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場14
“那章主任怎么這樣呢?”陳文強不由自主地反問了一句。 梁主任還是生氣的狀態(tài), 他倆甚至沒注意到楊大夫又開了一瓶酒, 并且給他倆斟滿了面前的酒杯。 梁主任順手拿起酒杯,一杯酒掫進嘴里,咂吧了味道后才說話?!八麃碚椅艺f患者家屬威脅他, 若是醫(yī)院不答應(yīng)要求, 就要到法院去告, 問問為什么老丁家的孩子可以安排工作、他們家的孩子就不能?總而言之,患者家屬一定要討要一個公平出來。” “管他什么事兒呢?不是醫(yī)務(wù)處秦處長負責(zé)的嗎?”陳文強很疑惑。 “我也這么問他了, 管他什么閑事兒。那個憨憨告訴我,涉及到前年那個麻醉意外的事兒,秦處長把他叫了過去。因為那時候的醫(yī)務(wù)處處長是現(xiàn)在的章主任?!?/br> “若是章主任退休了呢?”陳文強皺眉, “我不理解秦處長這是什么意思。” “我也這么說他??!我艸……他秦國慶怎么不把退休的醫(yī)務(wù)科主任老董找來?當(dāng)時具體是老董和患者家屬談的。”梁主任又一杯酒倒進嘴里, 然后隔了謝遜, 自己去抓擺在謝遜和楊大夫之間的酒瓶子。 挨著他坐的謝遜, 趕緊抓起酒瓶子給他斟酒。 “老梁, 你先別著急?!笔魅蝿袼?。 “是啊,你先別急。我明天查完房之后就去院辦問問老舒,問問他是怎么安排的, 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你看好不好?” “好。這事兒就拜托你了?!绷褐魅蝹?cè)身正面對陳文強, 鄭重地站起來向他抱拳。 陳文強趕緊站起來, 邊站邊回禮, 說:“老梁, 你我之間還用這樣嗎?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br> 倆人客客氣氣地謙讓了一番, 又對飲了一杯才坐下。 石主任開口道:“秦處長這么做, 是推諉耍滑了?!?/br> “是啊,誰說不是呢?!睏畲蠓蚋胶褪魅握f話。 “那章主任也是個心眼實誠的?!笔魅握f起章主任倒沒什么厭煩。 這讓陳文強和梁主任都不舒服,這人怎么站錯地頭了呢?但石主任接著說:“他一句話還給秦處長,‘找前年的醫(yī)療院長來處理?!约耗挠脫溥M這渾水里來得罪人?” 倆人又頓覺那章主任不是心眼實誠而是腦袋笨了。 謝遜沉吟一會兒道:“我不是對章主任有什么看法,而是懷疑這個人的腦子有問題。不是器質(zhì)性的問題,是精神,那個就是思想,他和一般人的想法都不一致,他好像天生與臨床一線的人有仇似的。誰干得好,他就看誰眼里有王八?!?/br> 酒桌上的人都笑起來。 梁主任也展顏,提議大家為謝遜這說法干杯。 等撂下酒杯了,謝遜就接著說:“我剛畢業(yè)那幾年,挨了他好幾回的訓(xùn)斥。但凡有患者投訴,他那時候是醫(yī)務(wù)科科長還是副處長的,就認(rèn)為就全是我們大夫的錯。 比如門診規(guī)定是開三天藥,我一個小大夫,我跟著程主任出門診,我開四天以上的處方,門診藥局也不發(fā)藥啊。我艸他祖宗的。投訴一回扣一個月的獎金,硬是被扣了好幾個月的獎金?!?/br> “那時候獎金也沒幾個錢?!绷褐魅伟参恐x遜。 “我一個月就52.4的工資啊。獎金比工資高,我那時候還等著這錢給蘇穎買點兒營養(yǎng)品呢?!敝x遜的傷心和憤怒不加掩飾。 楊大夫是看著謝遜怎么掙扎過來的,他拍拍謝遜的肩膀以示安慰,同感頗深地說:“好在你熬出來了。”