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心電監(jiān)護、掛著輸液管的年輕女人, 虛弱地躺在床上。見了嚴虹進來, 她朝嚴虹伸出手。邊上的看護立即按住她的手說：“別動，免得滴流鼓了要重扎針?！?/br>
    “嚴大夫, 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迸隋钊醯穆曇衾锖鴪远ǖ钠蚯螅骸拔铱串a(chǎn)育大全說產(chǎn)后要盡快開奶，才會有奶。我就想我現(xiàn)在這樣，也不知道能陪孩子多久, 我就想喂他吃一天奶, 哪怕是一頓、一口，等他將來長大了，也知道他吃過母乳是什么味道，不比其他孩子差。”

    李敏和嚴虹被她說的喉嚨發(fā)澀、眼角濕潤。床邊的監(jiān)護儀的數(shù)字閃出心律的數(shù)值。嚴虹嘆口氣, 將患者的手腕擺好。

    “你的心情我理解, 不僅是你的身體負荷不了喂奶，再說這液體里還有抗生素等不少藥物呢?！?/br>
    “嚴大夫, 我從手術室回來，就沒讓護士給我掛藥。我這全是葡萄糖?！?/br>
    嚴虹回頭看小護士。

    小護士點頭，小小聲地說：“我接班就是這樣的。白班交班說她從手術室回來是清醒的，然后就要拔輸液，好說歹說勸住了。但是只讓掛葡萄糖。”

    女人覷著嚴虹的臉色不好, 小小聲地說：“嚴大夫, 不怪她們, 是我不肯, 我跟護士長說過了。我就只喂這一次。書上說第一次沒有多少乳汁的。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嚴大夫, ”女人看出來嚴虹的猶豫, 再接再厲地打悲情牌。

    “喂一次奶我也不會少活一天，可是對孩子這一輩子就不一樣了。嚴大夫你說是不？求求你，幫幫我兒子了。”

    嚴虹抿嘴問陪護：“有開奶跡象了？”

    陪護點頭。

    “咱們說好只這一次？”

    “好，就一次?！迸丝裣病?/br>
    嚴虹回頭對小護士說：“去把她的孩子抱過來吧。”

    *

    陪護見嚴虹發(fā)話了，就趕緊去擰熱毛巾。等孩子抱過來的時候，這面已經(jīng)搖高了床頭，李敏幫著嚴虹把產(chǎn)婦扶起來、護士幫著抱著孩子、還要注意她手背上針頭，五個人齊心合作終于讓孩子叼上了乳tou。

    大概是本能吧，新生兒叼住了乳tou就開始使勁吸吮。產(chǎn)婦疼得“嘶嘶”抽涼氣，但卻笑得非常開心。這一頓吃了小一刻鐘的時間，新生兒才停了口。女人緩緩伸手撫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臉蛋，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回床頭，猶帶著眷戀不舍的眼神看著孩子。

    “你們看他剛才吃的多有勁啊。”

    陪護在幫她整理衣服，隨口應道：“他長大肯定是個健壯的帥小伙兒?！?/br>
    初為人母的產(chǎn)婦臉上綻放出幸福花兒：“那可就太好了?！?/br>
    小護士給新生兒拍奶嗝，接話道：“嘴壯的孩子長大身體都好。”

    產(chǎn)婦點點頭說：“那這孩子小名就叫壯壯了。大名留給他爸爸取吧?！?/br>
    李敏幫著把床頭搖到45度的位置，嚴虹扶產(chǎn)婦躺好。接著說：“這名字取的好。”等檢查了輸液的針頭沒事兒，嚴虹對小護士說：“你把孩子送回新生兒室，然后給她換上抗生素。”

    小護士應了一聲看向產(chǎn)婦。產(chǎn)婦歉意地笑著說：“換吧，該掛什么掛什么。給你們添麻煩了。謝謝你嚴大夫?！?/br>
    李敏跟嚴虹出來，見到監(jiān)護室門外站起一個年輕的男人，看那紅著眼圈的模樣應該與產(chǎn)婦是一家的。

