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李敏在工作筆記上畫下的那個墓碑, 陳文強心里的那塊墓地，添上了一座近成品的墓碑。

    今天李敏強撐著完成了手術的大部分，盡管余下的部分他帶著鄧大夫、以及后上臺的路凱文做得異常艱難, 這些都沒能阻止他在術后沒有休息就回去11樓查房、然后立即去icu寫術后記錄。

    當天的工作，不能疏忽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這是他三十年從醫(yī)實踐中得來的經(jīng)驗總結。

    幸好老同學、麻醉科周主任能體恤他的不容易。

    周主任不僅陪著小劉（麻醉科的副主任）把患者送到icu后, 然后他還沒有離開。因為他太明白這臺手術的變故, 令陳文強額外承受的壓力了。他更明白患者死在手術臺上、術后當天死亡和術后拖延幾天不能蘇醒之間的差距。

    周主任在陳文強來到icu后, 不用陳文強發(fā)話，他就去找等候在icu外的患者家屬談話。他的胸牌上掛著麻醉科主任、副主任醫(yī)師, 這讓他很容易就取信了患者家屬。

    “有一些開顱術后的患者, 會在麻醉后不能蘇醒?！?/br>
    手術前, 麻醉大夫是一定要到神經(jīng)外科看患者的。周主任相信這一條是小劉一定會跟患者和家屬交代過的。

    “是不是麻醉藥給多了？”問話的大概是患者的兄弟吧。這漢子突兀地問出這句話之后，在周主任看向自己、所有人也都看向自己時, 他略微膽怯地往后縮了一下肩膀?？目陌桶偷匮a充道：“我以為跟喝酒差不多的?！?/br>
    周主任用能安撫他的平和聲音、溫和語調, 極慢地點頭說道：“有一點相通的道理在。酒桌上拼酒會喝多、會超量，但我們麻醉科大夫給患者用藥做麻醉時，不是一次給足所有的藥量, 而是根據(jù)患者身體的反應、根據(jù)手術需要的麻醉深淺，每次少量給藥, 唔, 目的就是用最低量劑量, 去保持手術所需要的麻醉深度。”

    患者家屬似懂非懂地聽著周主任的解釋。但他們臉上的焦慮和擔憂, 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周主任。

    “所以在手術過程中, 麻醉大夫始終不會離開手術臺, 我們要時刻監(jiān)視著患者身體的基礎情況。像你們的家人, 這個患者他在全麻后, 我們用呼吸機控制他呼吸的頻率，保證進入他肺里的氧氣能夠滿足他身體的需要。我們要監(jiān)測他的心律，就是心臟跳動的節(jié)律，像他在這次手術中，就多次出現(xiàn)心跳節(jié)律紊亂，導致手術不得不停下。而且他術中還出現(xiàn)了血壓增高等情況?！?/br>
    患者的母親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問：“周主任，你說的這些，是告訴我們手術很難做，是吧？”

    “是?！敝苤魅慰聪蛩林氐攸c頭?！瓣愒洪L是我們省城最好的神經(jīng)外科專家。這個，相信你們在來省院就醫(yī)前都打聽過了。”

    患者家屬都點頭。他們是問過了很多人，問明白省院的手術成功率比醫(yī)大附院高，問明白省院對患者看起來更認真、更負責，才來省院排隊的。

    患者的媳婦就問：“陳院長的助手是那個大肚子的李主任嗎？”

    周主任點點頭?！笆堑摹＠钪魅问轻t(yī)大畢業(yè)的。她陳院長的研究生，神經(jīng)外科的副主任?！?/br>
    “她那么年輕，還懷著孩子，她能做好手術嗎？”

    周主任信心滿滿地回答：“你不要小看她，她已經(jīng)做了幾百例的開顱手術了。陳院長做的每一例手術，都由她做助手。今年春節(jié)后，我們省院連做了兩例的斷臂再植，就是都上電視的那兩例。最重要的接血管就是她做的。她的手術技巧不次于陳院長，甚至比陳院長還略好一點兒。畢竟嘛，女人的針線活通常都比老爺們強?！?/br>
    周主任冷靜的態(tài)度，通俗易懂的比喻，讓患者家屬頻頻點頭。

