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騎虎難下
翻譯的事進行的不太順利。 主要是因為施無為的原因, 他認為《安娜》是一出悲劇。 當(dāng)然,它是悲劇, 這個沒人反對。 不過他認為《安娜》的悲劇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 這個也沒人反對,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總是在開頭就昭示著悲劇的苗子。 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將渥倫斯基當(dāng)成了主角來對待。 可能是因為他是男的, 所以他從來沒有代入過安娜, 哪怕安娜的心理活動從頭到尾都有。他代入的就是渥倫斯基, 他認為他才是主角, 安娜是個配角。 他認為渥倫基斯從一開始就不是愛上了安娜, 他只是見色起意, 想勾引一個上流社會的有夫之婦, 兩人來一場上流社會司空見慣的愛情游戲, 假如這里面有什么是他愿意為之承諾的,那就是他們未來可以成為情人,有些真心的那種。 但婚姻?他從來沒想過。 他向他的表姐炫耀他追求安娜, 一個有夫之婦的細節(jié), 他的表姐也聽得津津有味。 偏偏這個描寫在開頭。 楊玉燕發(fā)現(xiàn)要是將這一節(jié)略過去,那她翻譯出來的《安娜》就是梁祝。而如果將渥倫斯基與表姐的對話也加進去,那就是西門慶與王婆了。 這可跟她的初衷不一樣了。 她的本意還是想描寫安娜的愛情, 而不是想描寫一個婦女是怎么被人誘騙的。前者是風(fēng)流韻事, 后者是犯罪。 可她隨即發(fā)現(xiàn),假如她仍執(zhí)意只描寫愛情,那她就和市面上那些男人沒有兩樣。都只拿愛情當(dāng)遮羞布,哄得男人女人們沉浸其中, 掉幾滴眼淚,將事實真相棄之不顧。 而她是個女人,這就顯得格外的惡毒。 當(dāng)她為此發(fā)愁而不得不改掉翻譯的主線情節(jié)時,蘇純鈞還很奇怪:“我早說過他們是潘金蓮和西門慶啊?!?/br> 他好笑的摟著她的肩哄她不要難過,心想女孩子果然還是更浪漫一點。 楊玉燕想起施無為與蘇純鈞,無意中好像堪破了一個真相。 她與楊玉蟬說:“男人真現(xiàn)實啊?!?/br> 施無為那么天真純樸的一個人,但他也從來沒把《安娜》看成是愛情故事。 人人都將渥倫斯基當(dāng)成是這個故事中的配角,安娜是主角。但事實上確實是由渥倫斯基開啟了整個故事,也是他推動了所有的情節(jié)發(fā)展,安娜像一只木偶,在他的影響下慢慢步入悲劇的命運,最終死在了他們定情的火車站。 她記得安娜在臨死前看透了渥倫斯基的愛情與卡列寧沒什么不同,他們都并不愛她。 她以為這已經(jīng)是最悲哀的地方了。 但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施無為與蘇純鈞對《安娜》的解讀與她完全不同之后,她感覺到一股涼意從天靈蓋灌入全身。 楊玉蟬說:“你記不記得姓楊的在報紙上說他愛mama愛我們?很多人都相信了他的話。那時我以為他們是裝傻,揣著明白裝糊涂?!?/br> 楊玉燕點點頭。 楊玉蟬:“我把《安娜》讀完了?!彼褧搅俗詈螅附o她看:“渥倫斯基聽說安娜自殺后打算吞槍自盡,不過讓人救了下來。他的朋友感慨渥倫斯基愛慘了安娜,認為安娜這個女人用愛情折磨了一個有為青年,最后棄他而去,拋棄了他?!?/br> 楊玉燕看起來,只是最后的一小段而已,像是另一個旁觀者在替看書的人發(fā)表議論。 楊玉蟬:“這才是讓我心涼的地方。那些讀報紙的人中,估計有不少都認為姓楊的真的愛我們和mama。就算他背叛家庭,登報離婚,想拿走家里的錢,從來不管我們,等等。這些人仍然認為,他愛我們?!?/br> 比真相更可悲的是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你無法改變假相時。 假的比真的有更多人相信,于是假的變成了真的。 楊玉燕思考了一天以后,將大綱改了。她仍然將安娜定性為主角,卻從渥倫斯基的角度開始,他所有的對話都保留下來了,還有卡列寧,還有安娜的閨蜜、她的朋友們,所有人對安娜的評價都保留了下來。 安娜成了名符其實的“主角”。 蘇純鈞看了一下她挑選出的場景,這些都要翻譯出來的話,可能要花上幾年的功夫。 不過他才不會提醒她這是一件大工程呢。 能有件事讓她忙,這樣她就不會總掂記著回到學(xué)校去了。 楊玉燕在眾人的幫助下整理完了新的大綱,發(fā)下大愿:“我要在一周內(nèi)把它翻完?!?