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5章 茍日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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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風吹不到北疆。 就在長安衛(wèi)王有了個健康兒子的時候,楊玄也開始在北疆各處巡查。 “今年的重點是抗旱!” 看到地方官員弄了個大規(guī)模的迎接儀式,北疆之主面色鐵青,雖說沒呵斥,但誰都知曉,這位怒了。 “沒事兒做?” 楊玄看著那些來迎的官吏,“沒事做了都去地里,去挖溝,去打井!” 一群官吏被他驅(qū)趕的團團轉(zhuǎn),他自己卻去了鄉(xiāng)下。 “老丈,這莊稼你看看,可會欠收?” 一身便衣的楊玄站在田埂上,請教一個老農(nóng)。 老農(nóng)瞇眼看著,“雖說干了一陣子,不過后來水也來得快,老夫看?。〗衲赀@收成,差不了!” 好! 楊玄心中一松。 老農(nóng)干咳一聲,吐了一口痰,“這沒有副使的英明,哪來如今的好收成……” 被麾下拍馬屁楊玄不以為意,但被一個老農(nóng)贊美,他卻有些難為情。 老農(nóng)卻誤以為他是不以為然,就扳著手指頭給他說道;“那年北方旱災,還沒今年的厲害,可老夫家中卻減收四成。 那一年十里八村的餓死了百余人。如今你再去問問那些人,誰不夸副使好?” 這是由衷的贊美。 楊玄笑著說了幾句話,隨即走了。 到了大道上,韓紀笑道:“郎君看著有些不自在?!?/br> “官員的馬屁我覺得尋常,甚至是警覺,可百姓的贊美,讓卻我如飲美酒,微醺。 想告戒自己要警惕,莫要自大,可卻沒察覺到什么自大的情緒,唯有一種……付出之后得到回報的愉悅。 就像是你辛苦攀登一座高山,當?shù)搅松巾敃r,一覽群山小的那種感覺。 疲憊,但精神上卻極度愉悅。” 噠噠噠! 數(shù)騎從后面追了上來。 “副使,急報?!?/br> 楊玄接過文書,打開看了看,抬頭,“北方旱情嚴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流民!” 韓紀雙眸一亮,“機會!” 你就不能掩飾一下自己想造反的心思……楊玄干咳一聲,“儀態(tài)?!?/br> 隨即,楊玄帶著人回到了桃縣。 “第一件事,行文各地,迎來送往此等事以后不要搞。還搞這一套的,就地免職。” 姜鶴兒記下了。 到了節(jié)度使府大門外,楊玄看到了赫連燕。 “寧興那邊的消息?!?/br> “你說。” 二人一起進去。 “皇帝與林雅之間的爭斗停了?!?/br> “都等著看看這波旱情對北疆的影響呢!”楊玄說道:“若是損失慘重,想來赫連春會毫不猶豫的起大軍,林雅也會暫且擱置前嫌,先聯(lián)手滅了北疆再說?!?/br> “都是rou,爛在鍋里也是自家的。”赫連燕知曉北遼的這種心態(tài)。 “咱們這邊就沒這等想法?!睏钚氲搅藗蔚邸?/br> “那……可要把消息放出去?” “不必?!睏钚共交厣?,“依舊嚴查北遼密諜,各處也要提高警覺,封鎖旱情的消息。 我倒要看看,赫連春和林雅知曉了北疆的真實情況后,積蓄許久的矛盾一下迸發(fā),會弄出什么動靜來?!?/br> 郎君,蔫壞! 赫連燕去安排,楊玄進了大堂。 劉擎見到他,“第一批流民來了,被攔截?!?/br> “從采買糧食,到走私糧食,到破建水城奪取糧食,再到發(fā)動整個北疆抗旱,為的是什么?” 楊玄坐下,目光炯炯,“為的便是這一刻。” 宋震喝了一口茶水,“北疆地廣人稀,雖說今年開荒不少,可依舊有大片的好地撂荒在那。這些流民一到,便是助力?。 ?/br> 劉擎撫須,眸色深沉,“宋公還少算了一事。北方大旱,朝中置之不理,流民遍地,也無人管束,最終,承受這一切的還是我北疆,還是子泰?!?/br> 韓紀干咳一聲,“可見長安昏聵,郎君英明。” 宋震看了劉擎一眼,劉擎說道:“是?。¢L安,昏聵!” “讓他們放開口子,不,我親自去一趟?!?/br> 還沒來得及回家,楊玄又得出發(fā)了。 “馬上調(diào)集糧食,住所也得準備好,另外,醫(yī)者藥材都要備好。諸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br> 北疆需要人口補充,此次旱情便是天賜良機。 