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1
被攆出主臥房了? 穆杰驚訝得不知作何應對才恰當。他從來沒見母親有把父親攆出去過……在他對夫妻關系的認知和聽聞里, 就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事情。 可正當他積極、高速地運轉(zhuǎn)大腦半球想對策時,主臥房的門關上了、反鎖了, 敏敏生氣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耳朵里。 清冷得不帶溫度——“你的睡衣都在次臥?!?/br> “敏敏, 敏敏,”穆杰立即急起來。他喊了兩聲,見屋里沒有回答。敲敲門,還是沒有應答。“真生氣啦?!彼匝宰哉Z。 可是為什么呢? 下班回家還挺高興的啊。 穆杰順著沒找到愛人不高興的地方。他就倒著往前推,一幕幕地從眼前放電影:剛才燙腳的時候沒事兒;吃了飯去嚴虹家回來也正常;然后看書的時候也沒事兒;再往前, 就是吃晚飯,難道是吃飯? 不會吧? 想到晚飯, 穆杰忍不住心生疑惑了, 難道敏敏發(fā)現(xiàn)自己“哄”她吃魚的秘密了? 穆杰又逆推了一遍, 覺得應該是吃魚的事兒露餡了。他轉(zhuǎn)動輪椅想去問問小芳,是不是自己去洗手間的時候,敏敏問了她什么。但他瞬間又有把輪椅停住了, 問出來又有什么用? 敏敏早說過就煩打著為她好的旗號、替她做決定。 唉! 自己這是觸了敏敏的逆鱗了。 倆人一個門外一個門里。 門外這個認識到自己可能是錯在哪兒了, 定在門口不知道該怎么辦。門里的那個聽得一聲輪椅響,然后就再沒有動靜了, 去次臥睡覺去了? 去吧!去吧?。?/br> 你去吧?。。?/br> 李敏越發(fā)地生氣了。 想到自己就那么沒有絲毫準備地被人催眠了, 她心頭的小火苗越拱越大……哼!我就不該那么相信他, 在他跟前一點兒不設防。 李敏氣得拽起枕頭使勁砸床頭。 沉悶的“噗”、“噗”聲,嚇得穆杰趕緊把輪椅掉回頭。他向前傾身想去聽門里的響動。一下下摔打聲, 沉悶中雜著她聽不清的抱怨。 敏敏這是氣狠了。 穆杰開始擔心, 不是為自己, 而是為屋子里的娘倆。 “敏敏,敏敏,你開開門。你開門讓我進去說話。”穆杰心急火燎地對門縫喊。 回答他的還是沉悶的砸東西的聲音。 聽著屋子里的聲音,穆杰更擔心了。這 這 這,這砸的什么啊?這要是閃著了,這孩子才多大點兒啊,出了意外可怎么辦?他顧不得小芳在房間里會聽見,開始使勁兒敲門,提高聲音喊道:“敏敏,敏敏,我錯了。你先開門好不好?” 屋子里的動靜立即就沒了。 穆杰輕舒一口氣,在等著自己認錯就好!想到自己上次認錯的經(jīng)驗教訓,他那道歉的話張口就來:“敏敏,我錯了,我不該因為吃魚對孩子好就哄騙你吃魚。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沒有回答。 穆杰頓了一下,轉(zhuǎn)瞬間就想明白了,事兒是這個事兒了,但——敏敏這是嫌自己認識錯誤的深度不到?唉!只能硬著頭皮深刻檢討了。 “敏敏,我不該對你催眠?!?/br> 門一下子拉開了,李敏咬著嘴唇,瞪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穆杰。她人擋在門口,沒有讓穆杰進去的意思。 這是還不到位? 穆杰只好端正態(tài)度,非常誠懇地重復一遍:“敏敏,我錯了。我不應該對你催眠。” 話音剛落,李敏卻要關門。穆杰他趕緊站起來,雙手扶住門框,用好腳著地站著說:“敏敏,我不該以為那是對你和孩子好,就自作主張,你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我下回再也不會了。” “不會什么?” “再不會自作主張。認為是對你好,不跟你商量就做?!?/br> “再沒有下次了?!?/br> “好,我保證?!?/br> 李敏轉(zhuǎn)身回屋。穆杰單腿跳地跟進去。到了床前,他一下子坐到床上,抱緊李敏說:“敏敏,不生氣了好不好?我不能出去買菜,小芳沒問過我,就把魚洗了,她還買了豆腐,喜滋滋地告訴我,冰箱里的魚都吃完了,正好嚴虹家送來鮮魚,她才跟嚴虹mama學會的鯽魚豆腐湯。