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更衣室只有陳文強一個人的時候, 李主任拉耷下臉子了。二十多年了，從陳文強開始獨立拿床, 李主任就沒這樣待過他。

    “老陳，你好好想想今天的事兒吧。為什么兒童醫(yī)院要把患兒打發(fā)去醫(yī)大？為什么借來的那倆都不肯上臺？

    老梁今晚不得不上臺, 他說想幫他同學(xué)分擔(dān)一二?？墒钦娉鍪铝? 老梁分擔(dān)得了嗎？即便分擔(dān)得了, 你這不是瞪眼將普外科和兒外科的發(fā)展都掐死了？”

    陳文強見李主任板臉, 立即站起來垂手而立，宛如舊時私塾里的稚齡學(xué)童聽訓(xùn)。

    李主任苦口婆心：“老陳, 咱們兒外科立科都還渺茫呢, 你就出頭兜攬了這么一檔子、非?？赡軘嘟^兒外科前程的病例。這樣的患兒你爭著上臺, 我不是說你見著危險就要躲。

    但是你想過沒有, 一旦你失去院長助理這個職位，省院外科將很快回到三年前的各自為政的狀態(tài)。

    還想向前發(fā)展？你還讓謝遜去進修腹腔鏡了。你覺得他學(xué)成了、回來就能開展得了新技術(shù)嗎？”

    李主任痛心疾首：“你現(xiàn)在做事兒不能再頭腦發(fā)熱了。你多向舒文臣學(xué)學(xué)。你要想到無論咱們省院的哪一個外科分支, 都指著你在前面給大家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保駕護航呢。

    還有兒外科，我和你說即便立科, 也要先專攻小兒心外這一塊。那是老柳的強項、長處。打出去名氣了，在省里站穩(wěn)腳跟了，再謀小兒普外科才是長遠發(fā)展的道理?！?/br>
    陳文強被他說紅了臉。不管是否認同李主任的話, 他沒有為自己辯護。只低低地應(yīng)了一句：“我錯了。再不會沖動了?！?/br>
    李主任意味深遠：“你保留有用之身，才有可能讓省院外科有發(fā)展壯大的機會, 才能讓更多的患者得到更好的救治。孰輕孰重, 你是聰明人, 是不要我再提醒你的。你往后行事啊, 還要三思而后行。”

    “是?！标愇膹姰吂М吘吹卮饝?yīng)。

    活到知天命這個歲數(shù)了，除了老父親，也就只有老李會把自己當成學(xué)生、當成晚輩教育。上一次老李是什么時候這樣待自己，他都記不起來了。接著他忽然意識到，曾經(jīng)亦師亦友的老梁，早就斟酌著和自己說話了。原來與自己嬉笑怒罵、不做任何考慮的老周他們，也跟自己有了距離。

    更不用說省院的其他人了。

    他突然間一下子領(lǐng)悟了舒文臣總是笑著縱容自己的原因，可能就是因為能說心里話的人越來越少了吧。

    *

    冷小鳳等到十點半了，才等到李敏回到十二樓。

    “敏敏，你終于回來了?！崩湫▲P很多次想離開，最后還是堅持坐在護士對面閑聊沒有回去。因為她覺得除了李敏，自己再找不到可以商量、可以幫自己出個主意的人了。

    “你來了多久啦？”李敏從冷小鳳的話里判斷出她來的時間不短了。

    “8點左右過來的吧。聽說你做手術(shù)去了？我有事兒和你說?！崩湫▲P跟著李敏進去里間辦公室。

    “嗯，有個復(fù)發(fā)的小兒腸套疊，我才從你們兒科病房回來。”李敏向陳文強交代患兒的現(xiàn)狀、說明有柳主任在守著之后，帶著冷小鳳去了值班室。

    剛才做完手術(shù)后，李敏要去寫手術(shù)記錄、寫住院病歷、術(shù)后病程記錄，還要抽空給富云香講術(shù)后觀察的要點。最后富云香要留在兒科看護患兒，她還得把人安置好、交代給夜班大夫和護士照看她點兒。