    “嚴大夫，她還好嗎？”

    “還行，剛才給孩子喂了一回奶。你怎么不進去？”

    “我，我怕自己忍不住。我怕自己看著她就想哭?！蹦贻p的男人說著話眼淚蓄滿眼眶。他抹掉眼淚說：“謝謝你嚴大夫。她在家就跟我說，能給孩子喂一頓奶，也不擔心兒子以后覺得委屈?！?/br>
    嚴虹搖搖頭：“她要是發(fā)現(xiàn)腫瘤就做手術，或許會多活一陣子。”

    男人低頭說：“她不肯手術的。她說了自己不過是少活幾個月，能換回來兒子多活八十年，值了?！?/br>
    生死面前，當媽的選擇……或許每個人也都有不同的選擇吧。

    *

    劉大夫跟著李主任等人離開太平間。

    孩子屬于夭折，要在死亡當日的日落前送走。當?shù)攱尩牟]有開口怪責劉大夫他們幾個，但他們臉上無聲的悲慟，更讓劉大夫內(nèi)疚、自責不已。

    李主任等人陪著那孩子的父母將孩子送上靈車。

    孩子的父親拍拍劉大夫的肩膀說：“小偉，你嫂子就是那么一說，你們誰也別當真。我現(xiàn)在得為你這活人著想?！?/br>
    劉立偉紅了眼圈說：“謝謝哥原諒我們，我真是沒臉讓哥和嫂子說原諒。但嫂子說的我們會認真辦到的。”

    他難過地站在太平間的門口，看著在車廂里互相攙扶依靠的夫妻倆，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小小的棺材，他的眼淚忍不住滾滾落下。

    周主任很體恤地說：“小劉啊，今天這事兒過了就算過了，你也別灰心。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明白了，咱們當大夫的，誰手下沒有屈死鬼啊。只不過咱們認真一點兒，屈死鬼能少一點兒罷了。”

    黃麻搭著劉大夫的肩膀說：“我跟你一起賠。那孩子的mama要的也不算多。十一歲的男孩，換咱們都是當?shù)模l都是寧可不要這錢、也要孩子安然無恙的?！?/br>
    陳大夫悶悶地問：“我該出多少？劉大夫?！?/br>
    李主任就說：“老周，晚飯后你咱倆過去找陳院長商量商量吧?！?/br>
    周主任點頭同意。

    劉大夫感激地說：“謝謝。今天要不是你們求情，我們?nèi)齻€可就是責任事故了。”

    “老陳就是那么一說罷了。不過小黃你昨晚給液體也給的太快了?！敝苤魅握f黃大夫。

    “我是看那孩子嘴唇已經(jīng)干裂得要爆皮、眼窩凹陷，是輕度失水征象?！秉S大夫為自己辯解。

    “那你就給補個急性左心衰出來？”周主任不悅。

    黃大夫干嘎巴嘴回不出來話，慫慫地在自己的科主任面前低下頭。

    “你別不服氣。兒外立起來后，咱們麻醉科不管是哪一個，以后都可能在值班的時候接到需要急診手術的小孩子，要是在兒外手術的患兒身上再發(fā)生這樣的事兒，哼，不用等陳院長說什么，我先就把人交到醫(yī)務科去。”

    “主任，我會小心的，再不會了?！?/br>
    *

    陳文強吃了晚飯就去了舒院長家。

    “老陳，你也不用這么急、這么氣的。這孩子的事兒，給我們敲響了警鐘，我們省院這四年多擴張的太快了。那些年輕大夫們接觸的患者范圍跟著擴展很多，可是他們原有的知識不是忘了就是沒及時更新。

    不論是哪種情況，以后出現(xiàn)今天這樣事兒的幾率就不會少。你說是不是？”

    “老舒，你不知道我最氣的是麻醉科的那個黃大夫，他難道不知道不知道那么快的后果嗎？還有我們科的那個護士小方，四十歲的人了，照理做了二十年的護士，不知道把滴流速度調(diào)慢？說破天我也不信。我看她的心根本就沒在臨床護理上。我跟王靜說了，讓她去供應室。這回供應室大換人，她就留在那兒吧。”