我不想影響她的積極性,就沒告訴她你不喜歡吃河魚?!?/br> “然后呢?她的積極性重要還是……” 沒等李敏說完,穆杰就打斷她的話說:“敏敏,是你重要。你在我心里是頭等重要。排第一位的重要。我明天就讓小艷帶小芳去買海魚,刀魚、黃花魚、扒皮魚,買整坨的,把冷凍室填滿了?!?/br> 李敏等穆杰說完了,冷冷地問他:“是魚的事兒嗎?” 哎呦,我的老天哎!剛才那些解釋都是做了無用功啊。穆杰深吸一口氣,拿出在部隊的行事的風格,錯了就是錯了。別解釋。保證下回不犯。 像剛才能進來時那樣。 …… 夜幕低垂。李敏臉朝窗戶那邊睡著了。穆杰左肘支起身體,右臂伸長了去撫摸李敏散在枕頭上的長發(fā),輕輕地攏到一起。暗嘆這小犟脾氣的。雖說讓自己上床了,可這毛毯疊成的“楚河漢界”不準越過! 唉!這也就是自己能屈能伸的性格,換個直筒子、暴脾氣的還不得打起來啊。 翌日,晨曦將明未明時,李敏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越過了“楚河漢界”,還把“楚河漢界”蓋在身上了。 怎么可能? 她往床邊翻身,穆杰伸手撈住她的胳膊。 “掉下去啦?!?/br> 李敏順著穆杰的手勁扭身坐起來,乜斜朦朧的睡眼問:“是不是你把我挪過去的?” 穆杰立即抱屈:“是你自己要睡在大床中間的?!?/br> “我本來是靠著床邊睡的?!崩蠲魮u頭表示不信穆杰說的話。 穆杰見李敏沉默,就試探著說:“要不我今晚去那個房間睡,你看看你明天早晨起來睡在哪兒?!?/br> 李敏仍是沉默著不說話。她心里想著若床上只有自己,睡中間最舒服了。身體會做自然的選擇。那測試沒意思。 穆杰看李敏還是不吭聲,知道她沒相信自己,便坐起來,把李敏摟倒:“乖啊,敏敏。時候還早,咱們再睡一會兒。鬧鐘還沒響呢。” “你放開我,我要去洗手間?!?/br> 穆杰松手,看著李敏出了臥室。他對著空氣揮舞了一下拳頭。實話這時候就是不能實說。要是剛才對敏敏承認自己挪她了,這還沒下去的小脾氣,不得又上來啊。 等了一會兒,穆杰不見李敏回來,他坐起來喊道:“敏敏,敏敏。干嘛呢?” “喝水。你喝不喝?” “喝?!?/br> 李敏趿拉著拖鞋又去給穆杰端來半杯溫水。穆杰一仰而盡,然后順手把水杯放到床頭柜上,伸手摟住愛人。 “再睡一會兒。還早著呢?!?/br> “好。我去關門。” 穆杰只好放開李敏讓她去關門。自己這腳還要多長時間能好呢?等李敏再回到床上,穆杰卻刻意與李敏保持距離,免得晨起揭竿,最后難受的還是自己。 李敏很快又睡著了。她不像嚴虹孕期那么嗜睡,但是只要有時間,她還是盡可能地多睡一會兒。隨著不用當住院總,尤其是不再值夜班,李敏的黑眼圈消失不見了,整個人的氣色也越來越好。 * 昨天晚飯后她去看嚴虹的時候,嚴虹就很羨慕。 “敏敏,你們這回的排班,你就輕松多了?!?/br> “是啊。沒人愛值周日的白班,對我來說卻是最好的。彩虹兒,我跟你說,我真也上夠了夜班。當住院總那半年,沒有一晚上不起來幾回的。要是遇到是鄭大夫或者是小黃人值夜班,我更得是一宿到天亮地熬著?!?/br> 小黃人是泌尿外科黃大夫的綽號。也不知是誰先起頭的,反正他進修回來不久后,這名字就傳開了。他氣得跟年齡相仿的人抗議了幾回,但是擺脫不了泌尿外科的“色”之成份,雖很生氣,但也只換得一個大家不當面叫的局面。 嚴虹對她父母親一起離開有點兒失落,李敏就陪著多聊了一會兒。 “今天都19號了,再有十天就是五一了,到時候你爸爸mama會過來看你的?!?/br> “嗯。他們說了要來的。我媽給我留了一萬塊,你要用就先拿去?!?/br> 李敏就不好意思了。 她湊近嚴虹悄悄說:“你知道徐強他們一些藥商贊助了買書號的,是吧?” “我聽潘志說了。人還不少呢?!?/br> “是啊。那本書還加了四個副主編和一些編者,都要出錢加名的,反正那些錢加起來還有余,就充了半數(shù)包銷的墊支?!?/br> “那你不用自己掏錢了?” “不用了。今天陳院長說訂出去了一些,還分給我一點兒預支的稿酬。龔海那邊也分著了,等娜娜生孩子時也不會很緊張的了?!?/br> 嚴虹見李敏這么說,放心之余也不問李敏分到多少錢。