    都處理好了可不就這時候了。

    “你說吧，什么事兒。我讓眼睛放松一下?！崩蠲糇尷湫▲P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自己脫了白大衣坐到床上。她將微涼的手指背部輕輕地貼到眼皮上，絲絲涼意頓時覺得眼睛舒服了不少。

    這個手術(shù)太耗心力、眼力了，真是一臺頂上別的手術(shù)兩臺了。

    “敏敏，今晚范主任出差回來了。她讓我參加集體婚禮?！?/br>
    “你之前沒報名？”李敏詫異地放下手指問冷小鳳。

    “我是因為……”冷小鳳在李敏緊盯著自己的目光里無處可逃。她明白想要找李敏幫忙給自己出主意、自己就不能說假話。于是她便把吳家年前說的明年等吳冬畢業(yè)了、好好辦個熱鬧婚禮的計劃說了一遍，但是她沒提一句范主任讓她參加集體婚禮的任何許諾。

    “那你現(xiàn)在是什么意思呢？”李敏猜不出冷小鳳要自己幫她什么。

    “范主任說了，我就得同意參加集體婚禮啊?！崩湫▲P的情緒低落?！暗俏疫€沒準備結(jié)婚禮服。我什么準備都沒有。”

    “你那天陪著劉娜買禮服，有沒有看中的？要是有差不多能當婚禮禮服的，你明天趕緊去買了唄。你錢夠不夠？我這里還有幾千塊，本來是要還嚴虹的。我和她說一聲，她不會在乎借給你買婚禮禮服的?！?/br>
    冷小鳳搖搖頭：“敏敏，我還有點兒錢，暫時不需要和你借。其實我這幾個月除了鋪地板就沒怎么花錢，搬家也就只買了一個燒水壺。敏敏，我和你說娜娜選的禮服是兩百多塊錢一套的大紅套裙，別的都是很日常穿的衣裳。我想結(jié)婚禮服人這輩子就穿一次，還是買一套好點兒的吧?！?/br>
    李敏點頭，想了一會兒說：“那你和范主任還有吳雅說了沒有？她們是什么意見呢？”

    “我后來又過去了，吳冬家里沒人，也不知道都去哪兒了?！崩湫▲P悶悶道：“也不知道吳冬有沒有禮服。還有四樓那房子也空蕩蕩的，里面什么都沒有。沒床沒衣柜，枕頭被褥窗簾，什么什么都沒有，敏敏，這樣可怎么結(jié)婚呢？”

    李敏看著冷小鳳祈求幫忙的目光心下有些不落忍。她爸媽要是和自己父母一樣，她可能就不用找自己訴苦、這么發(fā)愁了。

    她仔細想想才說：“小鳳，我覺得范主任要你們參加集體婚禮，你說的這些事情她肯定會考慮，說不定她心里已經(jīng)考慮妥當了。

    我覺得你在這里和我發(fā)愁，任何問題都解決不了。我想你不如明天早晨交班后，就去藥劑科找范主任，有什么話跟她直說。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她做了那么多年的藥劑科主任，肯定有自己的路子的。”

    冷小鳳在李敏的勸慰下、加上這一年來范主任從來都是胸有成竹的說話行事風(fēng)格，她略略安心了一點兒。

    可緊跟著她向李敏拋出了一個大zha彈：“敏敏，你說我要不要讓我家里人來？”

    李敏呆住了，不理解冷小鳳怎么會這樣問自己。她想了一會兒問：“你jiejie結(jié)婚時，你爸媽去了嗎？你照著你jiejie的前例辦唄?！?/br>
    冷小鳳對李敏的回答覺得很奇怪，但她轉(zhuǎn)瞬想到李敏沒有jiejie、也是不懂結(jié)婚婚禮的事兒了。便對李敏解釋道：“我姐夫家距離我家沒多遠的，他到我家接的我jiejie。我這情況也不可能回家，讓吳冬跑我家那邊一趟接親的。

