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了記憶，不記得了?！?/br>
    “這封狀紙你如何看？”

    “我不太了解柳郎婿與杜家?！毖Π追磫柕溃骸澳闶侨绾慰吹?？”

    杜媗沒在意他的語氣，黑暗中不太看得清彼此，讓她忽略了他的年紀(jì)，更容易把他視作可以商討的對象。

    “阿爺從不與旁人交惡、連交集都少，若說有人狀告阿爺，極可能就是郎君。他一開始寫下這封稿紙，其后怒氣上來，揉了它，改告‘妄稱圖讖，交構(gòu)東宮，指斥乘輿’？女婿告岳父，本身便是最有利之證據(jù)，故而京兆府才敢立即拿人。”

    薛白道：“草稿上修改了一些字句，我看那意思，修改之后語氣應(yīng)該是變得緩和了？”

    “嗯?！?/br>
    “也就是說，在寫狀紙的過程中柳郎婿的怒氣該是稍微消了些才對？”

    “這般說，也是?！?/br>
    “那他就不該以謀逆大罪告杜家?！毖Π椎溃骸皶坷餂]找到別的草稿，我認(rèn)為他就是謄寫了這張草稿?！?/br>
    杜媗神色一動(dòng)，問道：“你是說，郎君到萬年縣衙之后才改了主意？”

    薛白問道：“假設(shè)有人知道柳郎婿與杜家不和，威逼利誘，能讓他誣告杜家嗎？”

    “能?！?/br>
    杜媗沒有做太多思索，馬上便吐出了這一個(gè)字。

    她聲音有些悲意，嘆道：“必然是如此了?！?/br>
    “若我們推測得不錯(cuò)，只要把這張草稿交給太子，就能有辦法證明杜家是被陷害的？”

    杜媗想了想，緩緩點(diǎn)頭，道：“對?！?/br>
    杜五郎、青嵐皆喜，紛紛道：“那太好了。”

    薛白卻問道：“韋氏的前車之鑒是什么？”

    杜媗道：“個(gè)中內(nèi)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太子妃姓韋，其兄韋堅(jiān)乃朝廷干臣，今年正月上元節(jié)，太子出游曾與韋堅(jiān)巧遇，而當(dāng)晚韋堅(jiān)又與邊鎮(zhèn)節(jié)帥皇甫惟明相約夜游。因此朝中有人彈劾他們‘私相往來，欲共立太子’?！?/br>
    “就只因?yàn)樯显?jié)時(shí)在街上巧遇？”

    “一個(gè)是太子的內(nèi)兄，一個(gè)是邊鎮(zhèn)節(jié)帥，私下交往，難免讓圣人猜忌。”杜媗低聲道：“太子的處境一直都不太好。”

    薛白默然，從這一場巧遇引發(fā)的大案中自去體會著一個(gè)皇帝對兒子的猜忌，末了問道：“然后呢？”

    “韋堅(jiān)被貶、皇甫惟明移交了兵權(quán)，此事本這般過去了，但韋家兄弟上書鳴冤，引得圣人震怒，朝廷大加株連，死者無數(shù)。太子無奈，只好以‘情義不睦’與太子妃韋氏和離，讓她削發(fā)為尼，才勉力保全?！?/br>
    說到這里，杜媗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又道：“此案發(fā)生在年初，但至今還有人被逼死。阿爺怕步了韋堅(jiān)后塵，一直小心翼翼，偏郎君始終是那性子不改?！?/br>
    薛白問道：“上次太子選擇了與韋氏和離？那這次？”

    “二妹雖只是良娣，與太子感情卻很好?！?/br>
    薛白遲疑片刻，湊近了些，小聲問道：“太子可靠嗎？”

    杜媗道：“放心，太子很可靠?！?/br>
    薛白想了想，眼下除了向太子求救也沒有別的辦法。

    難得的沉默之時(shí)，杜五郎小聲感慨道：“哎，你竟有這般能耐？”

    薛白只當(dāng)不知他在問誰，默然不答。

    夜更靜，五人遂擠在這小屋子里歇了一夜。

    等到五更天，街鼓聲響起，長安城門與各個(gè)坊門依次打開……

    ***

    當(dāng)今天子嚴(yán)禁皇室子嗣參與朝政，遂于長安城東北隅的永興坊、興寧坊修筑大宅，讓諸皇子分院居住以便密切照料、嚴(yán)格培養(yǎng)，稱為“十王宅”。

    即使是太子也不住東宮，以免與東宮屬官有太多接觸，只在十王宅中辟出一處可供車馬往來的別院居住。

    清晨。

    孩童們在街邊柳樹下追遂，唱著歌謠。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br>
    一輛騾車由南而來，走過永興坊的十字街。

    車廂中，青嵐道：“太子居所就從前面第二條巷子進(jìn)去……”

    “那人我認(rèn)識?！倍盼謇烧龔能嚭煹目p隙里往外瞧，忽然低聲道，“吉大郎打死端硯那日他也在?！?/br>
    “哪個(gè)？”

    “茶鋪幡子下坐著的那群人里，眉骨突出、眼窩很深、滿臉虬髯那個(gè)?！?/br>
    “我也見過他們?！绷饔x吃驚道：“五郎出事后，他們就在我們家門外晃了?！?/br>
    薛白觀察了一會，道：“他們在盯梢。”

