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杰在廳里站了一會兒, 想想便走去衛(wèi)生間先洗漱。然后走到小房間開燈, 看到空蕩蕩的床上沒有被子, 他頓時安心了。

    ——岳父母是同意自己去睡主臥房了？！

    他心花怒放, 突然覺得岳父今天傍晚給的那些臉子都不算事兒。就這么娶了人家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寶貝閨女，跟戰(zhàn)友們講的那些比起來，這已經(jīng)是順當(dāng)?shù)牟荒茉夙槷?dāng)了。

    他躡手躡足輕輕地推開主臥房的門進去，見敏敏還留了微弱的臺燈亮光給自己?；椟S的橘黃燈光, 暖暖地籠罩著床頭散亂的青絲, 這讓他的心里頓時涌起了無限的歡欣, 好, 真好！

    太好了！

    這是自己的家。

    從母親去世時算起, 整整16年了, 自己終于又有了家。

    盡管父親還在，但是從后媽進門的那一刻起，母親的痕跡就在逐漸地被抹去了。及至后媽懷孕生子, 那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家, 是煎熬自己、磨練自己、讓自己鼓起背水一戰(zhàn)的勇氣和韌性的課堂。

    離開父親和后媽的家，自己沒有一絲眷戀。十年不回, 偶爾想起的也是母親尚在時，她掩嘴還發(fā)出的微弱咳嗽。想起的也是幼時在田野間，跟著兩個哥哥的愉快奔跑……

    盡管這些年自己有個部隊的大家庭，盡管有那些生死相依的袍澤, 盡管可以將自己的安危、自己的后背, 坦然交給他們。但是看多了不得不的離散, 還是始終明白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背后蘊含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終有一日，自己要離開的“大家庭”。

    而此時此刻，那一輪朦朧橘黃燈光籠罩下的愛人，給了自己心里感受到的“家”，真正的意義上的、屬于自己的家。

    穆杰先把電褥子拔了，那玩意說是對身體沒害，可是電磁發(fā)熱、磁力線穿過人體，是不是有害尚要待時間作證。那玩意那比得上自己這恒溫絕對無害的人形供暖。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一角，慢慢地躺進去，與李敏隔了有一拳遠的距離。

    耳邊是愛人的呼吸、鼻端地愛人的芬芳，穆杰心猿意馬……他等自己的身體熱乎了以后，慢慢地伸手，一面向愛人那邊挪，一面把酣睡的愛人摟到懷里。

    李敏在他懷里拱了拱，這幾天養(yǎng)成的疊勺子習(xí)慣，讓她立即就遵循習(xí)慣而去。她翻身靠到穆杰的懷里，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后繼續(xù)沉睡。但她仍舊冰涼的屁股，讓穆杰忍不住往后退了一下。

    這，這在被子里睡了這么久、被窩里這么熱，這還能這么涼，還真是不容易啊。

    新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他認(rèn)命地把人摟在懷里。抱著一坨冰，在不可言說的部位附近的感覺，任哪個男人有紅塵萬丈的旖旎想法，也會迅速地?zé)熛粕⒌摹?/br>
    *

    對門相應(yīng)的位置上，躺在床上的潘志閉著眼睛卻沒有睡著。秀才被兵比下去的感覺，讓他贏了今晚這事兒也倍覺窩囊，這憋屈感讓他難以入睡。若穆杰是個純粹的、肚子里沒有二兩黃油的兵也還罷了，偏能震懾竇家那對混賬兄妹的兵——穆杰，比自己還早兩年考上大學(xué)。拋掉年頭年尾的影響，他也還是比自己早了一年考上大學(xué)。

    還有分?jǐn)?shù)，人家是夠清華的分，而自己上醫(yī)大是擦著本科錄取線的。

    潘志的憋屈還不僅是這些。

    尤其是他從嚴(yán)虹嘴里得知穆杰在讀高中時，還要回家洗衣做飯。而自己當(dāng)初是全力以赴地只讀書。這樣的差別，把他作為中學(xué)時期唯一考上本科的學(xué)生的驕傲，給比下去了。

    而之后穆杰投筆從戎、建功立業(yè)的戰(zhàn)績，更是令他欽佩、仰慕，之前隱隱的、那些瞧不起穆杰是個粗魯之“兵”的想法，也越來越淡。

    今晚穆杰那些動作，他在心里反復(fù)回放，他終于想明白：若是自己和其他人沒攔住竇大夫的媳婦，穆杰作勢要抬起來的那條腿、那腳，是準(zhǔn)備好了去迎接撲過來的那潑婦。