對于關中來說,人口是負擔,但對于北疆來說,人口卻是戰(zhàn)略利器。 但,楊玄突然想到了卷軸里看到的視頻。 天災,往往伴隨著人禍。 官府置之不理,百姓沒辦法,只能逃荒。 這一路,吃光了糧食,吃光了樹皮草根,吃慣了能吃的一切。沒辦法,只能去吃土…… 那些觀音土吃了不消化,活活脹死。 最后餓綠眼了,交換彼此的孩子……易子相食。 他止步回身,“要告知官員們,都是大唐百姓,能多救一個便是一個。在天災之前,沒有北疆南疆之分!” 宋震起身,鄭重行禮,“領命!” 楊玄出了節(jié)度使府,想了想,“回趟家?!?/br> 他腳步匆匆的回到家中。 “阿耶!” 阿梁帶著豹子和狗子滾滾而來。 身后,鄭五娘小心的護持著。 “阿梁在家乖乖的?!?/br> 楊玄抱起兒子,隨即尋到了周寧。 “流民來了,我得去看看。家中有多余的糧食,都捐出去。” “我知曉?!敝軐幍脑卸沁€不明顯,但楊玄還是叮囑道:“這些事交給他們?nèi)マk,還有,注意劍客,小心被它撞到了?!?/br> “知道了,花紅,趕緊準備衣裳和干糧?!?/br> 楊玄帶著包袱,阿梁跌跌撞撞的送他。 “阿耶!” 看著站在門檻后面的兒子,楊玄第一次涌起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感慨,揮手:“阿耶過幾日就回來。” “阿耶!” 阿梁眼中含淚,嗚咽著。 看著父親遠去,他久久不舍回去。 “汪汪汪!” 富貴在他的腳邊打轉(zhuǎn),不住的搖尾巴。 劍客看著有些不耐煩的模樣,緩緩踱步,突然沖向了邊上的大樹。 阿梁不禁仰頭看去。 阿梁閃電般的沖了上去。 “艸!” 枝葉茂密的地方傳來了叫罵聲,接著一個身影閃動,從樹上落了下來。 是布控的虬龍衛(wèi)。 劍客從樹上追了下來,虬龍衛(wèi)想動手,可看看小主子,只能轉(zhuǎn)身遁逃。 劍客回來,蹲在阿梁的身前,抬頭,冷漠的眼眸中多了些溫度。 尾巴! 就像是富貴般的搖擺了幾下。 你,歡喜嗎? 阿梁覺得頭頂上有陰影,仰頭,就看到了母親。 “阿耶去做正事,為了百姓奔忙,阿梁長大了,也像阿耶般的,可好?”周寧柔聲道。 阿梁沒聽懂,但依舊點頭。 “好!” …… 鄧州。 上次兵逼北疆被楊玄領軍逼退后,刺史羅持就病了,隨即上疏,說自己的身體不適北方的氣候,想換個地方為官。 結(jié)果被打回來了。 朝中當下沒人愿意來北方為官。 嚴格些來說,是沒官員愿意來和北疆對峙。 打又不能打,罵……你敢罵,說不得楊玄真敢抽你。 那么來干啥? 受氣? 靠山也來了書信,讓他好生做事,戴罪立功。 病裝不下去了,羅持只得出山重新理事。 然后發(fā)現(xiàn),只要不主動挑釁北疆,其實,在鄧州為官也不錯。 默默積攢資歷吧! 緩一兩年就想辦法離開北方。 羅持打定了主意。 但計劃沒變化快。 今年北方遭遇了旱情。 “使君?!彼抉R馬磊回來了,滿頭大汗,焦頭爛額,“各處旱情都不輕,這太陽卻越發(fā)大了。百姓都等著官府賑災呢!” 羅持苦笑,“老夫也想,可……上次集結(jié)大軍兵逼北疆,大軍吃了我鄧州儲藏的不少糧食,如今庫存的那些也只是杯水車薪?!?/br> “長安還是沒消息?”馬磊坐下來,有人送了茶水,他搖頭,“換了冷水來?!?/br> 他扯開胸襟,煩躁的道:“下官去看了看,照這般下去,今年少說要減收三四成。收了賦稅,讓百姓去吃什么?” 羅持說道:“老夫已經(jīng)令人快馬把奏疏送去長安,希望長安諸公,希望陛下能送了糧食來。” 第二日,馬磊出城沒多久就回來了。 “使君,流民來了?!?/br> 羅持霍然變色,“不好!” 馬磊一邊擦汗,一邊說道:“這些流民來了鄧州,咱們拿什么養(yǎng)他們?沒了糧食,難道任由他們餓死?說句難聽的,真要餓死了那些流民,瘟疫一發(fā),鄧州也好不了!” 大災之后有大疫,這是常識。 羅持說道:“可能攔截?” 馬磊搖頭,“各處都是口子,那些流民甚至是翻山越嶺而來,無法攔截。” 羅持深吸一口氣,“令人去催促長安!” 他起身,“老夫去看看?!?/br> 流民就聚集在城外,看著面黃肌瘦。 “使君!” 萬眾一呼,羅持面色凝重。 “使君,不能給,否則我鄧州減收,那些鄧州百姓靠什么活?”身后,有官員咬牙切齒的道:“這些不是我鄧州百姓!” 羅持眼皮子一眨,“先給幾頓飯吃?!?/br> “使君!” 這時一隊人馬風塵仆仆的趕來。 “使君,是去長安的使者。” 羅持大喜,招手,信使策馬過來。 “如何?糧食呢?” 使者下馬,渾身一軟,就跪下了。 “長安說……地方自籌,若是出了岔子,嚴懲!” 羅持身體搖晃,“地方自籌,地方哪有那么多存糧?