這讓李敏安心了,但也讓她暗生慚愧沒對嚴虹說實話??烧娴臎]法實話實說啊。 * 還有人也沒法實話實說的。 費院長已經(jīng)是第三次被找談話了。這次問的不是肝癌死者的善后,問的也不是肺癌死者的善后。問的是麻醉科趙大夫的事兒。 為什么趙大夫能晉得了中級職稱——主治醫(yī)師。 因為中級職稱是他獨立做全麻、導致出醫(yī)療事故的基礎。 費院長冷靜地回答調(diào)研員的提問。 “趙大夫從中專畢業(yè)算起滿15年了。從大專畢業(yè)算起、晉了醫(yī)師滿了六年。申報中級技術職稱要求英語考試合格,有一到兩篇在省級專業(yè)期刊上發(fā)表的論文。滿足這些條件,就可以正常申報,參加答辯。” “他答辯通過了?” “是?!?/br> “答辯都問了他什么問題?” “這個……”費院長沉吟起來:“時間太久,我忘記了?!焙脦啄赀^去了,自己哪兒記得啊。 “問的是麻醉專業(yè)方面的問題嗎?” “我記不得了?!?/br> “你對麻醉專業(yè)了解多少?”調(diào)研員換了一個角度問。 冷汗爬上費院長的脊梁,他對調(diào)研員升起警戒:這人是針對自己來的?這人實際要整的是自己嗎? 這樣的想法,讓他說話更慢了。他斟酌著字眼回答道:“我不是麻醉專業(yè)出身,我也不懂麻醉。實話和你說,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年不搞臨床工作了。如果我當時有問趙大夫麻醉專業(yè)的問題,也應該是提前找的問題、同時也提前找好了正確答案。” “你覺得自己這樣的水平,適合參加麻醉專業(yè)的中級技術職稱的評審嗎?” 費院長惱了。 這是針對自己來的啊。 他冷笑著說:“按您這么說,麻醉專業(yè)的中級技術職稱,只能有這個專業(yè)的副主任醫(yī)師能考核、提問了。是不是?跨了專業(yè),哪怕是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副主任醫(yī)師,也沒法考核提問神經(jīng)外科的主治醫(yī)師。我沒說錯吧?” “費院長,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適合不適合就可以了?” 你他m的這事要審訊???這是要逼人掀桌啊。 費院長壓抑著心火問:“我可以問問你是什么專業(yè)出身的調(diào)研員嗎?” “我是行政職務?!?/br> “行政職務也有政工職稱的。” “副高?!眮砣说拿嫦嗍俏迨鲱^。但染過的頭發(fā),讓費院長不能準確判斷他的年齡。 “副高啊。和我一樣啊。我們省院的職稱評定委員會成員是副高打底。我們做不到每個專業(yè)都有三個副高以上的專業(yè)技術人員,同時參與考評其專業(yè)申報副高職稱以下技術職稱的同志。”費院長如說繞口令一般地說完了長句子,喘了一口氣又接著說。 “目前除了醫(yī)大附院的大部分專業(yè)有三位以上的副高外,省城的任何一家醫(yī)院都做不到單一專業(yè)有三位以上副高。全省的任何行業(yè)、任何部門也都做不到,你準備怎么辦?判定這些行業(yè)的職稱晉升不合格、撤銷部分同志的中級或副高的職稱嗎?” “費院長,你是老同志了,你不要帶個人情緒,你要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工作。”來人冷眼打斷費院長的長篇大論。 “配合啊。我一直都很配合啊。但你的問話是想讓我答違心之語。你告訴告訴我,第一個晉升政工專業(yè)高級職稱的人,是什么專業(yè)的人考評他的?有符合本專業(yè)三個以上高于他的或同等職稱的人嗎? 停了十年的職稱晉升工作,哪個行業(yè)能達到那要求?你問我合適不合適,我不說你吹毛求疵,也不說你虛浮空談,你不如摸著自己的心口說句實話,告訴你自己什么適合吧?!?/br> 調(diào)研員氣得摔本子,還是跟他一起來的同志勸住了他。悻悻而去的費院長,門摔得嚇人。 * 費院長與調(diào)研員不歡而散。而他倆的談話內(nèi)容很快就傳到唐書記的耳朵里了。唐書記就不得不苦口婆心地來做費院長的思想工作了。 “費院長啊,這樣與上級派下來的調(diào)研員頂牛,這對你不好,對我們省院也不好的。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上級派下來。調(diào)查的。你這樣和他硬碰硬的,直接會影響他向上級匯報我們省院的情況?!?/br> “你當我想么?我又不是小年輕的。怎么會不知輕重呢。你聽聽他問的那些話,那是要全盤否定省院的職稱評審?!?/br> “不會吧?” 費院長冷笑:“唐書記,咱們省院當年晉政工副高的人,有那個捐款潛逃的敗類,有你,有我,按照他的說法,咱們誰都是不符合評審條件晉升的。那咱們的技術職稱該撤銷了嗎?” “事兒是那么回事兒,但話你可以說得婉轉(zhuǎn)一點兒。費院長,你不要嫌我說話不中聽,我就是擔心硬碰硬的結果是你吃虧,是咱們醫(yī)院吃虧?!?/br> 費院長長嘆:“唐麗啊,我說句實話吧,咱們省院這回吃虧吃定了。問到趙大夫技術職稱評定的問題,咱們摸著良心說實話,小趙他夠中級嗎?” 唐書記沒說話。心道這話還用問嗎? 費院長知道唐書記心中所想,他自問自答:“他不夠。但是我記得那年是無記名投票的,他不是滿票也沒差幾票??墒悄膫€醫(yī)院在86、87年的時候不是這樣呢?按照他那個教條的要求,咱們省院不關門整改、待調(diào)查組重新核定全院的技術職稱都不行?!?/br> 費院長罵了一句臟話,然后他假裝自己對面坐著的唐書記不是異性,繼續(xù)說道:“唐麗啊,那人不是沖我來的、也不是沖省院來的,他是想對老院長的兒子趕盡殺絕呢?!?/br> * 唐書記安撫了費院長幾句,又去找舒院長。她把與費院長的談話,向舒院長做了簡單的匯報,然后說:“舒院長,你看這事兒怎么辦好?” 舒院長沉吟一會兒道:“可能會給我們領導班子一個通報批評吧。” “只這樣?就這么簡單?” “剩下最可能的就是今年職稱晉升要困難了。我的意思是經(jīng)我們評審通過的、然后報上去的同志,上面很大可能會派人來choucha復核。也就是說會讓部分同志失望了。” 唐書記為難道:“今年不少同志準備晉政工副高呢。” “時也運也。趕上了,怪誰呢?且事情發(fā)展到這地步了,已經(jīng)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了?!?/br> “那費院長說的對老院長的兒子趕盡殺絕,可信嗎?” 舒院長沒有直接回答。 “我認為經(jīng)過此事,小趙最好不要留在省城工作了。他有藥學院的本科文憑,到哪里不行?” 唐書記嘆氣:“老舒啊,我跟你說實話,小趙他不是陳院長。他在我們這么人的照應下,他還成了這個樣子,我怕他離了我們省院,真就是不行的?!?/br> 舒院長則說:“那你晚上給趙家打電話,問問他們是什么意思吧??偟脑瓌t,是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把小事化了最好?!?/br> “可我看那人是想把事情往大了折騰的。幸好他這幾天只在院辦找人談話,要是繼續(xù)下去,他把手伸到臨床,影響了咱們的正常工作就不好了。” 舒院長沉默了一下說:“要不明天你陪著他、陪著他參加與咱們省院同志的談話?” “那合適嗎?” “合適。怎么不合適呢。他是上級部門派下來,站得高、看得清,一定會發(fā)現(xiàn)一些我們平時沒法注意到問題。你可以通過他與咱們省院同志的談話,及時發(fā)現(xiàn)同志們思想深處存在的問題,以后就可以有的放矢地做思想政治工作。這對我們省院工作有極大的促進和幫助,最多他談話的時候,你只記錄不插嘴罷了。要不你把小高帶著,讓小高做記錄?” 小高是現(xiàn)任團委書記、院黨委秘書,小姑娘的字寫得又快又好,人也有靈性,最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了。 唐書記見舒院長給自己想好了對策,欣然同意了舒院長的安排。 ※※※※※※※※※※※※※※※※※※※※ 實話實說,天底下的難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