    還有除了招贅當上門女婿的，都是男方出面辦婚禮。女方的兄弟姐妹會去，父母是不會去的?！?/br>
    “噢噢，這樣啊。我哥結(jié)婚的時候，也是去老丈人家迎親的。”沒有可參考的例子，李敏不敢胡亂給冷小鳳出主意了。

    “要不你問問劉娜？她家也在外地，她父母來不來？”

    “她父母不來，讓她jiejie姐夫全權(quán)代表了?！崩湫▲P沉下臉、挺氣憤地說：“一分錢都沒給她寄?！?/br>
    “那你想你哥哥jiejie來嗎？還有你是希望你爸媽他們會給你錢嗎？”李敏覺得冷小鳳的父母比劉娜父母還糟糕。人家即便沒給劉娜寄錢，但也沒要龔海家出彩禮錢。可冷小鳳的父母是早早拿了冷小鳳的彩禮錢，給她哥哥娶媳婦、又給她jiejie添嫁妝了……

    李敏知道冷小鳳jiejie的孩子小，哥哥結(jié)婚后沒多久、嫂子就懷孕了。日子可能過得都不寬裕。便提醒冷小鳳一句：“小鳳，你哥哥jiejie過來看你參加集體婚禮，他們過來的費用誰出呢？”

    冷小鳳嘆氣了：“敏敏，我不讓他們過來吧，他們以后會挑理。讓他們過來吧，我現(xiàn)在什么什么都沒準備呢，一點兒頭緒都沒有。我也不指望我爸媽能給我?guī)浊K錢了。

    上次訂婚他們過來，都是吳家出的錢。唉，算了，先不說他們過來的事兒了。我還有最氣最氣要氣死的事兒呢?！?/br>
    這是在冷小鳳心里憋了兩個月的窩囊事兒。她不好向劉娜說——因劉娜為房子舍了徐強找龔海；也沒時機向嚴虹說——嚴虹與潘志形影不離的。今晚終于有機會可以向李敏說說了，冷小鳳再也忍不住了。

    她氣憤的向李敏訴苦：“我和你說，敏敏，那個我弟弟不是不想來省院工作嘛，8月份集資房下來時，我爸媽就寫信催我把房子賣了！說反正我結(jié)婚的時候，吳家也有住處給我。讓我趕緊把錢寄給他們，好在家那邊給我弟弟買房子?！?/br>
    李敏膛目結(jié)舌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冷小鳳俏臉泛紅。“原來我說那一室一廳給他住，那是我想著他來省院工作，我在省城也不算是舉目無親了。你說他們都怎么想的啊。房子下來我賣了，再去單身宿舍擠一年？那是吳家的彩禮錢，全都給他們拿去娶媳婦了，我還要不要臉??！

    憑什么要用嫁我的彩禮供他們仨？我該他們的??！再說醫(yī)院這集資房怎么賣！能賣嗎？！當初唐書記還做我的工作想讓我……”

    冷小鳳說得有些混亂了。“算了，我不讓他們來了，免得問我要那八千塊錢。我以后再回去的時候，就說時間太趕來不及通知他們了。不，我就說早早寫信給他們了。我還要問他們?yōu)槭裁礇]來呢。”

    “電話?！崩蠲籼嵝阉骸澳愀绺?、jiejie他們單位有電話?！?/br>
    冷小鳳塌腰，有些喪氣地說：“唉。我不想告訴他們、不告訴又不行。這沒幾天就要參加集體婚禮了，我連一塊新手絹都沒有?！?/br>
    李敏從自己的那摞本子里，撕了一張白紙、又塞了一支圓珠筆到冷小鳳的手里，然后對她說：“先挑最重要的事情做吧。你把集體婚禮需要趕緊做好的事情寫十樣下來，然后挑其中最重要的兩件事，明天去做好。后天再挑次重要的去完成。還有幾天的時間呢?！?/br>
    這個“二八定律”冷小鳳是知道的，李敏一說她就立即接過紙筆悶頭開寫。約莫一頓飯的功夫，寫了有大半頁。冷小鳳把那張紙仔細檢查了一遍，對折再對折，然后小心地收到口袋里。