雖然他自己那時有費處長、后來的費院長罩著,但也被那時的章副處長收拾過幾次。 他給每個人都倒?jié)M酒杯后,喟嘆道:“他從醫(yī)務(wù)處去院辦,實在是我們臨床普通大夫們的福氣?!?/br> 謝遜添了一句:“未必就是臨床大夫的福氣。這回院里要成立什么科技處,他現(xiàn)在是身兼兩職的科技處長。別看今年的要求是每科兩篇省級以上的論文,大家都覺得是好事。什么時候變成每人每年一篇、兩篇,就有臨床大夫們哭的時候了。” 思及章主任的秉性,謝遜這么說,包括陳文強在內(nèi),了解章主任為人的,都比較接受這說法。也就是章主任沒趕上“人由多大膽、地有多少產(chǎn)”的時候。不然就以他那人就喜歡的用大道理給人做套,那真可能繼續(xù)加碼。 像論文這樣的事兒,別看今年的指標(biāo),對臨床各科主任有督促、促進??拼蠓蛴霉Φ淖饔?。用不了幾年,依他那個□□性,逐年加碼,就真的能干出來每人一年一篇的要求! 偏偏那群沒長腦子還就可能通過他的提議。之后他會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整出不達標(biāo)怎么怎么扣獎金的花樣。就跟黃世仁要債一樣,然后大會小會地催逼各科室的主任。 顯得他多么賣力氣工作了。 只想到章主任去了科技處,不僅不會消停,而是有了更新的借口給臨床加碼、用硬指標(biāo)考核,陳文強覺得心煩。 但院務(wù)會上,那廝又講得冠冕堂皇,“想促進臨床大夫多鉆研業(yè)務(wù)、多出科研成果……”狗屁的科研成果!老子是在綜合醫(yī)院做治療、不是在科研院所和附屬醫(yī)院。 陳文強想到自己在院務(wù)會上,要不是被舒文臣制止了,當(dāng)場就會與章洪魁嗆嗆起來……他不想在酒桌上說這些,便低頭吃菜。 … 石主任看出陳文強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沉吟一下道:“他若是早點兒去科技處也好。比如年前他要給各科室定指標(biāo)計劃的事兒,我不知道傳出來的消息是真是假啊。要是真的話,那個咱們臨床大夫,難道還能去大馬路上拉人來做手術(shù)嗎?還能把可做可不做的患者都弄上手術(shù)臺嗎?” 陳文強沒吭聲。 梁主任和石主任對望一下,明白指標(biāo)之事是真的。這醫(yī)院又不是工廠,每年掙多少錢,讓大夫怎么努力?這要不去大街上拉人,那就得增加收費了。 想到傳說中的十七層住院大樓還有欠款,西邊還要建婦兒中心,倆人心頭不由沉重起來。 ——雖然今年沒通過章主任的提議,保不準(zhǔn)明年、后年通過了啊。 而掙錢,普外科首當(dāng)其沖! “那貨從來就不是什么好鳥?!绷褐魅螒嵖骸八谀膬?,都是給臨床添堵的。幸好這回是關(guān)嵐當(dāng)了院長助理,絕了他以后當(dāng)院長的路。如果是他往前走了那一步,可能就沒我們這些搞臨床的活路了?!?/br> 陳文強轉(zhuǎn)著半杯酒,不帶感情地說:“明年費院長要是二線了,看情景如果他沒可能,就是秦國慶能上一步了?!?/br> 楊大夫倒是愿意醫(yī)務(wù)處的秦處長上去,怎么也比章主任強啊,但他慫慫地把這樣的話咽了回去。 梁主任還是不滿地說:“那秦國慶正事兒不好好干,就知道?;^。倆半斤八兩的。哼?!?/br> 謝遜冷冷地說:“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寧愿秦處長上去,我也不愿意看他裝b。