難道……陛下呢?” 使者抬頭,“下官臨回來前,聽聞虢國夫人生辰,陛下賞賜百萬錢。虢國夫人在府前撒錢,長安人趨之若鶩,現(xiàn)場大亂,以至于互相踩踏,踩死兩人?!?/br> 羅持捂額,“老夫想到了兩句詩。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 馬磊低聲道:“使君,這是楊玄的詩?!?/br> 別人念誦沒事兒,你念,犯忌諱。 傳到長安,皇帝會不會想著:羅持這是在譏諷朕不知百姓疾苦? 羅持深吸一口氣,“此事……” 眾人都在看著他。 鄧州糧倉還有糧食,但若是開倉救濟這些流民,鄧州百姓怎么辦? 一個官員說道:“使君,鄧州各處也在示警,那些百姓已經(jīng)沒糧食了?!?/br> 羅持長嘆一聲,“老夫有愧!” 他捂著臉轉(zhuǎn)身。 馬磊咬牙切齒的道:“都趕走!” 一隊軍士過去。 “鄧州無糧,你等自去!” 流民們木然的看著鄧州那些軍士,一個婦人突然喊道:“我們只求一口飯?!?/br> “沒有!” 軍士冷著臉。 “給孩子一口飯吧!” 婦人嚎哭。 “我們可以不吃?!?/br> 軍士的眼中有不忍,但后面?zhèn)鱽砹撕奥暎骸摆s緊走!” 一隊隊軍士上前。 長槍倒轉(zhuǎn)過來,必要時可以抽打。 “沒有糧食,哪有你等去哪!” “救救我等吧!” 一個老人跪下。 烏壓壓一片……數(shù)千人都跪了。 背對流民的羅持捂額的手微微一顫。 “使君!” 一個官員不忍的道。 羅持放下手,緩緩走進城門。 “趕走!” 數(shù)千流民哀求著,留著淚,只能一步步離開。 噠噠噠! 一隊騎兵突然出現(xiàn),為首的喊道: “北疆軍來了?!?/br> 頓時現(xiàn)場大亂,那些軍士轉(zhuǎn)身就往城里跑,官吏們也是如此。 反而流民們沒反應。 “什么?北疆軍來了?” 羅持有些慌。 “使君,來了十余騎?!?/br> 羅持松了一口氣,“這是信使?!?/br> 十余騎來到了城外。 為首的軍士說道:“這些流民,可去北疆!” 好事?。?/br> “北疆的糧食夠嗎?” 一個小吏質(zhì)疑,接著被人踹了一腳。 “這些都是麻煩,走了才好?!?/br> 軍士說道:“咱們的車隊會帶著糧食越境,接應他們?nèi)ケ苯?。若是遭遇攻擊,副使說了!” 小吏捂著屁股,發(fā)現(xiàn)軍士突然肅然。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軍士策馬到了流民那邊,喊道:“都走,去北疆,北疆給你等準備了吃的?!?/br> “北疆有?”一個老人不敢置信的問道。 “有,車隊帶著糧食來了?!?/br> 流民開始移動。 “別擠!”軍士們在維持秩序。 城頭,羅持已經(jīng)看呆了。 他隱隱覺得不對。 “朝中不管流民,北疆管,那流民會感謝誰?” “北疆,楊玄!”馬磊說道:“開了個頭,后續(xù)會很麻煩。 那些流民聞訊會趕去北疆。他們會吃空北疆,最終兩敗俱傷。 說實話,下官以為哪怕是收買人心,楊玄此舉好歹也能活人無數(shù),該夸贊。 可若是把北疆也拖垮了,到時候……北方將會不寧。” 羅持看著流民遠去,回身道:“老夫此刻只想離開北方,離的遠遠的。” …… 當流民到達了鄧州和北疆交界的那條小河時,對岸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 飯菜的香氣飄了過來。 “有飯吃了!” 流民開始奔跑,誰都勸不住。 楊玄就在側(cè)面。 他滿臉笑容,韓紀也準備了一番話。 一個老人沖到了裝著飯菜的木盆前,跪下喊道:“求求你,老夫的孫兒快餓死了。” “只能喝粥,否則會肚破而死?!?/br> 施粥的軍士給了他一碗粥,老人小心翼翼的捧著過去。 一個婦人跌跌撞撞的抱著孩子過來,跪下,老人把粥送到她懷里的孩子嘴邊。 “娃!喝一口吧!” 孩子張開嘴,艱難的喝了一口粥。 一個婦人被架著過來,兩個男子嚎哭,“她肚里有孩子,求求你們,給口飯吃吧!” “快扶著坐下?!?/br> “打碗粥給她?!?/br> “慢些喝!慢些喝!” “活了!活了!哈哈哈哈!” “三郎,三郎,你喝一口粥??!三郎?。∥业膬?!” 那些流民貪婪的喝著粥,有人笑,有人嚎哭…… 韓紀看的唏噓,回頭。 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主公潸然淚下。 “這茍日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