    “我明白該做什么了。敏敏，謝謝你，我回去了，你也該休息了?！?/br>
    “這么晚你還怎么回去??！路上都沒什么人了。你要是不愿意和我擠著睡，你就去護士那邊小倒的休息室睡?！?/br>
    冷小鳳看了一下手表，才驚覺已經(jīng)快十一點半了。她卻說：“我再不和你一起睡了，我怕半夜有人追命一樣敲門，去年就被嚇了個半死的。我回去兒科睡?！?/br>
    “那隨便你了。反正現(xiàn)在哪科都有兩個值班室，在哪兒都能找到好睡覺的地方。哎，你別走樓梯，這時候樓梯都沒人了，你坐電梯下去吧?！?/br>
    “嗯?！?/br>
    李敏把冷小鳳送進電梯才轉(zhuǎn)身回去值班室。

    冷小鳳的到來，打亂了李敏每天的工作、吃飯、睡覺三部曲。讓她恍然認識到，一屋住著的四個人，只剩自己還單身了。

    嚴虹已經(jīng)有潘安在肚子里了，好像劉娜也懷龔建了。如今最早登記的小鳳，也要跟著一起分來的王怡然她們一樣參加集體婚禮了。

    只剩自己了……

    不，同年級的女生還有莫名呢。

    李敏翻開生活日記，在年月日之后記上一個345。時間過的可真快啊，好像送穆杰離開還是幾天前的事兒呢，可實際已經(jīng)過了345天了。

    寫了生活日記，再寫完工作日記，時間已經(jīng)接近了子夜。李敏了無睡意，趴在窗口往外頭看，只見深邃的夜空里漫天的星斗閃爍不停，她一時不察就看得癡迷了。直到冷風(fēng)浸骨打了一個噴嚏，她才恍然夜色已深了。

    這一晚是陳文強值夜班?，F(xiàn)在外科病房每晚值班的人可不少了。三個住院總，除了陳大夫偶爾回家，基本都是24小時住在科里；他們各自帶的實習(xí)生，也是24小時住科里的；另外骨科和普外的值班大夫，也都帶了實習(xí)生。

    陳文強把這些人充分地運用起來，把這一夜的急診等所有的事情都頂了下來，沒讓護士去喊李敏。晚上那例手術(shù)要不是李敏替自己上臺，那自己就得戴著目鏡去做，除此別無退路的。那手術(shù)要耗費多少的精神頭，他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著呢。

    于是李敏難得地在陳文強值夜班時、睡了一夜的好覺。

    *

    翌日，范主任一大早就樂呵呵地提前到崗，在與舒院長打過招呼后，她回到闊別多日的藥劑科?？评锔P(guān)系近的人，或大或小都得到了一個小禮品，其他人也得了塊巧克力嘗嘗新鮮。

    等她把科里的事情大致聽了聽后，就對蕭副主任說：“我家吳冬和小鳳要參加集體婚禮，可老吳這些天卻一門心思在兒外科的患兒身上。他什么都沒有準備。我得趕緊給孩子買結(jié)婚禮服，還要買床、置辦枕頭被褥。唉，這老吳光管報名，一樣?xùn)|西他都沒張羅。”

    藥劑科的蕭副主任與唐書記是兩口子。他昨晚就知道了吳主任給吳冬報名是因為范主任回來了。他見范主任如此地支持自己媳婦兒的工作，忙積極熱情地表態(tài)：“哎呀，這可是大事兒。你放心去忙，我再替你看兩天?！?/br>
    “那我就不和你客氣了，再麻煩你兩天了?！?/br>
    “沒事兒沒事兒。你去忙好了?！?/br>
    范主任落實了小車后，就給吳主任打電話，正撥號呢，冷小鳳進來了。不等冷小鳳開口，她就搶先問道：“小鳳，我正準備去友誼商店呢。你可有什么要買的？”