    “老陳，你不是遷怒到小方身上了吧？”

    陳文強搖頭：“自然沒有。你想她那是最后一關，醫(yī)囑不合理，臨床護士要提出異議的。不然在處置臺上掛那個藥品配伍禁忌做什么。我這么說不是替劉大夫推卸責任，他還是主要責任人，他要是在醫(yī)囑本上表明輸液速度，是不是就沒事兒了?！?/br>
    “那我問你，你做的那幾例患兒的開顱手術，你和李大夫有標注輸液速度嗎？”

    陳文強立即精神百倍地回答：“有啊，不僅是患兒，就是年齡大的，上回那個七十多歲的腦纖維瘤，小李都還標了輸液速度呢。哼！普外的那個趙大夫也是的，他是本科畢業(yè)的，去年晉了主治醫(yī)呢，他多少認真一點兒，都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兒。”

    舒院長決定不跟陳文強繼續(xù)討論這個話題了。

    “老陳，我覺得咱們要利用這件事兒亡羊補牢。你們科石主任說的話很有道理，不如借這件事兒把各科主任組織起來，辦疑難雜癥病例講座，也不拘是你們外科的主任、外科的病歷，咱們省院這么多主任、副主任醫(yī)師以上的人，都可以先輪一遍。你看怎么樣？”

    陳文強立即問道：“到大會議室做業(yè)務學習？”

    “可以啊。時間長短由各科主任自行安排，每次準備一個病例就夠了。”

    陳文強想了一下說：“周三下午原來有政治學習的。那這個病例講解就放在政治學習之后？”

    “可以。團委小高還和我說想向?qū)W醫(yī)大附院學習，每周三辦個舞會，就跟在政治學習之后。你認為可行嗎？”

    陳文強覺得沒所謂：“行啊。先學疑難病例分析，然后愛跳就去跳唄。別跳到太晚了，讓食堂有意見就好?！?/br>
    *

    門鈴響起，舒院長走過去開門，見是李主任和周主任倆人站在門外。他立即熱情地往里讓人：“稀客稀客，快進來坐。”

    陳文強站起來問：“是找我？”

    周主任笑著回答：“我和老李約好晚飯后去找你，打電話過去小尹說你來這邊了。這不是那孩子的事兒不好拖嘛，我和老李就過來了。”

    舒院長請李主任、周主任坐下后，便問：“孩子的父母親怎么說？”

    “父母親的態(tài)度，大概是因為劉大夫與他們是鄰居。孩子的母親說了一句要醫(yī)院賠兩萬，但孩子父親讓劉大夫不用當真。老舒、老陳，你倆怎么看？”

    周主任與他倆都是同學，說話直接了當不繞圈子。

    陳文強立即搶先說：“明天就賠兩萬給患兒父母。早給錢早完事兒。”

    舒院長沉吟一下說：“這事兒你們看需要院里出面嗎？若是需要院里開院務會討論，我估計院里出這筆錢或者出一半以上都沒有問題。但就老陳剛才給我介紹的死亡原因，他們?nèi)齻€大夫一個護士就要受處分?！?/br>
    陳文強想了想便道：“若是能可以，能不經(jīng)院里就不經(jīng)過院里吧，讓他們幾個自己出錢，在下面科里解決最好。”

    “是啊，”李主任贊同道：“他們幾個都太年輕了，背不起處分的?！?/br>
    “賠償比例呢？”周主任問。

    “劉大夫的責任最重，黃大夫首當其沖，他倆要多出點兒。然后是趙大夫，小方也得出。”陳文強回答周主任的問話后，站起來對舒院長說：“小劉和小黃都在主治醫(yī)師那樓住，我和老周過去看看，今晚能定下方案，我就給你打了電話?！?/br>
    “那好，我等你的電話。老李就別去了，黑燈瞎火的，在我家坐一會兒聊聊天?！?/br>
    舒院長挽留李主任。李主任正好要為兒子工作的事兒與舒院長談談，就順勢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