    都說一力降十會，但穆杰這樣智慧和力量都不缺的男性，簡直甩了同齡人的自己十萬八千里。

    自愧弗如啊！

    潘志憋悶。這種憋悶是被人全方位碾壓后，無力掙扎、無法超過、不知從哪兒能趕超上的有心無力。

    就此完全認(rèn)輸嗎？

    這時嚴(yán)虹挪動笨拙的身體要翻身。潘志趕緊坐起來，他想幫著嚴(yán)虹翻身。不想這一幫，倒驚醒了嚴(yán)虹。

    “潘志，你還沒睡？”嚴(yán)虹坐起來，閉著眼睛在被子上劃拉睡袍。

    “要去洗手間？”

    “嗯。”

    潘志趕緊擰亮自己那面的臺燈，然后下地轉(zhuǎn)過去、去扶嚴(yán)虹。

    “不用你扶我。你接著睡覺吧。” 嚴(yán)虹把睡袍穿好。

    “我下午睡多了，一時半晌的睡不著。”潘志順手把自己的睡袍撈到手，跟在嚴(yán)虹的后面，虛扶著嚴(yán)虹送她去洗手間。

    “幾點了？”嚴(yán)虹問站在洗手間門口等著的潘志。

    “十點吧。”

    “那你睡不著就看書呀。”嚴(yán)虹在潘志準(zhǔn)備的熱水盆里洗手。

    “好啊。我再看會兒書。你去睡覺吧?！?/br>
    嚴(yán)虹走到臥房的門口又折回來，她對不解的潘志說：“我突然間挺餓的，我得吃點兒東西?！?/br>
    “想吃什么？我來做吧?！?/br>
    “你會做面疙瘩湯嗎？”

    “我會吃面疙瘩湯?！迸酥久X袋挺無奈。這幾個月，面對嚴(yán)虹突然的、想一出是一出的、莫名其妙要吃的食物品種，他已經(jīng)習(xí)慣成自然了。

    “你說做法我來做?！?/br>
    “那算了。打疙瘩湯要技術(shù)的。你在冰箱上貼個紙條給小艷，我明早再吃了?！眹?yán)虹說完就回了臥房睡覺，但是睡夢中她仍記得疙瘩湯。這讓后來困倦得睜不開眼再看書才上床的潘志，著實驚訝得忍俊不止。

    *

    樓下的這兩家都睡了，樓上剛剛回家的竇大夫才開始洗漱。他媳婦站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把晚飯后的事情添油加醋地絮叨了一遍。

    “豆豆的兩個手腕子被捏得變色了，明早估計會青腫的。小鋼嚇得睡覺還哼唧。那孩子都多久沒用我拍了，今晚哄了半老天才睡著。”

    “潘志為什么又上來吵架了？”竇大夫放下漱口杯洗臉，抽空兒問了一句。

    “就為小鋼在家骨碌那個線軸唄?！迸溯p描淡寫地回答。

    竇大夫深呼吸。“上次那事兒之后，我和你說了，樓下那幾家都是輕易不能得罪的。我讓你把那幾個容易惹禍的線軸偷偷扔了，你沒扔？”

    “那不是孩子喜歡嘛?！迸饲聘]大夫的聲氣不對，趕緊又補充道：“因為那可以當(dāng)小板凳坐，坐著擇個菜、洗個腳什么的，我就沒舍得扔。平時我也都有叮囑小鋼的。我告訴他讓他在上午玩。上午這樓里沒人在家，隨便他怎么玩?？烧l知道我在外面看電視，他九點來鐘跑我們臥房玩起來了?！?/br>
    竇大夫再度深呼吸，調(diào)整語氣對自己媳婦說：“我不是想跟你吵架，你也別糊弄我你不知道兒子跑去主臥房玩。你是因為兒子在客廳玩打擾了你看電視，才把兒子攆過去的。是不是？”

    女人無法回避，低聲辯解：“我怎么知道嚴(yán)大夫九點就睡覺了啊。”

    媳婦這蠢到家的回答，讓竇大夫頓覺疲憊的自己，就像今晚ccu那失去自律性從而跳動不起來的心臟，他瞬息被打擊有氣無力要站不穩(wěn)了。

    “你怎么能不知道？你當(dāng)初懷孩子不也是精神頭不足，一天到晚就想歇著嗎？我說了讓你丟掉那幾個線轱轆、不要讓孩子再惹事兒，你怎么就做不到呢？啊？你是不是想去分院倒班了？你想不想也想我去分院上班??？”