    范主任唯恐冷小鳳當著蕭主任的面，說出不想?yún)⒓蛹w婚禮的話。

    冷小鳳笑笑，先給范主任問好、又給蕭主任問好。

    蕭主任就說：“小鳳來啦，你們婆媳在這兒說話兒吧，我還有事兒得先去倉庫一趟?！?/br>
    冷小鳳等蕭主任離開后，伸手把自己昨晚寫的、重新整理過的、那十幾件事兒的紙張，兩手捧著遞給范主任看。

    “范主任，我不懂結(jié)婚應(yīng)該準備些什么，大致想了一下這些事情算是重要的。您看合適嗎？”

    范主任平靜地笑著接過冷小鳳遞過來的重要事情備忘。只見上面列了十好幾項。開頭的第一件事是禮服。細細列了倆人必須的、外面穿的西裝、套裙和鞋子，甚至包括吳冬的領(lǐng)帶、皮帶、襪子和手絹。

    第二件事是被褥枕頭等床上用品。嗯，還有窗簾。

    冷小鳳低頭，眼神躲著范主任說：“要是來不及買家具什么的，就以后再買了。今天我下班了去把吳冬原來的房間打掃一下。有這些東西，集體婚禮那天也盡夠過得去了?！?/br>
    范主任沒想到冷小鳳會這樣想、更沒想到冷小鳳列的重要事項也都在點子上。她感動地握住冷小鳳的手說：“好孩子，我不會在這樣的大事兒上委屈你的。你回科里把衣服換了，跟戚主任說一聲，然后你去車庫，跟我一起去友誼商店買東西。我會給戚主任打電話先和她說一聲的?！?/br>
    范主任這樣的安排是冷小鳳沒想到的。她立即答應(yīng)下來，轉(zhuǎn)身回去兒科病房。那張寫滿重要待辦事項的紙，被范主任收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吳主任先冷小鳳一步到了車庫。

    范主任把那頁紙給吳主任看過，然后把冷小鳳的話告訴他。

    “老吳啊，小鳳這孩子比你我想的都懂事兒。你快把你以前的那些想法都收起來吧。”

    吳主任也沒料到冷小鳳會這樣。他手里提著的大袋子里裝著要給吳冬做禮服的料子。他換下手，伸手去摸幾下日漸稀少的、要禿的頭頂心咧咧嘴，掩飾了自己的尷尬后，他才說：“既然你要帶小鳳去，我就不去了。我把料子放到裁縫鋪那兒，就回來科里看著小鳳的那十幾張床，這時候出點兒別的事兒就不好了?！?/br>
    “那也好。我跟小鳳一起去了。晚上也未必能趕回來吃飯。你晚上得空去買點兒葡萄什么的，我看家里一點兒水果都沒有了?！?/br>
    “好。那個讓司機把車開出來吧，我看小鳳過來了?！?/br>
    *

    冷小鳳跟著范主任坐著小車到了友誼商店門口才下車。才開門的這個點兒，商店里也沒有什么顧客。倆人問了一下，便直奔五樓的家具賣場。

    到了五樓，冷小鳳忍不住心花怒放了。與嚴虹臥室里同樣款式和顏色的那套家具，還在那兒擺著呢。

    范主任領(lǐng)著冷小鳳到跟前，果然那標簽上是一萬五且是人民幣。

    倆人圍著家具轉(zhuǎn)了一圈。

    范主任開口：“小鳳，這與嚴虹家的是一樣的吧？咱們就買這個了？”

    冷小鳳點頭。

    范主任招呼售貨員過來問：“你們這種木頭材質(zhì)的家具有沒有單人床？”

    “沒有。”