若我實在受不了了,反正我們兩口子都晉完副高了,大不了走唄?!?/br> 石主任接話道:“走?你往哪兒走!天下烏鴉一般黑。各醫(yī)院在行政上就不缺他們那樣的人。你想想咱們已經(jīng)從懸壺濟世變成了治病救人,從憂國憂民的大情懷變成了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之一,你走到哪兒,也擺脫不了說話的管干活的局面?!?/br> 這也是事實。歷來都是坐著的人管彎腰干活的。 但見秦處長和章主任都不得人心,陳文強對提議干診科趙主任上去的可能性,就充滿了期待。畢竟老趙這人跟外科臨床大夫沒結(jié)仇、與內(nèi)科大夫的往來也不多的。 * 楊大夫見酒桌的氣氛冷下來了,就站起來給大家倒?jié)M酒。笑呵呵地勸酒道:“有陳院長給咱們外科大夫擋在前面,咱們不必?zé)肋@些事兒。來來,咱們舉杯,敬陳院長一杯、” 謝遜立即響應(yīng):“陳院長,辛苦你了?!?/br> 石主任和梁主任也先后舉起杯子,給陳文強敬酒。 陳文強推脫不過,喝完酒之后說:“我也不是給你們擋著。神經(jīng)外科如果到年底,還是現(xiàn)在這般的住院患者數(shù)量、手術(shù)規(guī)模,明年初也就該分出去了。到時候,我兼任科室主任,若有指標(biāo)我也得背一份的?!?/br> “但這個住院患者多少,也不是我們能掌控的啊?!?/br> “老梁、老石,你倆該這么想,要是省院還是原來的規(guī)模,沒有這個十七層的綜合大樓,沒有那個十二層的內(nèi)科中心,別說腦外科,就是胸外科也不能立科掛牌。是吧?” 很是。 “這醫(yī)院的規(guī)模上去了,來的患者增加了,我先不說外科,婦科就是再給她們一層樓,60張床位,她們也不會寬敞到哪兒去。 兒科最近又住滿了。兒外的老柳,找我?guī)状瘟?,不想和兒?nèi)混在一起。這個咱們也都能理解,兒外的患兒,不管是術(shù)前還是術(shù)后的,就怕被兒內(nèi)的傳染了。重感冒等,對普通孩子是住院,對手術(shù)后的孩子可能會變成不可控制的呼吸道感染、甚至切口不愈合。” 這也是實情。 從臨床患者的安全角度考慮,兒外科是不能跟兒內(nèi)科混在一層樓。就是新生兒病房,雖然多了一層隔離門,但與兒內(nèi)的患者在一起,總還是不美。 梁主任就試探著問:“現(xiàn)在也就那十一樓有點兒空地兒。難道你把十一樓的患者搬回十二樓、給老柳騰地方?” 石主任立即反對:“老梁,你可不能這么安排。十二樓差不多有五十個住院患者了。老陳那邊也有四十多個住院的,一層樓哪里擠得下這么多的患者。倒是你普外還能擠擠?!?/br> 梁主任見陳文強沒提反對意見,心下明白了陳文強的傾向。于是他就說:“普外那邊是能擠出來二十來張床位,但也塞不下整個腦外科啊。老陳,你看要不把兒外科挪到普外來吧。我沒意見的,真的。老陳,你要不會變戲法,你就把兒外弄過來?!?/br> “謝謝你啊,老梁。那就麻煩你給老柳騰個二十張的床位,讓他先搬你那邊躲過春季流感。”陳文強謝過梁主任之后,說:“老柳想要急診科樓上的那四樓?!?/br> “那也行啊。反正那四樓還空著呢。他去那四樓,比我給他騰地方好多了?!?/br> “若是沒公共事件,兒外在那四樓也不是不可以?,F(xiàn)在咱們省院取消了創(chuàng)傷外科,急診科除了留觀室有80來張床位的,雖說老向骨科、普外的患者都可以收,但限制了他們收患者的數(shù)量……不用我多說,你們也明白。” 