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還是那道士搖著鈴鐺，有些平淡地嘆息一聲，道：“沒甚稀奇的，昨日打魚，讓黃河吞了三個……

    杜有鄰腦子里嗡的一下，張了張嘴，覺得莫不是自己前日買魚害死了他們。

    這才剛剛出關(guān)中不過數(shù)十步而已。

    只管默默流淌。只有河底的尸骨知道它蘊(yùn)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有著怎樣奪人而噬的兇險(xiǎn)。

    眾人抬頭看去，眼前的黃河無比寬闊，它始終是那么平靜，不管白天與黑夜，它就像這大唐。

    身后的哭聲漸遠(yuǎn)，薛白離開了潼關(guān)，云往偃師。

    行走在這黃河的波濤與秦嶺的山巒之間，他腦子里始終想著一首詞，卻沒能念出來。

    第223章 新誡

    洛陽。

    一條洛河自西向東流橫穿過洛陽城，將它一分為二，成了南、北兩個部分。

    洛河以北，皇城、宮城占據(jù)了西北隅，東北隅則有二十九個坊；洛河以南，有七十八個坊。

    天寶初，改“東都”為“東京”，世人還是習(xí)慣稱洛陽為東都。設(shè)東都牧一人，由親王遙領(lǐng)，而親王不蒞職，實(shí)際是由河南尹總領(lǐng)政務(wù)，另設(shè)有少尹二人，從四品下，為河南尹之副手。

    河南府衙署位于洛水以南的宣范坊。

    九月中旬，周銑匆匆趕到了衙署。

    他是洛陽縣令，洛陽縣附廓于河南府，相當(dāng)于長安、萬年縣附廓于京兆府。只是京兆府之上還有中樞，而東都牧不蒞職，且圣人十年不來洛陽，河南府的權(quán)力行使要更自主些。

    “令狐少尹可在？

    “在公房，周縣令請?！?/br>
    周銑匆匆趕到后署左邊第一間公房，在門外通稟一聲，推門進(jìn)去，向端坐在那的令狐滔行禮道：“少尹，下官聽聞圣人遣使來查賑災(zāi)之事了?！?/br>
    令狐家是敦煌世族，晉代以前就世代為敦煌郡守，直到北周大將軍令狐整遷居到關(guān)中，之后，令狐家在隋、唐兩代出仕，位列公卿者不乏其人，比如，開國名臣令狐德棻。

    令狐滔正是令狐德菜的曾孫。

    此時(shí)他正在核驗(yàn)帳目，頭也不抬道：“坐下，不必大驚小怪?！?/br>
    周銑坐下的同時(shí)始終在說話，道：“圣人委任貴妃義弟為偃師尉，恐怕來者不善啊，據(jù)說是有妖賊鬧到華清宮，驚擾了圣駕。”

    令狐滔問道：“你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苗晉卿改任吏部侍郎，從魏郡返京，途經(jīng)洛陽時(shí)與下官說的。

    令狐滔撫著長須，搖頭道：“苗晉卿從魏州來，如何知京中詳由？”

    周銑道：“右相既召他回京，使者告訴他的？”

    令狐滔問道：“他給你出主意了？”

    周銑道：“他說，問題若不在河南府，便在陜州?！?/br>
    “私心而已?！?/br>
    令狐滔知曉個中內(nèi)情，苗晉卿出身儒家世家，名望、風(fēng)度、資歷皆不凡，若非五年前出了拽白狀元之事被外貶，再進(jìn)一步就要拜相、威脅到右相的地位了，如今未必愿意再回朝中主持吏部，只怕是盯上了陜郡太守之職。

    “他三言兩語攻訐竇廷芝，你就被他利用了？”令狐滔道：“竇廷芝已給了圣人解釋，當(dāng)時(shí)，因隴右兵事，朝廷急征糧食，一隊(duì)漕船過黃河三門時(shí)翻了，臨時(shí)征雇災(zāi)民陸運(yùn)，糧食過了潼關(guān)，災(zāi)民被征雇開鑿華山，與陜郡無關(guān)?！?/br>
    周銑低聲道：“那……偃師縣尉王彥暹？”

    “畏罪自殺，案子已結(jié)，還有何好說？”