    “那就算了，給我開一套這個家具，我這兒有你們的貴賓卡。”

    “這套家具已經(jīng)打了五折了，不能再打折了?！?/br>
    “配套的餐桌和椅子有嗎？”范主任掃視了一圈，沒看到與嚴虹同款的飯桌。

    “沒有，這種木頭就只有這臥房的款式。這是來料加工、帶著款式來的?！?/br>
    “能加做一套餐桌和椅子嗎？”

    “你等等，我給你找這家廠商的電話，你自己問問他們吧。”售貨員很快把電話抄寫下來，遞給了范主任。

    “還需要別的嗎？這套家具你需要什么時候送貨？”

    “今明兩天送可以嗎？國慶節(jié)的婚禮?！?/br>
    “哎呦，這可挺趕的。我去落實一下，肯定會提前給你送過去的。你先去交款好了。”

    范主任接過四聯(lián)的銷售小票，帶著小鳳去刷卡。

    等她交款回來，售貨員將自己該留的銷售底聯(lián)與送貨單別在一起說：“我問過了，給你安排的時間是明天下午三點?！?/br>
    范主任將送貨地址等填好，留下自家的、還有吳主任辦公室的電話?！澳銈冞@面發(fā)車了，就打這倆個電話，三點肯定會有人在收貨地址等著的?！?/br>
    臥房家具落實了，范主任心頭的重負少了一半。像吳主任那老糊涂說的用去年的床和衣柜，還不夠讓人笑話自家和冷小鳳的呢。

    那笑話冷小鳳婆家不給助臉的話、但凡有一句半句的進了冷小鳳的耳朵里，肯定會挑得冷小鳳與自家離心離德。

    雖然冷小鳳今早主動提出來要用去年的床和衣柜、但那是兩回事兒。范主任在欣慰冷小鳳這次的表現(xiàn)、遠遠地超過了自己預(yù)期的同時，也琢磨著該怎么好好鼓勵她一下。

    “小鳳，走，咱們先買首飾去。這里的款式或許沒有外邊的花俏，但這里的金子是足金，不會以18k冒充24k的，唔，還可以用人民幣買?！?/br>
    范主任出國這趟也帶了金飾品回來，但是她就要冷小鳳看著自己給她買了多少東西、花了多少錢。

    冷小鳳不懂什么18k、24k，她只笑著跟在范主任的身邊，一樣樣試戴范主任挑選的首飾。才一會兒的功夫，除了耳環(huán)，其它的就都戴到冷小鳳脖子上、手上了。

    范主任邊給她戴邊說：“戴上好，免得裝在包里還怕被人偷了去?！?/br>
    項鏈和手鐲都戴上，冷小鳳就覺得滿身沉重起來。她很緊張地把項鏈塞進衣服里面、兩個手鐲都戴到手表的上面用衣袖遮好。范主任看著冷小鳳腕上的手表微微點頭。

    售貨員拿著紅線在戒指上仔細地纏繞了十幾圈，“這是開口的戒子，能調(diào)節(jié)大小，帶起來是方便，可容易滑脫，但纏上紅線就不會了。”纏好后她白戒子交給范主任，看著她給冷小鳳戴手指頭上，嘴里還熱情地向兩人建議：“我們這里可以幫你打耳孔，免費的?！?/br>
    范主任笑著拒絕打耳孔的建議：“謝謝你了。我們在醫(yī)院上班，回去打了?！碧熘滥銈兿居玫木凭奘遣皇呛细竦?，耳針是不是有消毒都難說。

    冷小鳳緊張地攥緊拳頭，另一手覆蓋在拳頭上。把戒子藏在手心里、感受到手心的硬度，她安心了。范主任笑瞇瞇地看著她的這些舉動，既不評說該不該、也不說讓她放松點兒，友誼商店內(nèi)沒人會來搶之類的話。

    *

    買好首飾，范主任就說：“咱們先去吃飯，然后再買你的禮服。那些衣服是要兌換卷才能買的?！?/br>
    冷小鳳就跟范主任走，盡管她不明白吃午飯和兌換卷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

