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唐軍將領(lǐng)當(dāng)即攔在門口，舉起了幾根笨重的長筒，一個面帶刀疤的將領(lǐng)呼喝不已。

    “趙余糧，賊首！”

    “黃丁火，左一！”

    “……”

    崔乾佑聽不懂那些命令的意思，他沖得很快，已離那些唐軍只剩十余步了，而他們還在擺弄著那笨重長筒，點(diǎn)火，吹著火繩。

    有一瞬間，崔乾佑想到，薛白莫非又要用炸藥？于是，他當(dāng)即拉住戰(zhàn)馬。

    不對，薛白就在那屋中，怎么會不怕把自己一并炸死了？該果斷殺過去。

    “砰。”

    一聲響，崔乾佑能明顯地看到那個黑黢黢的圓筒里亮起火光，騰起一團(tuán)煙霧，可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

    之后，又是接二連三的幾聲響。

    崔乾佑低頭一看，這才看到有什么東西打穿了他那堅固的盔甲，血正在從盔甲的裂縫中流下來。想必是唐軍把炸藥放在鐵筒子里，炸出的鐵片不傷到后面的人，只傷前面的人，倒是好聰明。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勃然大怒，用極大的力氣猛拍那受驚想逃的戰(zhàn)馬，殺向薛白。

    大不了就一命換一命。

    “喬二娃，斬！”

    有唐將就地一滾，雙手舉起陌刀，斬斷了崔乾佑的馬腿，他頓時摔倒在地，猶起身繼續(xù)繼續(xù)廝殺。

    五步之間，他又身中十余刀，猶浴血不退，嘴里怒罵不已。

    “無信小人！今日敢殺我，明日大燕將士把你剁成rou泥！”

    任崔乾佑如何罵，薛白只是淡定地站在那，平靜的眼神中似乎蘊(yùn)藏了冷峻的殺意。

    終于，崔乾佑殺到了薛白身前。

    “噗?！?/br>
    姜亥的陌刀揮下，斬在崔乾佑的脖頸上，把他的身體卡在那，近不了薛白的身。

    崔乾佑舉著的刀離薛白還有好幾寸，偏偏已無力地往下墜。他太憤怒了，只能用最后一口氣瞪大了眼，死死盯著薛白。

    “你……怎敢……”

    薛白怎敢殺他？如此言而無信，如此無誠意，怎能招撫數(shù)萬燕軍？

    “咚?！?/br>
    遠(yuǎn)遠(yuǎn)地，有鐘聲響起，是佛鐘。

    “香積寺的佛鐘有一個名字，叫‘幽冥鐘’?！?/br>
    說話的是元載，他走到了崔乾佑的面前，再次講了一個生動的故事。

    “善導(dǎo)禪師有個說法，說是，罪孽深重之人墮入地獄以后會無比痛苦，唯有聽到佛鐘時，痛苦能得到暫時的緩解，鐘聲響多久，痛苦停多久，故而名‘幽冥鐘’?！?/br>
    說到這里，元載湊近了崔乾佑，問道：“你說，你死后，墮入地獄嗎？”

    “??！”

    崔乾佑大怒，張開血盆大口想去咬元載。

    元載微微一仰，眼前狀若瘋魔的崔乾佑像是成了一具魔鬼的雕塑，他已經(jīng)死了……墮入地獄了。

    好在他暫時不會太痛苦，因?yàn)橄惴e寺的鐘聲還在響。

    “咚。”

    “……”

    “咚。”

    鐘樓下，有老僧正在對著一群叛軍將領(lǐng)說話。

    “京屠發(fā)愿往生，遂爬上柳樹，高聲唱佛，墮地往生，此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阿彌陀佛?！?/br>
    一時間，好幾個叛軍將領(lǐng)同時唱佛。

    此事說來荒唐，最初，是一個軍中的屠夫準(zhǔn)備宰殺香積寺的主持覺懷禪師，可當(dāng)他揚(yáng)起屠刀，見到那張慈悲莊嚴(yán)的臉，突然于心不忍，于是把覺懷藏在了馬廄里。反正覺懷枯瘦，也沒幾斤rou。

    覺懷禪師活下來之后，并沒有只想著保命，而是開悟了幾個馬夫。而叛軍當(dāng)中其實(shí)有不少將領(lǐng)因?yàn)槌匀藃ou而感到痛苦，聽馬夫說了些很有道理的佛語，竟真?zhèn)€成了覺懷禪師的信徒。

    然而，前日這件事意外地被田承嗣撞破，就在大家都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出乎意料的是，田承嗣并沒有殺他們。而是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這是天意啊，既然如此，‘立地成佛’的話就由禪師來說吧?！?/br>
    在這叛軍肆虐之際，在這山寺當(dāng)中，竟是由佛法文化小小地戰(zhàn)勝了兇殘暴力。

    此時，香積寺中鐘聲陣陣，老僧寶相莊嚴(yán)，攝人心魄。不少叛軍將軍在這種洗禮下嚎啕大哭，釋放著這些日子以來承受的心理壓力。

    之后，田承嗣大聲宣布道：“崔乾佑已經(jīng)去與朝廷談判了，我等可準(zhǔn)備歸降！”

    眾將大喜，紛紛感激老僧。

    忽然，快馬狂奔而來，喊道：“崔元帥立地成佛了！崔元帥立地成佛！”

    “怎么回事？！”