梁主任眼睛一轉(zhuǎn),立即想明白四樓那幾十張床位的用途了。他端起酒杯呵呵地訕笑道:“我這倒是只想著普外科了,忘記了咱們醫(yī)院的社會職能。本位主義思想太嚴(yán)重。我罰酒三杯?!?/br> “可別。你不要看著酒好,你就想多喝?!笔魅沃浦沽褐魅?,所有人一起舉杯。 * 然后石主任換了話題:“我前些天看電視,電視上說教育要跟實際需要結(jié)合起來,大學(xué)生從今年開始不報分配了。要雙向選擇。這事兒啊,聽起來是好事兒,可我怎么咂摸怎么覺得不對味。” “怎么不對了?社會需要什么人才,大學(xué)就培養(yǎng)什么人才啊?!?/br> 石主任一拍酒桌,說:“那是表面的理由。你們細想是不是大學(xué)生過剩了?。俊?/br> 酒桌為之一靜。 大學(xué)連續(xù)擴招十年,已經(jīng)從80年代提起大學(xué)生的驕傲,變成而今是博士都未必能收到那樣的羨慕、欽佩的眼光了。 “整個社會好像變成向“錢”看了?”楊大夫試探著說出自己的心里話。 陳文強等人比楊大夫在社會浸潤的更深,他們相互間看看彼此,也都認(rèn)識到這點了。唯獨謝遜還沒有這些感悟。 他滿不在乎地說:“優(yōu)勝劣汰。前些年的待業(yè)青年,不也有些人找不到飯碗。協(xié)和比醫(yī)大高了40分,但是醫(yī)大比省城這個才升了本科的醫(yī)學(xué)院,高了140分不止。找不到工作的也應(yīng)該是省城醫(yī)學(xué)院的。不會有協(xié)和的,”但他想了一下又補充道:“或許會有醫(yī)大的吧?!?/br> “醫(yī)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三五年內(nèi)不愁找不到工作。”梁主任接話?!笆〕菂^(qū)醫(yī)院、下面的地市級醫(yī)院都缺人。十年后還有縣城醫(yī)院,邊遠山區(qū),貧窮落后的地方呢。” “雖說應(yīng)該鼓勵醫(yī)學(xué)生去貧困落后的地方,但剛畢業(yè)就去那些二甲以下的醫(yī)院,以后也就是那些地方的水平了?!?/br> 這是不爭的事實。 一個醫(yī)學(xué)生能發(fā)展到什么程度,走多遠,與畢業(yè)后的平臺有著絕對的關(guān)系。 “老陳,今年醫(yī)大給咱們多少人?” “聽舒院長說,今年好像是可以敞開挑人?!?/br> “哇,這么好!醫(yī)大今年怎么會這樣?” “畢業(yè)生多了唄。他們年年擴招,87年的招生量,是歷史上最高的。不過我們今年從金州醫(yī)學(xué)院挑了二十多個本科的,又從臨海醫(yī)學(xué)院要了十幾個,醫(yī)大的未必會要太多?!?/br> “醫(yī)大怎么也比那兩家醫(yī)學(xué)院強啊?!?/br> “主要原因是醫(yī)大說給敞開了挑人,但他們最多給個幾十份的學(xué)生檔案,里面大多是他們的各種關(guān)系學(xué)生。甄別起來特別傷腦筋。而那兩家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聽說最后敲定的都是寧可不留校,也要往省城來的。都是筐帽?!?/br> “外科會給多少人?” “最多8個。多了也沒人帶?!?/br> “我看潘志去年帶新人就帶得挺好的?!绷褐魅螢槠胀饪茽幦??!跋裎覀兛频男£悾衲晗奶觳蛔鲎≡嚎傊?,也可以帶新人的。周大夫比潘志還早一年畢業(yè),他帶實習(xí)生也像模像樣。” “那你的意思是主治醫(yī)以上都帶新人?” 