    竇大夫終于忍不住了，對著自己的媳婦低聲地吼起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胸外科的老李走了，陳院長因為人手不夠，把潘志調(diào)去胸外科。普外多少大夫，你不知道嗎？憑什么潘志就入了陳院長的眼？還不就是嚴(yán)虹跟李敏關(guān)系好、而李敏是陳院長的學(xué)生嗎？”

    竇大夫呼呼地喘氣。

    “陳院長升職為醫(yī)療院長，你好好地去得罪他唯一的學(xué)生，你是好日子過多了？內(nèi)科多少實習(xí)生，衛(wèi)校這幾年多少新畢業(yè)的小護士，你是著急護理部沒看到你，想早點被替換到二線去嗎？??？”

    “我，我沒有?！迸藚葏葹樽约恨q解，她這才想到事情不是自己吵架贏了就可以的了。

    “我跟你說別說找唐書記告狀，找舒院長都沒用。為著搶救爆炸的傷員，潘志和李敏前后腳累暈在手術(shù)室，這時候回家睡覺被你攪合了，你說院領(lǐng)導(dǎo)會護著你嗎？”

    “可他把咱們兒子嚇著了啊！”

    “你是想讓我找李敏對象打架去？”

    女人瑟縮了一下。在鄉(xiāng)下，這樣的事兒可不就得男人出去打架嘛。不然一次被踩下去了，就永遠抬不起來了。可是，想到李敏對象那黑臉、那兇殺惡神的魁梧模樣，女人很清楚自己男人打贏潘志沒問題，自己兩口子一起上，也未必能在李敏對象那兒占到便宜。

    可就這么認(rèn)了這個窩囊氣，女人又不甘心的。她嘟嘟囔囔地說：“還是你沒能耐！害得媳婦和兒子要受氣?！?/br>
    竇大夫氣得摔了毛巾進屋了。

    *

    竇大夫這會兒這么說，是因為春節(jié)吵架的事兒后，楊衛(wèi)國特意去內(nèi)科找了自己，言外之意都是如果兩家不換房子，那自己家在一樓，隨便孩子怎么玩都沒有關(guān)系。

    “老竇，那個羅主任老父親的腳踝，傷后骨頭愈合的一直不怎么好?，F(xiàn)在也就能在家溜達，我都不敢讓他往外走。你看我實在是不能再跟你調(diào)換過來的。”

    竇大夫清楚記得自己跟楊大夫說的話。

    “老楊，你這么說就外道了。這換房子是我占了你家的便宜。樓層差是你家擔(dān)的。你這么說簡直讓我沒臉見你。我家那小子雖說是淘氣調(diào)皮的年紀(jì)，但影響了樓下的休息，還是我沒管教好?！?/br>
    楊大夫見他肯認(rèn)了沒管教好，就把院里的準(zhǔn)備發(fā)展分院、要調(diào)人去分院工作的計劃透露了一二給他。

    “分院不是不好。那計劃是非常好的。假以時日，有個二三十年，那也能是個三級醫(yī)院的。不僅有新宿舍區(qū)，實驗學(xué)校還在那邊設(shè)置小學(xué)和初中部。但咱們兄弟說句推心置腹的話。那地方以前就是郊區(qū)，現(xiàn)在劃到市內(nèi)了，可比起咱們省院這不是市中心的地方，也還是有很多不如的?！?/br>
    那是。在分院沒有發(fā)展起來的這二、三十年里，去那邊上班的人，獎金就要少一大塊。搬家過去還要損失這面成熟社區(qū)的生活便利……

    自己當(dāng)時還跟楊大夫保證呢?！袄蠗钅惴判?，我回家會好好說說我那小子?！?/br>
    在去分院工作的可能威脅下、在獎金會減少到只剩一個零頭的威脅下，竇大夫把自己心里的所有不滿都收起來了，也把所有的自己有理都收起來了。

    現(xiàn)實生活的利益，讓他清醒地看到三樓的那兩家，依傍的都是陳文強。包括陳院長在內(nèi)，在省院立足的根本是外科手術(shù)技能，自己這個心內(nèi)科大夫，去到分院對這面全無影響。可是李敏回家休息一晚，聽說普外科那邊的梁主任都自動去幫忙值班了。