/br> 所有人都看出這不可能,一周她能翻到第二章就算她厲害。 但所有人都沒說。 施無為看一看楊玉蟬和蘇純鈞,很奇怪這兩人為什么不提醒她。 楊玉蟬發(fā)覺他的視線,背著楊玉燕解釋了一下:“這樣她才會認真學(xué)習(xí)。” 這段時間,楊玉燕對俄語的興趣正在急速減退。她已經(jīng)無法再忍受那些長長長的單詞了,相比之下法語是多么親切。 要不是《安娜》這部小說,她又突發(fā)奇想要翻譯出來,可能她現(xiàn)在早就光明正大的把俄語排在法語之后,并且永遠也不會再把它提起來了。 楊玉蟬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施無為一直以為楊玉蟬是很寵愛楊玉燕的,他看得出來祝家所有人都很嬌慣楊玉燕,不過他就算看出來了,以前也從來沒打算說什么,不止是因為他怕交淺言深,而是他很少反駁別人的主張。 他佩服的說:“你對你meimei真嚴(yán)格。這樣對她才是好的?!?/br> 楊玉蟬仍然記恨楊玉燕說她沒有施無為會教這件事,可她不能把火氣撒在施無為頭上,只好加倍努力督促楊玉燕了。 不過三天,楊玉燕就開始發(fā)覺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她想像的更困難。 一方面,她希望把所有的內(nèi)容都表達清楚。一方面,這會令篇幅變得無比的長,人物越來越多……她本來只打算寫三個人物。 另外,加入太多人物之后,故事情節(jié)變豐富了,主旨卻變得不太清晰了。 最后,她發(fā)現(xiàn)要是想將人物的性格與內(nèi)容結(jié)合起來,那語言文字就會變得更加奇怪了。 她想打退堂鼓了。 可是這里有三個人,不許她退后一步,他們幫她做了那么多工作,她怎么好意思說不想干了呢。 楊玉燕的滿腔后悔之情難以用語言表述。 天氣越來越熱,太陽越來越大。 馬大媽的汽水越賣越好了,有時一天都能賣掉一箱。 賣豬rou的豬rou劉和開點心鋪的人都沒有回來,店還是沒有開。街上越來越多的店鋪關(guān)門,但街上的人卻沒有減少,自行車還是橫沖直撞,電車外面都掛滿了人,行人面容或是愁苦,或是麻木,或是焦慮。 汽車和黃包車鳴著笛在街道上穿過。 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了祝家樓下。 馬大媽看到汽車?yán)锩孀氖亲E?,趕緊就打招呼:“祝女士,您回來了,喝汽水啊。”她主動打開兩瓶汽水遞過去。 開車的是于英達,他跳下車去給祝女士開車門,回身接過兩瓶汽水,掏出兩塊錢扔給馬大媽。 馬大媽連忙接住錢要還回去:“不用,不用錢?!?/br> 祝顏舒接過汽水,笑嘻嘻的說:“拿著吧?!比缓笈c于英達一起走進了祝家樓。 兩人一前一后上樓梯,于英達一直看著祝顏舒,又高興又快活。 祝顏舒也對他挺和氣的,不同于以前的客氣與疏遠。 她想換金條,不料現(xiàn)在銀行已經(jīng)不賣金條了,只收。而街上的金銀鋪也開始不兌金條了——除非你拿金飾去換,他還要扣一兩分折扣進去。 國家發(fā)行的錢鈔已經(jīng)不行了。 祝顏舒手里的錢有兩千六百多塊,越放越不值錢,最后只會變成一堆廢紙。 她想了個辦法,在牌桌上換掉它們。 她打了一輩子的麻將,真要打起來是不會輸給別人的。所以就換成別人輸了。 廖太太一天就輸了五百多塊,兩天輸了小一千,氣得破口大罵。她倒是沒把矛頭對準(zhǔn)祝顏舒,只恨自己運氣太背,手風(fēng)不順。 于英達就被叫來替打。 吃喝玩樂是他吃飯的本事,他馬上就發(fā)現(xiàn)廖太太總輸錢是因為祝顏舒。他不露聲色,幫著祝顏舒開始收割其他人手里的錢,不過他也贏了幾把,終于讓廖太太換了顏色。 廖太太再次上席之后,他在旁邊出謀劃策。雖然他不知道祝顏舒為什么需要在牌桌上贏錢,但他一直在悄悄幫她。 前后花了六七天,祝顏舒先贏后輸然后再贏,牌桌上幾番勝負輪替,最后終于把手中的錢全都換了出去,變成了金條收入袋中。 這其中缺了于英達的幫助是不行的,更別提她一分沒損失。最后提議用金條結(jié)算賭-金的也是于英達,免得她開口讓廖太太懷疑。 這樣一來,她就不得不接受于英達送她回家的要求了,還要請他進屋喝杯茶才行。 站在門前,祝顏舒笑著說:“于先生不嫌棄,進來喝杯茶吧?!?/br> 于英達心中像是有一團火,又像是終于喝了一杯沁涼的泉水,他站在她身邊說:“不麻煩的話,請恕我打擾了,多謝,多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