    “只怕是明結(jié)暗查，否則貴妃義弟豈能到偃師來？

    “你太在意鄰縣之事了！”令狐滔責(zé)備了一句，又道：“一任校書，一任畿尉，最正常不過的升遷步驟，你何必多管？”

    周銑道：“下官擔(dān)心他來挑錯……”

    令狐滔道：“問題不在河南府便在陜州，這道理竇廷芝難道不知？人從他境內(nèi)過，他這一方大員，豈能處置不好？”

    周銑一聽便明白了，不論彼此之間如何傾軋，河南府官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來了一個小官，竇廷芝沒理由不先辦妥了。

    “竇太守與少尹通過氣了？到了陜州，先拉他上船，驚擾圣駕之事才是真的過去了。

    “嗯?！绷詈宵c(diǎn)了點(diǎn)頭，“薛白到陜州了，竇廷芝自會來信?！?/br>
    商議妥當(dāng)，周銑告辭。

    走出河南府衙時(shí)，迎面恰遇兩人過來，一人四旬年歲，身披紅袍；另一人不到二十歲，高挑俊逸，雖身披青袍，卻顯出雍容之氣。

    周銑暗道河南府衙不知何時(shí)來了這樣一個人物，倒是聽說那將要來的狀元……

    忽然，他心念一動，站定了，開口道：“兩位何人？

    令狐滔正在寫信，有小吏進(jìn)來，小聲稟道：“少尹，新任的水陸轉(zhuǎn)運(yùn)副使杜有鄰、偃師縣尉薛白到了，還帶了吳懷實(shí)的信件給周銑?！?/br>
    毛筆轉(zhuǎn)動，正寫到“歲賦如期運(yùn)抵”幾字，令狐滔聽到“薛白”二字，停下動作，沉吟道：“陜州可有信來？”

    “回少尹話，沒有?！?/br>
    “韋府尹可在？

    “不在，功曹問，少尹是否見他們？。

    令狐滔沒有擱下筆，而是道：“讓他們稍待一會，本官到三堂見他們?！?/br>
    “喏。

    令狐滔繼續(xù)將手中的信寫完，接著再處置了兩份并不著急的公文，再招人問了杜有鄰、薛白在堂上是何反應(yīng)，方才慢條斯理地整理了官袍，過去相見。

    他了解過那位新上任的偃師尉薛白，知薛白是如何通過攀附虢國夫人上位。但薛白如今已遠(yuǎn)離長安，到了楊氏的裙擺罩不到的地方，成了他的下屬。

    官大一級，他不能表現(xiàn)得失了官長的威嚴(yán)。

    走到堂上，杜有鄰、薛白正要行禮，令狐滔已先向杜有鄰笑道：“使不得，杜公若要交接公文，該到東都太府署去；若是來看我，萬不可見外。”

    一句話，他態(tài)度讓人如沐春風(fēng)，杜有鄰反倒有些不知如何應(yīng)對。

    久居館職的虛官，能力比地方大吏差得遠(yuǎn)了。

    “令狐少尹太客氣了，我初至東都，公事生疏，見笑了?！?/br>
    杜有鄰一不小心承認(rèn)了“公事生疏”，官場上難免要被人捉著不放，往后事務(wù)上有差池，旁人便要借此推到他身上。

    令狐滔瞬間便看得明白，知這是個好拿捏的，遂招過一名吏員。

    “帶杜公到太府署交接公文，辦完了，我正好設(shè)宴接風(fēng)?！?/br>
    “喏?！?/br>
    “既要來，你們也不早遣人來告知一聲?！绷詈下詭ж?zé)備之意，笑道：“來得突然，可沒有好宴。

    杜有鄰連忙客氣道謝，很快被帶去太府署。

    薛白卻聽得出令狐滔的言下之意，應(yīng)道：“少尹莫怪，我只是偃師尉，不敢勞少尹設(shè)宴。”

    他是正常赴任，沒有提前告知的必要。

    令狐滔猶在看著杜有鄰的背影，心中思量……光從薛白赴任偃師判斷他是否奉圣諭查王彥暹之死，不好說，但若再加上杜有鄰出任水陸轉(zhuǎn)運(yùn)副使，就很像是來查王鉷了。