梁主任點頭:“我是有這個意思。你別看老宋是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但是他臨床技能并不弱。是不是,小謝?” 對梁主任這樣的問話,謝遜自然要點頭說是了。就連石主任也附和一句:“潘志帶學(xué)生是不錯?!?/br> 梁主任獲得支持就說:“我覺得若上半年跟不是本科畢業(yè)的主治醫(yī),下半年輪轉(zhuǎn)就跟本科的主治醫(yī)或者是副教授。這樣兩相彌補下,不耽誤新人適應(yīng)臨床的?!?/br> “還有實習(xí)學(xué)生呢。人多了,怕照顧不周全的?!?/br> “倒也不會。主治醫(yī)、本科畢業(yè)生、再加實習(xí)生,這就可以做普通的二級手術(shù)了。三級手術(shù)以上,副高再上唄。不然等明后年普外再多一層樓,人手就不夠了。” 陳文強想了一會兒說:“老梁,我得考慮考慮,你們科是四個副高、三個主治醫(yī)師,力量是全院最雄厚的,怎么安排都有道理。我還得斟酌下轉(zhuǎn)科的安排,看看其他科能帶教的人,最后才好決定的。再一個,你別看今年來的本科生多,婦產(chǎn)科要的人多,輔助科室像麻醉、檢驗科等,也要補充人手的?!?/br> “那就從醫(yī)大多要幾個學(xué)生唄。外科可比其他科室賺錢?!?/br> “透析也賺錢的?!?/br> “那批透析機的本錢還沒回來呢。外科多點人,也好趕緊把這十七樓的欠款還清了。” 陳文強被梁主任遞上來的要人理由逗笑了。他笑了笑,卻把省城留人的有指標(biāo)限制等話壓下沒說,只與在座的又喝幾杯后說:“今天偏勞老石了,謝謝楊大夫的茅臺酒。改天我還席,去我家喝酒了?!?/br> 石主任和楊大夫客氣幾句。石主任還說等著陳文強還席,楊大夫可就不敢了。他可不認(rèn)為自己有上院長家喝酒的能耐。說話間,梁主任率先站起來了。 “今天的酒好,氣氛也好,等閑下來了,大家到我家喝酒啊?!?/br> “好好?!?/br> “一定去?!?/br> 石主任站在自家門口相送,幾個人先后成串地下樓了。楊大夫跟著出了單元口。謝遜說他:“別送了,趕緊回去吧?!?/br> “好,不送了?!?/br> 陳文強居中,梁主任和謝遜一左一右,仨人往主任宿舍樓走。轉(zhuǎn)彎的時候,梁主任無意中回頭,看到李敏家的陽臺上有走馬燈在暗夜里旋轉(zhuǎn)著。 “哎,你倆看那是誰家,怎么不年不節(jié)的點著走馬燈?” 謝遜回頭看看,數(shù)數(shù)單元口說:“是我李師妹家?!彼刈吡艘恍┎?,看完走馬燈,笑著回來。 “她家的走馬燈,一個是老虎下山,一個是骷髏頭。真是年輕啊,什么都敢畫?!?/br> 陳文強想起李敏那筆記本,搖頭不贊成地說:“那絕對是小李畫的。我見過她的一個筆記本,封面封底皆是大大小小的骷髏頭。好在她后來沒畫了?!?/br> 梁主任就說:“這是家里沒老人看著,盡胡鬧呢。那掛了骷髏頭的燈籠,也不怕招鬼。我一會兒給她打電話去?!?/br> * 301的客廳里,李敏笑瞇瞇閉著眼睛,半靠著坐在輪椅上的穆杰聽他念英語課文。穆杰一手圈著李敏,一手拿書,他念到口干舌燥,側(cè)臉看李敏呼吸平穩(wěn),就以為她睡著了。 他合上書,想勸李敏回床上睡覺。不妨李敏睜開眼睛,問:“怎么不念了?” “念了五、六課了。這么念,你記得住嗎?” “記得啊。我高考的那年,就是我哥每天早晨給我念政治書?!?/br> 這什么習(xí)慣!學(xué)習(xí)還得有個伺候的。 “我省下眼睛做題?!?/br> 小芳用鑰匙開門進來,李敏離開穆杰,坐直了。 “敏姨,現(xiàn)在泡腳嗎?” “等九點的了?!?/br> “那我先回屋了?!?/br> “好?!?/br> 小芳回來,李敏起身在廳里轉(zhuǎn)悠著休息,穆杰搖著輪椅回了臥房。李敏在廳里轉(zhuǎn)了一會兒,回去臥房找穆杰,卻見他只穿了薄秋衣、翹著傷腿在做俯臥撐,嘴里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 李敏靠著門欣賞穆杰的那身在起伏間繃緊的肌rou,她邊看邊掐腰收腹、踮起后腳跟,起起落落地做簡單的運動。 電話鈴響了。李敏過去接電話。 “喂,我是李敏。哪位?” “我是老梁。小李啊,趕緊把你那個骷髏頭的燈籠拆了,怎么能在家掛那個呢,那玩意兒招鬼。” 啪!梁主任說完,不等李敏的反應(yīng)就聊了電話了。 李敏拿著聽筒,看著聽筒,看看停下的穆杰,覺得自己挺委屈的。 “我今晚才拿出來的。” 母親來家的這幾天,李敏硬是沒敢把她那骷髏頭的走馬燈,從黑色的大塑料袋里掏出來。那是穆杰叮囑小芳套上的。 “乖,不委屈啊。我再給你畫個別的有意思的圖案?!?/br> “畫什么?”李敏沒有不聽梁主任話的意思,見穆杰安慰自己,就轉(zhuǎn)了注意力。 “你喜歡什么?” “喜歡你?!?/br> 穆杰咧著白牙笑出聲,摟過李敏親了幾口說:“在走馬燈上畫我是不合適的,咱們畫個胖娃娃吧。你先把燈籠摘下來,我找找你的婦產(chǎn)科書里有沒有小孩的圖片,照樣描幾個?!?/br> “好?!?/br> 小夫妻倆忙了好一會兒,才把走馬燈的燈籠紙畫換好了。李敏看看時間,也沒心再點走馬燈的蠟燭了。她翻出工作筆記,把今天下午的那個手術(shù)記到本子上,又翻出局解仔細看了一番。然后把今天手術(shù)涉及的腹部解剖、重點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腹部血管,認(rèn)真仔細地畫到工作筆記上,細看了幾遍后收好本子。 穆杰就趁李敏燙腳的時候問:“那局解不是都能背下來了嘛,怎么又畫了一遍?” “我怕長時間不用,有時候會記錯了。萬一把錯的當(dāng)成對的,遇事就麻煩了?!?/br> 穆杰摸摸李敏的頭發(fā),說:“你們這當(dāng)大夫的真不容易。前年我在柴榮家里住,他們兩口子,也是你這樣,放下飯碗就捧起書的。” “學(xué)醫(yī)的,可能都這樣吧。” * 梁主任家里,他老伴兒見他進門就氣哼哼地先去打電話,劈頭蓋腦地說了那么一句就扣下了電話,就說他:“你看看你,這是給小李打電話吧。那不是你閨女,你說話怎么那么沖?是不是喝的不開心了,朝人家孩子撒氣?” “哪有。喝得挺高興的。”梁主任解開衣服扣子,癱坐在沙發(fā)上。順手無意識地按著遙控器調(diào)臺,眼睛卻根本沒注意畫面。 “來,喝點蜂蜜水,保肝?!绷褐魅卫习閮旱人逊涿鬯韧辏庞终f話。“咱倆過了三十年的日子了,我還看不出來你高興不高興。說吧,到底是為什么?” “我就是覺得吧,人啊,都是會變的?!?/br> “那有什么奇怪的。不變,就沒人生病了,也就不要醫(yī)院了。是老陳變了?”梁主任老伴兒試探著問。 “嗯。老陳的官威是越來越明顯了。再不是前幾年和我無拘無束無間了……”梁主任悵然。 “正常啊。你問問你們科里的王大夫,他也該說你跟幾年前不同了?!?/br> “我有嗎?”梁主任摸摸臉,抬頭疑問地看朝夕相伴30年的老伴兒。 “你自己不覺得罷了。