想到李敏在電話里拒絕的那個工科研究生，嘆息道：“幸好我長到了1米83?！?/br>
    “不是82.5？”

    “還穿鞋了呢?！?/br>
    倆人說說笑笑地吃著中午飯，穆杰會講一點兒南疆的氣候、特色的水果，再穿插一點兒戰(zhàn)地能說給李敏的事兒。李敏也會挑揀著把臨床的事情兒講給穆杰聽，彼此都感覺很自在。然后自然而然地說起護士被家暴的事情。

    “你們科那個挨打的護士，她對象太不像話了。居然向女人動手。我們當兵的那些能娶到媳婦的，都恨不能打個板把媳婦供起來?！?/br>
    穆杰在李敏不解的目光里做解釋：“當兵的一年有一次探親假，雖然說是雙探親，但還是有10個月的時間不能見面。

    若是在城里，有老人幫著帶孩子的還好點兒?？扇羰窃谵r(nóng)村，現(xiàn)在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戶承包了，不說種地的事兒，家里少了燒柴、要挑水等力氣活，哪怕是登高要換個燈泡呢，都得女同志自己干。

    讓女同志一個人把整個家都擔起來，想想就太虧欠人家了?！?/br>
    穆杰晃晃腦袋，強調(diào)道：“所以，我那些好不容易才娶到媳婦的戰(zhàn)友，可不得打板把媳婦供起來么?！?/br>
    李敏看著侃侃而談的穆杰沉默——他什么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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