    “崔元帥見到北平王，答應(yīng)歸降，之后痛哭流涕，稱自己殺戮太重，至香積寺以來，痛苦無比，今日把諸將交托出去，他當(dāng)即發(fā)愿，向西方凈土往生……遂爬上高塬，墮地往生了！”

    “阿彌陀佛?！庇X懷禪師雙手合什，低吟道：“善哉，善哉。”

    他仿佛早有所料一般。

    周圍的士卒們見他如此沉著、高深，愈發(fā)信服。他們信的也許不是佛法，而是一個原諒自己的理由。他們現(xiàn)在開始行善，死后還是能避免墮入地獄的。

    “阿彌陀佛?！?/br>
    當(dāng)然，也有不少人沒有聽清，前方的人們就把這件事告訴他們，迅速把這奇事傳遍了燕軍。

    大家這段日子都聽說了立地成佛的故事，有人信，有人將信將疑。如此一來，將信將疑的士卒們也都信了，迫切地期盼歸降。

    但不信的人依舊不信，而且還勃然大怒。

    “把我們當(dāng)成傻子哄嗎？！”

    崔乾佑的心腹大將一刀斬殺了敢與他說消息之人，立即召集麾下士卒。

    “唐廷把崔元帥騙過去殺了，之后還不知要怎么清算我等。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趁機(jī)突圍，回范陽投史思明?！?/br>
    “走，搶馬！”

    數(shù)百將士當(dāng)即動身，到了馬廄，恰遇田承嗣麾下大將何明祎。

    “你等要去何處？”

    “與你等懦夫何干？滾開！”

    “噗。”

    何明祎已一刀斬下那為首突圍者的人頭，準(zhǔn)備作為投名狀獻(xiàn)給朝廷。

    “殺了這些好吃人rou的瘋子！”

    “殺叛徒！”

    鮮血很快潑灑在泥濘當(dāng)中，又被雨水沖淡。

    鐘聲還未停，香積寺內(nèi)外已陷入了殺戮當(dāng)中，最頑固的那批食人rou的叛軍士卒一個個倒下，成了地上的尸體。

    與此同時，薛白、李光弼亦已領(lǐng)著唐軍趕到，列陣在叛軍營外，無聲地注視著數(shù)萬人的互相屠戮。

    ***

    雨水從李光弼頭盔的檐邊淌下。

    他駐馬而立，高大的身體就像是香積寺的鐘樓。

    “我還是沒想明白北平王是如何勸降田承嗣?！崩罟忮鲩_口道。

    “說了?！毖Π椎溃骸拔易屧d勸降了他?！?/br>
    “許了什么條件？”李光弼又問道。

    他察覺到了一些變化，在一場綿延數(shù)日的大雨之后，薛白再回到大營，忽然態(tài)度堅決地要招降叛軍。這其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薛白注目著香積寺，想了想，認(rèn)為眼下其實(shí)是一個不錯的時機(jī)，因此也不再瞞著李光弼，開口道：“我告訴田承嗣，殿下立即要登基了。問他想不想把握這個立下從龍之功的機(jī)會?！?/br>
    “什么？”李光弼詫異道：“殿下要登基了？此等大事，我為何不知？”

    “因?yàn)闆]有人告訴李節(jié)帥。”薛白回答了一句廢話，緊接著拋出一句很重要的話，道：“登基當(dāng)日，將加你為司空，兼兵部尚書、同平章事，封魏國公，仍領(lǐng)天下兵馬副元帥，節(jié)度河?xùn)|事?！?/br>
    李光弼道：“為何不事先告訴我？”

    “因?yàn)槭ト擞直荒尜\李亨蠱惑，這次斷定我們背叛了他?！毖Π缀敛活櫦傻卦u價道：“老糊涂了，是這樣的?！?/br>
    李光弼深深皺起了眉頭。

    從他的本心而言，他并不想在皇位之爭中投機(jī)。因此十分希望大唐有且只有一個君王，最好是明君?？裳巯拢彝?、慶王顯然都是擅自登基的，與謀反無異……偏圣人又老而昏聵了。

    這很難辦。

    再一想，眼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現(xiàn)在正是平定叛亂最為關(guān)鍵的時刻，數(shù)萬范陽驍騎就在自己面前廝殺，有可能順利投降，也有可能營嘯，有可能暴亂，難道自己在這個時候轉(zhuǎn)投忠王？

    “放心吧。”薛白以云淡風(fēng)輕的口吻道：“殿下身為圣人長子，英明仁厚，他登基，大唐會有更興盛的未來?！?/br>
    說罷，他驅(qū)馬向前了幾步，自觀察著香積寺的戰(zhàn)況變化。至于李琮登基稱帝，仿佛只是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小事。

    李光弼不是矯情之人，遂也收回心思，專注于戰(zhàn)場。

    唐軍一點(diǎn)點(diǎn)縮小了包圍圈，一點(diǎn)點(diǎn)地控制了已經(jīng)廝殺得血流成河的叛軍。

    雨漸漸停了，血泊之中，一個身影高舉著雙手，緩緩走出了香積寺的山門。

    “罪臣田承嗣，誤為安祿山所威脅，今欲撥亂反正，重歸大唐！”

    “……”

    “咚?！?/br>
    鐘聲再起。

    近處是尸橫遍地，慘叫不止，遠(yuǎn)處的青山卻還是沉默著，展示著它們在雨后的秀美，似無情，似嫵媚。正應(yīng)了王維那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