我們才從縣里回來的時候,你看誰都笑呵呵的。便是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那笑容里,不管多少是帶了幾分先要與別人交好的意思。” 梁主任呵呵兩聲,道:“有什么辦法呢。咱們離開省院多少年了,剛回來的時候,不說兩眼一抹黑,可有幾個人會顧念昔年的那點兒情分?只好先賠笑了。” “那你現(xiàn)在呢?整個省院還有幾個需要你先賠上笑臉的人?” “嗯——也是。我都變了,怎么好再對陳文強求全責(zé)備?!” “你今兒個到底是為什么?可是老陳說你什么了?” “他倒沒說我什么。就是一開始的時候,老石跟我說,整個省院能請動陳文強的不過一巴掌之?dāng)?shù),而我是其中之一?!?/br> 梁主任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晦暗難辯。 “他也沒說錯啊。人老陳當(dāng)了院長了,還對你跟以前沒差太多,你就知足吧?!?/br> “知足,我沒說不知足。我就是說我以后,這么吧,老盛啊,你要提醒我,我以后少出面去請陳文強,人家是院長了,不去是不給我老梁面子。去得多了,我老梁最后就沒面子了?!?/br> 老盛滿面笑容地答應(yīng)下來:“你想明白了就好。再有事兒,讓他們找別人出面去。” “那不是得罪人嘛。你只管提醒我,我自己會忖度辦好的。” “嗯。對了,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啊。晚上老趙打電話,說孩子們的調(diào)令昨天發(fā)出去了?!?/br> “那好啊。哈哈,那咱們倆閨女這周就能全家回來了?!?/br> “應(yīng)該吧。不過住哪兒?” “去單身宿舍樓。一家一個房間。孩子跟我們住。他們兩家和小慧一樣回來吃飯。到時候就辛苦你了?!?/br> “辛苦什么。咱家的閨女也不會看著我做飯不上手幫忙的。但就這么在宿舍住著了?” “先住著吧。等過兩年分院那邊起來了,那邊肯定會蓋宿舍樓的。” “你說她們兩家都去分院那邊?那與縣城也沒多大的區(qū)別啊。” “話不是那么說的。縣城的中小學(xué),怎么跟省城比?她們要是跟我們一起回來了,去年的集資樓也就買了。再說就是醫(yī)院還有房子分,擱前幾年咱們分這房子那次,她們都沒晉中級職稱,也是排不上號的?!?/br> “唉!咱們這下放啊,到底是耽誤了孩子啊。不然以老二的聰明,怎么會連個本科都考不上?!?/br> “怨命吧。投生到有個親爹不識時務(wù)的家里了……”梁主任的情緒明顯低落了。 老盛見梁主任這樣,也不忍心抱怨老伴兒年輕的時候太倔犟了,便換了一個話題說:“他們?nèi)シ衷毫?,到時候孩子還留在這面上學(xué)?” 梁主任想了想說:“省實驗在那邊有分校,她們愿意帶過去就帶。覺得分校不好,想把孩子留下來就留。其實啊,老盛,要不是、這要不是為了孩子上學(xué),你說她倆是不是還不想回來?” “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她們早晚會想明白咱們當(dāng)初的難處。也不早了,你明天是不是有手術(shù)?” “嗯?!?/br> “洗洗早點睡吧。” “好,我先給老趙打個電話。不謝謝他不像回事兒的?!?/br> * “老趙,我老梁。嗯,嗯,才從老石家回來。楊衛(wèi)國那天不是臺上出事兒了嘛,我和老陳就把謝遜和小李讓出去救臺,今天他和楊衛(wèi)國擺酒,就是表示感謝的那個意思了?!?