    “那我對象什么時候能出icu呢？”患者的媳婦追問。

    這是最難回答的問題了。但周主任他神色不變地說：“我們會用藥物、用機器，幫他渡過術后最危險、最艱難的時候。剩下要看他自己的。內心深處的求生欲望，才是他能不能蘇醒的關鍵。但今天的手術做得非常漂亮、很成功的?！?/br>
    “可是我們很擔心他，他才43歲?！?/br>
    周主任理解地點點頭。把該說的都說了，他開始勸患者家屬離開?！澳銈兓厝バ菹?。在這外面站著也看不著他。我今晚會在icu替你們看著他，而且今晚輪到陳院長值夜班，明天又輪到李主任值白班。如果他病情有什么變化和需要，我們都能夠及時處理?！?/br>
    “那我們什么時候能進去看看呢？”

    “明天下午三點是探視時間，你們可以進去一個人看看他。”

    “好好，謝謝周主任啊。”

    安撫了患者家屬后，周主任和洪主任一起商量術后的治療。這些商量、討論，對周主任和洪主任來說都沒什么必要，倆人是借說話來沖淡辦公室的僵硬氣氛，安撫陳文強略呈焦慮急躁的狀態(tài)。

    *

    陳文強此刻的心情很不好。原因無它，神經(jīng)外科今年沒能蘇醒的患者太多了。似乎要把去年的、前年的、甚至前十年的都補上之趨勢。

    但面對周主任和洪主任關心、擔憂的眼神，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接受了周主任和洪主任的變相安撫。心領神會地接受了他倆用無聲語言向自己傳達的信號：這個棘手的患者，已經(jīng)陷入了不可能蘇醒的困境里，陷入了亟待宣布死亡的危險狀態(tài)中。

    但因為各種原因，不能現(xiàn)在宣布罷了。

    ?？茦I(yè)務的壓力、行政事務的繁瑣、加上母親離世的打擊，不過一周的時間里，就在他臉上刻出了滄桑的印跡。

    陳文強的身體是疲憊的，但他的腦袋是清醒的。他明白越是這樣的時候，自己越不能失態(tài)，不能有半點不合時宜的舉動。

    因為他明白自己不僅是省院神經(jīng)外科的支柱，更是李敏能心無旁騖、勇敢挑戰(zhàn)手術難度的依靠。因為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過了外科大夫的最好年華，無論是手術技巧的精致程度，還是那些顯微器械的應用，都很難再上一層樓，都難跟小了自己26歲的李敏比提高。

    所以他甘愿當人梯，愿意讓李敏站在自己的肩上，把省院的神經(jīng)外科水平推向更高。李敏在臨床手術的每一點進步、每一點成績，都會讓他由衷產(chǎn)生自豪感。

    這種成就比他親手解除一個患者的病痛更令他驕傲。

    所以他能客觀地看待神經(jīng)外科這兩年取得的成績。所以他愿意坦然地承擔這個腦膠質瘤患者手術后不能蘇醒的一切后果。他甚至在手術臺上就能冷靜地權衡，這個難逃厄運的患者，讓李敏通過他在手術臺上的反應，能增加對神經(jīng)外科手術變數(shù)的認知。

    所以他在手術室通過與周主任的閑聊，不過是提醒李敏：這樣的事情不稀罕，這樣的事情他遇到過。

    因為李敏需要這些安慰。

    因為他覺得自己需要把李敏這個有天賦、敢干、也肯努力的年輕人扶起來。

    因為這不僅是他身為省院神經(jīng)外科專家、神經(jīng)外科主任為薪火傳承該做的分內工作，更是他作為醫(yī)療院長必須肩負起來的培養(yǎng)年輕醫(yī)生的責任。