    出了友誼商店的側(cè)門，就是嚴虹和李敏上回吃飯的西餐廳。范主任上前報了姓氏，就有侍應(yīng)生過來引導(dǎo)她倆往里面走。

    “范主任。”小包間里坐著倆個男子，見了范主任當先進來，立即站起來打招呼。

    “哎呀，老趙，讓你們久等了?！?/br>
    “沒有沒有，我上午沒安排其它事兒，就早些過來了?！敝心昴腥撕芸蜌獾亟o范主任拉開椅子，請她和冷小鳳坐下。

    范主任笑著說：“事情突然，我也沒時間準備。想來想去，這事兒得麻煩你，也就你有這能耐了。帶來了嗎？”

    “帶來了。時間太緊，我和他們幾個湊了湊，也不多，這里正好是三千。國慶節(jié)之后還可以再弄多一點兒。”這個叫老趙的男人，接過年輕男子遞過來的信封，放去范主任的面前。

    “三千已經(jīng)不錯了，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余下的就等節(jié)后吧?！狈吨魅螐碾S身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個信封，推給男人說：“我這是按照1：6.5預(yù)備好的，夠不夠的你多擔(dān)待點兒。”

    “哎呀，范主任，你這不是打我臉嘛。我怎么敢跟你收6.5?！蹦腥四闷鹦欧饩鸵殄X出來。

    范主任虛按住他的手，笑著制止他說：“皇帝還不差餓兵呢。你幫我換到這些，我都非常感謝你了。來，今天我請客，管吃飽，改天再請你們喝酒、吃好?！?/br>
    年輕的那位站起來，很恭謹?shù)卣f：“謝謝范主任。您今天事兒忙，改天我們再叨嘮您了?！?/br>
    “那怎么行呢。你倆說啥也得吃頓飯再走啊?！?/br>
    “范主任，我們真不是客氣，您今兒事情多，我們過幾天再去拜訪您?！崩馅w從懷里掏出另一個不薄的信封說：“這是給吳冬的新婚賀儀。回頭有空了我再找他喝酒?！?/br>
    范主任笑著將信封接下說：“那我就替吳冬收了，先謝謝你們了?！?/br>
    倆男子告辭離開。范主任把桌面放著的菜譜大本子遞給冷小鳳：“看看喜歡吃什么，你點自己的?！?/br>
    侍應(yīng)生在外面輕輕叩門，然后端著送餐的大盤子推門進來?！皡桥?，這是剛才那倆位先生為你們點的套餐，已經(jīng)付過賬了?！?/br>
    在冷小鳳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她是第一次吃西餐。她不會用刀叉，范主任不言不語慢慢做示范，倆人悄無聲息地用完了午飯。

    *

    飯后休息了一陣子，范主任站起來說：“走吧，咱們?nèi)ベI洗衣機?！?/br>
    她們挑了個與嚴虹一樣款式的洗衣機。等到范主任付款的時候，冷小鳳才知道原來信封里裝著的是兌換卷。

    范主任填好地址，約定和家具一起送去，她就帶著冷小鳳往鐘表那邊去。她給冷小鳳挑了一塊瑞士梅花坤表，親手給冷小鳳戴上。

    仍是兌換卷購買的。

    冷小鳳簡直不敢讓別人挨近自己的身邊了。范主任笑笑挽住了冷小鳳的左臂，帶著右手搭在左手背上的冷小鳳往女裝部去。

    “小鳳啊，這里的女裝好一點兒的也都要用兌換卷買，但昨晚和人商量想多換一些也沒成。你也看到了那人只幫我們湊到這些。剩下的先給你買禮服，至于冰箱和微波爐可能就要等節(jié)后換到了再買，你看怎么樣？”