/br> …… “我后來聽說老石是跟臺看著的。我也不清楚他怎么會讓謝遜和小李上?!?/br> …… “還是你想的明白。應(yīng)該就是你說的這個樣子。我看這頓酒喝完,楊衛(wèi)國和謝遜熟悉了不少。小李?你問小李啊,她懷孕了,怎么會參加我們這樣的喝酒。那穆杰傷了腳回來養(yǎng)傷,她得陪著啊?!?/br> …… “是,是,就是你說的這樣,把腎動脈的一個分支小動脈碰著了。咱們省院就沒有什么隔夜的秘密。” …… “會怎么處理?按理說不應(yīng)該處分的。怎么說呢,那部位,本就是不該有這么一個畸形小動脈的。咱們誰做手術(shù)也不敢說自己有透視眼,能避開畸形的組織,保證沒有任何副損傷的。再說謝遜和小李去幫忙,患者平安無事地下臺了。你怎么想起來問這么多?有人找你了?” …… “我跟你說,我真不是偏楊衛(wèi)國,我跟他沒任何交情。對,你說的對。既往都在創(chuàng)傷外科,我跟他不是一個診療小組,和兩個科室也沒什么不同。我不是沖他,是沖著老石。 老石那人你知道,他比你晚一年畢業(yè),這才來省院不到一年,把胸外科整得像模像樣的。要是被他連累一次,你說多犯不上?至于老陳是不是這想法,我就不大清楚。” …… “嗯。老陳那天的手術(shù)挺不好做的。你知道神經(jīng)外科就他和小李,……是啊,是啊。你聽老胡說的?我也是剛才喝酒聽老陳提了一句。小李那孩子是有心。比謝遜?謝遜和他方向不同。你一定要我說?謝遜是副高了,站得高了,自然眼光也是大局觀了,不然他能去上海進修嘛?!?/br> …… “小李?小李現(xiàn)在這樣踏踏實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工作,把神經(jīng)外科根基打牢實,也挺不錯的??上Ю详愊认率謸屓肆?。嗯嗯,你說的是。對了老趙,我還沒謝謝你呢。真不是跟你客氣。這自家孩子盡沒事兒找事兒地添麻煩,你說那年他們要是跟我一起回來多好,省得你又求人費二茬勁兒……” 梁主任跟干診科的趙主任講了半小時的電話,放下電話后他陷入沉思。他老伴兒推他一把,說:“趕緊去洗漱去。” 等上床了,老盛就問:“老梁,老趙剛才說什么了,你跟他講這么久?” “他問我那天老石為什么讓謝遜和小李去救臺,而不是他自己上。我怎么知道呢?剩下的你從我答話里也能猜出來一二了。我就是奇怪,老趙他以前除了他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對其他科室不怎么關(guān)注,這人怎么突然對外科開始感興趣了?他又不是院長的?!?/br> “他是不是院長,你也管不了那么多。你趕緊睡覺,明天要上班呢?!?/br> “好好。睡覺?!?/br> 梁主任伸手熄滅了床頭的臺燈,沒一會兒的功夫,他就扯出了鼾聲。暗夜里,被吵得無法入睡的老盛坐起來,半跪著、費力地把老梁擺成側(cè)身躺著的姿勢。 鼾聲立即小下去了。梁主任嘟囔了幾句,但人還是繼續(xù)睡著。老盛沒聽清楚他說的是什么,也沒搭理這個半醉的人說什么。她只細心地幫梁主任蓋好被子,安心地躺下,一會兒就睡著了。 省院宿舍區(qū)各家陸續(xù)熄燈了。當(dāng)所有的日光燈、白熾燈都熄滅后,夜空中逐漸變得豐滿的月亮,有機會展現(xiàn)光芒了。皎潔的月光,溫柔的灑在這片寂靜的建筑上,灑在不遠處是依舊燈火通明的急診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