    ……

    陳文強把寫好的手術記錄夾進病歷里，按鈴叫了護士進來，讓她把病歷夾送給值班大夫。然后他冷靜地把下周的工作安排告訴給周主任和洪主任。

    “下周我們科有五臺手術。老趙給我加了一臺，小李給我加了一臺?！?/br>
    周主任有些擔憂地問：“老陳，你行嗎？不行就少安排一點兒。別信他們的什么工作占據(jù)思想就是靈丹妙藥的說法?！?/br>
    “我才52歲，我怎么不行了！”陳文強開玩笑。但他跟著嘆氣道：“今年底，我怕是要被醫(yī)大附院那幾個老家伙攻擊了?！?/br>
    “該！誰讓你去年太逞能了?！敝苤魅握f了他一句，接著感慨道：“在省城的神經(jīng)外科領域，你和小李已經(jīng)做得非常不錯了。我看在你們專業(yè)學會里，今年敢說自己比你和小李搭檔、手術做得比你倆好的，沒誰有那么大的臉?！?/br>
    “是啊，陳院長。咱們不是神仙，沒辦法做到妙手回春。咱們只能治病但救不了命?！焙橹魅我矊捨筷愇膹?。

    陳文強回他倆一個笑容，表示領了他倆的心意。

    周主任看著李敏在辦公室窗外經(jīng)過，嘆了一口氣說：“我常說在醫(yī)院里的工作，沒有男女性別上的差異。但這話咱們哪兒說哪兒了。李敏要是男的，今天這個手術他就能堅持到底。老陳，你也不會這么累。你說是不是？”

    陳文強摳著指甲說：“小李是女的怎么了？不就是這幾個月是特殊時期。你當我還敢嫌棄她？我要敢露出一星半點兒的嫌棄，你信不信老梁馬上就把人要走了?！?/br>
    洪主任笑著說：“劉紅也是女的。老周，你等她9月上班了就知道。那絕對也是個不讓須眉的女人。對了，陳院長，劉紅跟我說她今年考了副高的英語，她還有病生專業(yè)的科研成果，她想申報副教授，你說有沒有可能？”

    “病生專業(yè)啊……”陳文強猶豫。

    洪主任立即為劉紅爭道：“不說內外科脫離不開病生的基礎理論支持臨床治療，icu更是離不開了。這個是實情吧？”

    陳文強總算后知后覺劉紅為什么要在8月31號來上班了。這分明是奔著職稱報名的最后一天來的。但這事兒能戳破、能挑開說嗎？

    周主任看陳文強卡住，就提醒陳文強說：“陳院長，小李過來了。是來看昨天那個煙霧病和今天這個吧?！?/br>
    “應該是的?！标愇膹娍吹嚼蠲糁北寄莻€煙霧病術后的而去。就這個一個打岔的瞬間，他厘清了自己該怎么回答洪主任了。“老洪啊，今年的副高跟去年不同，咱們醫(yī)院通過了，還要報到省廳批準呢?！?/br>
    洪主任咧嘴一笑：“咱們是教學醫(yī)院，內外科和icu需要有劉紅這樣的專業(yè)技術人才，是吧？別看醫(yī)大壓了那么多人難晉升職稱，劉紅要是不來咱們省院，最遲明年也會晉升副教授的?！?/br>
    陳文強只好說：“老洪，我不反對劉紅晉升副高。我還都希望咱們省院的年輕人都是劉紅和李敏這樣的呢。”

    洪主任得了陳文強的保證，會心一笑。

    “你貪心太過了。”周主任笑斥陳文強。“麻醉有一個小劉給我，這幾年下來，我都覺得自己祖上燒了高香呢。你還想省院所有的年輕都這樣，你得上輩子積了多少德啊。”

    陳文強不知道自己上輩子積了多少德，但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積攢的陰德應該是夠多的。他等李敏看完患者一起回病房，然后在剛清掃干凈，帶著消毒水味道的值班室，陷入沉睡中。

    床單被罩是干凈的，如同他的胃，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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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暫時這樣，9月份開寫的時候會不會改，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