    “來捉我們的？”杜五郎道：“怎么辦？”

    “……”

    辛十二坐在茶鋪外，以銳利的目光在街巷中掃著，視線追隨著一輛騾車走遠(yuǎn)。

    昨夜萬年縣尉去杜宅查看過，依籍冊核點(diǎn)發(fā)現(xiàn)少了杜五郎與一個(gè)婢女，消息報(bào)來，他已知道要找的是誰。

    有乞兒打扮的人湊了上來，低聲道：“太子儀仗從側(cè)門離開了。”

    “綴上去，看清楚他去何處?！毙潦终羞^兩人吩咐道：“你們也去，一旦看見太子與人相會，立即報(bào)知阿郎?！?/br>
    “是?！?/br>
    這邊安排妥當(dāng)，長街那邊有一個(gè)俊秀小郎君帶著婢女施施然然走來，拐進(jìn)巷曲，去的正是太子別院的方向。

    “有人過去了?！?/br>
    辛十二微瞇著眼，搖了搖頭，道：“既不是杜五郎，又不像是東宮走狗。”

    “那還拿下嗎？”

    “再看看?！?/br>
    辛十二看得出來，那少年郎君身上披著的對襟狐裘成色鮮亮，走路時(shí)步履從容，顯然是富貴人家出身。

    他來找證據(jù)，卻殊無必要得罪了長安城里的貴胄。

    視線中，那小郎君負(fù)手而立，由婢女與守衛(wèi)交談并給門房遞上了一枚玉佩。

    過了一會，門房拿著玉佩回來，雙手交還，邀他進(jìn)了門。

    “他進(jìn)去了？”

    “太子不在，他能見誰？”

    “杜良娣，竟有人敢見杜良娣？”辛十二不由大訝，眼珠轉(zhuǎn)動(dòng)，喃喃道：“是哪家敢沾這案子？”

    “怎么辦？”

    “等他出來了跟上便是，不出來更好。”辛十二轉(zhuǎn)念一想，冷笑道：“凡沾上了杜有鄰案，誰都跑不掉……還有，方才那騾車呢？去找。”

    ***

    太子居所看起來十分儉樸，庭院沒有花樹，空著一片沙地。

    薛白與青嵐在前院等了一會，有婢女小跑過來。

    “曲水?！鼻鄭箮е耷粏镜?。

    “出何事了？”曲水焦急問道，卻不等青嵐回答便引著他們往里走，“二娘要見你們……這邊?！?/br>
    薛白與青嵐脫了鞋子，由她引著走過長廊，最后在一個(gè)小偏廳坐下。

    “稍待，二娘馬上就來。”

    “多謝。”

    薛白眼看著曲水又匆匆跑開，低聲向青嵐問道：“彩云青嵐，流觴曲水？”

    “嗯，流觴與曲水是家生婢，我與彩云則是幼時(shí)被賣到杜家?！?/br>
    此時(shí)不便再問更多，薛白掃視了一眼偏廳陳設(shè)，學(xué)著杜五郎偶爾讀書時(shí)的樣子跪坐下來，腰桿挺直，雙手置于腿上，目光平視。

    青嵐自出事以來就不知如何是好，早沒了家中大婢風(fēng)范，站在門邊焦急等待。

    不多時(shí)，長廊那邊有人過來，她連忙行禮。

    “奴婢見過二娘。”

    聽得動(dòng)靜，薛白轉(zhuǎn)頭看去，正見一個(gè)盛裝仕女進(jìn)了偏廳，云鬢高聳，鬢上簪著步搖釵，身披羅帔衫，在大冷天里袒著頸胸，顯出一片白膩。

    她體態(tài)婀娜，該豐腴之處豐腴，卻不失身段，有著恰到好處的曲線。

    薛白直到見了太子良娣杜二娘，才知這盛唐帔衫襦裙、半掩酥雪的裝扮美在于何處。

    再想到了杜大娘所言的“二娘與太子感情好”，他微不可覺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只希望太子還愿意為她保一保杜家。

    第5章 安頓

    太子妻妾有太子妃、良娣、寶林三個(gè)等級，杜二娘杜妗是良娣，秩正三品。

    今年正月，太子妃韋氏因韋堅(jiān)案被迫與太子和離。對此，杜妗喜于自己有了成為太子妃的可能，同時(shí)卻也心中惴惴。

    這日才送了太子出門，婢女曲水便匆匆趕來稟報(bào)道：“大娘讓人拿了信物來，稱出了天大之事。”

    杜妗知道長姐自從嫁了柳勣之后嫁妝幾乎賣盡，唯有一枚玉佩還在，接過一看，連忙吩咐帶人進(jìn)來。

    “天大之事？”她已預(yù)感到不好，泛起一陣顫栗，自語道：“如履薄冰，終究掉進(jìn)了冰窟窿。”

    她調(diào)整了情緒，趕到偏廳，正見一個(gè)小郎君正襟危坐于蒲團(tuán)之上，氣度沉穩(wěn)。

    可當(dāng)他回過頭來，杜妗卻察覺到了一種被審視之感。

    她不由微微蹙眉，問道：“敢問小郎子是何人？”

    “郎子”是對英俊少年的美稱，加了個(gè)“小”字則是她下意識對于被薛白審視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