    自己是沒能耐，自己要是比李敏能耐、比潘志能耐，會娶你這個蠢女人嗎？

    夫妻倆關(guān)上主臥房的門，到底還是開始吵起來了。而且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把一對小兒女也驚擾起來了。倆孩子驚惶地趴在關(guān)嚴(yán)實的主臥房門口，尖聲叫喊爸爸mama。

    *

    新樓的隔音還是很好的，但是在萬籟俱靜的子夜，高頻的孩子尖叫，驚醒了樓上樓下的人。嚴(yán)虹撲棱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把剛睡著同樣迷迷糊糊被驚醒的潘志嚇了一跳。

    “彩虹兒，你怎么了？”潘志坐起來開燈。

    “我怎么聽見有孩子哭叫爸爸mama啊。你聽你聽，是不是有？”嚴(yán)虹捂著心口，看樣子嚇得不輕?！斑€有拍門的聲音。我不是做夢。是誰家？”

    潘志凝神聆聽了一會兒說：“是竇家的孩子。出事兒了？你好好在家，我上去看看?！彼f著話就去拿凳子上衣褲。

    嚴(yán)虹拿起邊上床頭柜上的手表，看了一眼是11點35，她立即拽住潘志的后衣襟說：“潘志，你別去。我害怕?！?/br>
    “我上去看看就回來。” 潘志套上毛衣。

    “不要。萬一是小鬼模仿竇家的孩子調(diào)虎離山呢。你出去了，家里就我和小艷，我們倆可頂不住要投胎搶機會的小鬼。”

    這都什么和什么??！潘志對嚴(yán)虹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

    但是嚴(yán)虹的驚恐又不像是假的。潘志只好坐回到床上，抱著嚴(yán)虹慢慢地安撫她。夫妻倆一起聽著外面?zhèn)鱽淼臅r有時無、似有又似無的男童女童的尖叫。

    潘志越聽心越毛。心想該不是李敏把邪氣都帶回來了吧？她身邊有穆杰在，那些不敢打擾她的邪靈，就來sao擾自己家了吧。

    *

    “唉。敏敏家要是裝電話就好了。這時候我們就可以給她打電話了?！?nbsp;嚴(yán)虹慢慢被潘志安撫下來，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問題。

    “等她不做住院總了，她就會安裝了。很快的。” 潘志隨口應(yīng)道。

    “那她就去讀研了。她不會舍得裝電話的。” 找點什么事兒說說話，好像能壓過那尖叫聲?！懊總€月要扣電話費呢，十幾塊錢的。再說不是敏敏舍不得，她現(xiàn)在也沒那個初裝費的?！?/br>
    “那才多少錢？等月底恢復(fù)擇期手術(shù)，她就有那個錢的?！?/br>
    “是嗎？” 嚴(yán)虹想起來另外的事兒。“潘志，我以前和敏敏一起逛友誼商店的時候，看到好孩子的童車，到時候我們買一個?！?/br>
    “好?！?/br>
    “好孩子的嬰兒床也不錯的。等孩子大一點兒還能打開用?！?/br>
    “喜歡就買?！?/br>
    “還有學(xué)步車。那個也是必須的?！眹?yán)虹靠坐在潘志的懷里，掰著手指頭一樣、一樣地說著，突然她發(fā)現(xiàn)潘志沒有回應(yīng)。

    “潘志?！?nbsp;嚴(yán)虹害怕地叫了他一聲。

    “嗯?！迸酥緫?yīng)一聲，努力地睜大眼睛，笑道：“我剛才睡著了。昨晚一夜沒合眼的?！?/br>
    “那咱們睡覺吧。” 嚴(yán)虹體恤潘志的辛苦。

    “好?！?/br>
    小兩口脫了毛衣，關(guān)燈睡覺。明天都得上班呢。

    竇大夫倆口子爭吵、鬧騰了很久，隨著時間的轉(zhuǎn)移，兩口子終于認(rèn)識到倆人之間的意氣之爭，改變不了倆人在學(xué)歷上、能力上與那些佼佼者的差別，于是心有靈犀地偃旗息鼓，換個方式?jīng)Q定勝負(fù)了。

    他倆卻不知道女兒和兒子，只穿著睡覺的薄秋衣和薄秋褲，在他們門外站了一個多小時，直到他們沒了任何動靜，才回去各自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