    任命雖是右相下發(fā)的，但右相若非得到圣人的暗示，又豈會如此？

    “年少有為啊?！?/br>
    此時(shí)，令狐滔才打量了薛白，稱贊了一句之后，以官長的親切態(tài)度問道：“你從長安而來，可得了圣人、右相的叮囑?！?/br>
    “圣人、右相都叮囑我，為地方官，務(wù)必以百姓為重。”

    這像是一句廢話，隱隱又像暗示著薛白奉了圣諭。

    令狐滔問道：“路過陜州，可曾見過竇太守？”

    “不曾?！毖Π椎溃暗故窃阡P(guān)驛，巧遇了苗公，他由魏郡太守調(diào)回吏部?！?/br>
    令狐滔點(diǎn)了點(diǎn)頭，意外地發(fā)現(xiàn)薛白在官場上很老道，聽了苗晉卿挑唆，當(dāng)即避過陜州，頗有心計(jì)。

    不論薛白是否奉了圣諭而來，可見其不好拿捏，但至少不沖動，沒有見人就咬。

    一時(shí)試探不出更多，令狐滔換上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翻出幾份文書，一份份遞了過去。

    “你上任偃師，有幾樁事老夫得交代你，首先是天子期冀。開元年間，圣人親擇縣令一百六十三人赴宴，賦詩贈虞城令，從此，天下為縣官者皆以此為誡，稱‘新誡’，也稱‘令長新誡’。

    薛白接過那“新誡”，目光看去，上面是一首詩。

    “我求令長，保刈下人。人之不安，必有所因詩很長，殷殷期盼，諄諄囑托，說的是圣人要求地方官關(guān)心下民。

    若侵奪財(cái)物、稅役不均，會致使百姓離散?？h官們當(dāng)改革陋習(xí)，破除舊俗，維新施政，教化富民，惠濟(jì)貧民，事必躬親，勤謹(jǐn)勸農(nóng)。

    令狐滔囑咐道：“之所以宰相起于州縣，官員入仕，當(dāng)先心系于下民，此太宗皇帝‘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也，你為官一任，不可讓百姓流離失所，不可讓圣人失望。

    “少尹這番話，我一定謹(jǐn)記于心。

    “好，該有這般志氣?！?/br>
    令狐滔贊許不已，又道：“坐，老夫與你說說偃師縣?！?/br>
    “謝少尹?！?/br>
    “偃師就在洛陽城以東，與洛陽縣相鄰，偃師縣衙距此不過六七十里，且有洛水連接，你明日乘船東向，順流而下，很快便能到。”

    薛白應(yīng)道：“正好見識一下繁忙的洛陽漕運(yùn)。”

    “此地為大運(yùn)河的中心啊?！绷詈弦惨源藶闃s，拍膝感慨，“通江波于四方，集天下之貢賦。

    打了一個小岔之后，他繼續(xù)說起偃師。

    “河南府都畿二十縣，共有十九萬戶，人口一百一十八萬，比京兆府還要多。偃師是畿縣，將近一萬戶、六萬人口，如何養(yǎng)活這些人？不是易事。這份是偃師縣的歲賦以及逃戶名單，你身為縣尉，到任之后，務(wù)必協(xié)助令長將稅收齊，否則到了考課時(shí)，莫怪老夫無情?！?/br>
    “偃師西接洛陽，東臨鞏縣，南連緱氏，而北邊是黃河，洛水、伊水在偃師境內(nèi)交匯。南來北往的漕船、商旅、行人，皆從偃師過境，盜賊、小偷、逃犯不絕，如何庇佑鄉(xiāng)鄰，懲治不良，此亦縣尉之責(zé)……”

    洛陽城南，道德坊。

    臨著洛水有一間客棧，樓中的粉墻上有蒼勁的書法寫了一幅字。

    “洛神居水岸，牡丹嬌艷飄千里，香溢東都；酒仙臥竹林，杜康甘醇傳萬戶，名滿中州。

    從樓上屋子推窗看去，風(fēng)景絕佳。

    洛水非常寬闊，甚至不輸黃河有些河段，但比黃河清，比黃河緩，河畔楊柳依依，河上船只來來往往，千帆盡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