    冷小鳳除了點頭就是點頭。這幾個小時她已經(jīng)被范主任花錢如潑水的架勢鎮(zhèn)住了。尤其是范主任在“三金”之外，還給她多買了金鐲子和一塊進口手表。其實吳家已經(jīng)給了兩萬的彩禮，這些首飾都不需要再給冷小鳳買了。

    冷小鳳有些瑟縮，在這些首飾面前她激動之余覺得有些抬不起頭。

    范主任卻攬著她的手臂毫不諱言地直說：“小鳳，這金鐲子是為了你昨晚同意參加集體婚禮。我說了不會在大事兒上委屈你。但這塊進口手表呢，是我臨時起意，不為別的就為你今早說的用去年的床和衣柜應(yīng)急，還有你列出的那些考慮基本周全的、有輕重緩急之分的那些事兒?！?/br>
    冷小鳳吃驚、慚愧，接不上話。

    方主任語重心長地繼續(xù)對她說：“鳳啊，這次參加集體婚禮的決定是太倉促了一點兒。可我和老吳是科主任、還是黨員，你和吳冬又領(lǐng)了大半年的結(jié)婚證了，遇到這樣的事兒只能積極主動參加。你明白嗎？”

    冷小鳳連連點頭。事情都到這兒了，她只能用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但我呢，是不會因為倉促就委屈你這個好孩子。

    我就歡喜你既聰明懂事兒、又體貼長輩的善良勁兒。遇事兒能夠從大局出發(fā)，考慮問題也能抓住重點、抓住要點，關(guān)鍵時候能衡量出輕重、能舍得放棄一些個人的面子?！?/br>
    冷小鳳被范主任說得非常不好意思。她想說那張紙最初是李敏讓她寫的。她想說自己擔(dān)心沒辦法買到家具、不得不用去年的。可她只是想想，咬著嘴唇?jīng)]有說出口。

    范主任帶著她巡視女裝部：“鳳呀，有時候主動退一步不吃虧。我給你買這手表，也是希望你天天戴著、再遇到類似的事情時，能摸著手表想想，是該進一步爭取還是先退一步讓讓。

    你愿意記住我的話嗎？”

    “愿意?！?/br>
    范主任鼓勵地拍拍冷小鳳的手臂：“先記著，以后有幾十年慢慢去想明白，什么時候該進、什么時候該讓。

    還有這次報名的事兒太匆忙，你也別怪吳冬他爸，好不好？你和他一個科工作，知道他心思都用在哪兒的。他呀，現(xiàn)在一心就想把兒外立起來，讓省院的兒科再上一層樓?！?/br>
    冷小鳳除了點頭就是點頭。

    她昨晚睡在兒科值班室，可富云香一小時起來一趟，去看術(shù)后的患兒，她不好意思也沒立場說富云香。睡不著的時候，她就想集體婚禮的事情，想著自己那寫了大半頁紙的婚前待辦事宜。想啊想，一直想著萬一嚴虹那樣的家具賣完了、買其它的又來不及……與其等范主任和自己商量，到不如自己先表態(tài)。

    于是天亮后，她就爬起來重新抄寫了一遍重要事情，并按照心里所想調(diào)整了重要的次序。去藥劑科的時候她心里一直在打鼓，生怕范主任說一句那就先按你說的來、家具以后再買了。

    她知道自己在賭，賭范主任不會讓自己和吳冬結(jié)婚時、新房子里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柜、還是去年準備吳冬結(jié)婚的……

    跟著范主任選禮服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夢中，她要時不時地伸手去摸摸鐲子、摸摸手表，感受手指節(jié)上的戒子，才能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但她在范主任偶爾會看自己的目光里，總算控制住了沒有常伸手去摸金項鏈。

    可她此事的心情之復(fù)雜，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了。

    *

    冷小鳳跟著范主任在女裝部逛遍了，最后買了兩套既可以做禮服、也可以在喜慶日子里表明她是新娘穿的套裝；還有一條玫紅色的、裁剪非?？季康娜棺?，售貨員向范主任介紹是什么當季的最新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