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是一眼就看出了唐軍的詐城之計，見對方不答話了，又道：“你們只有一千人，幽州城內(nèi)卻有悍卒上萬，進了城，你們?nèi)绾慰刂频米?？?/br>
    “依劉公之見？”

    “我早有歸附朝廷之意，若朝廷能許我節(jié)度使之職，我當棄暗投明。另外，我還有幾個小條件……”

    使者不能作主，遂下了城頭回到軍中，將劉象昌的意思稟明給了張光晟。

    “劉象昌說他可以歸附，但不能放將軍入城，以免引起城中軍民驚慌。但他可以封鎖城門，不讓史朝清入城，等到王師擊敗了史氏父子，他將改換旗幟、重歸大唐，到時朝廷只需要封他范陽節(jié)度使即可，他必保范陽安定?！?/br>
    張光晟跨坐在馬鞍上默默聽著，眼神里漸漸透出不悅之色。

    他不遠萬里奔襲范陽，不是為了再立一個擁兵自重的范陽節(jié)度使。讓士卒們出生入死地走到了這最后一步，又豈容旁人摘走了最后的成果？

    可他沉吟了許久，卻道：“轉(zhuǎn)告他，我答應(yīng)他?！?/br>
    “將軍？”

    “此事重大?！睆埞怅傻?，“我需親自上城頭與他商議?！?/br>
    于是，使者登上城頭兩趟，商議之后，劉象昌允張光晟帶三十護衛(wèi)登上城頭。

    在劉象昌看來，這是個無名之輩，膽子小很正常，又不像他，常年與兇殘暴戾的胡將們打交道。

    他并不重視張光晟，只是擔(dān)心張光晟位卑權(quán)低，不能作主，遂嚇唬了幾句。

    “時間不多了，待史朝清回來，必殲滅你等。只要答應(yīng)我的條件，我自會率城歸唐?！?/br>
    “劉公若愿歸附，幸事?！睆埞怅傻?，“朝廷自然會嘉賞劉公的大功?！?/br>
    劉象昌撫須而笑，接著便打聽各路的消息，問道：“封常清果真拿下了雄武城？”

    “當然?！?/br>
    “雄武城城堅糧高，沒想到這么快就被官兵攻克了啊?！?/br>
    “過了年節(jié)，史思明在河陽大敗，李歸仁聽聞消息，心中不定，戰(zhàn)意也就不堅了。再加上我們有降將田承嗣領(lǐng)路，田承嗣與雄武城中一名將領(lǐng)相熟，便暗中聯(lián)絡(luò)。”

    張光晟遂細說起奪取雄武城的經(jīng)歷來。

    劉象昌也知田承嗣在香積寺投降了薛白，遂問道：“然后呢？”

    “然后，田承嗣在接應(yīng)下登上城頭……”

    張光晟指點著城墻說當時的攻城形勢，劉象昌便探頭去看。

    忽然，寒光一閃。

    張光晟迅捷地拔出刀來，一手捉住劉象昌的頭，殺雞一般地割破了他的脖頸。

    “噗?！?/br>
    血噴涌而出，嚇呆了周圍的燕兵們。

    但最能鎮(zhèn)懾人心的是張光晟那胸有成竹的氣質(zhì)。他置身于敵陣之中，隨時有被燕軍亂刀劈死的風(fēng)險，可他在這方面非常有經(jīng)驗，用那冷冽的眼神一掃，已割下了劉象昌的頭顱高高舉起。

    “王師已至，投降免罪，否則依叛逆罪處死！”

    周圍的燕兵們震驚不已，紛紛投降。

    張光晟立即命人打開城門，讓他的兵馬進城，控制了西城門。

    他第一時間派將領(lǐng)去奪下另外三座城門。

    沒過多久，城中史思明留下的心腹大臣向閏客得到了消息，連忙命勇將辛萬年守衛(wèi)皇宮，派遣將領(lǐng)衛(wèi)鳴鶴來奪回西城門。

    雙方遂在城中巷戰(zhàn)。

    張光晟雖不懼衛(wèi)鳴鶴，可時間也在一點點地過去，待到史朝清率部歸來，他若還不能控制所有城門，史朝清就能從別的城門進城。

    ***

    桑干河畔，綠草如茵，萬物復(fù)蘇。

    百余匹駿馬撒著蹄狂奔著，胯下之物愈來愈長，晃晃蕩蕩。

    它們在水淺處涉水過河，一群母馬正在河邊飲水。見有公馬奔到身邊，有母馬撅了蹄子以示拒絕。

    “咴?！?/br>
    公馬咧開馬嘴仰天長嘯，彰顯著它的神駿，母馬方允許它伸長脖子過來嗅……

    “哈哈哈?！?/br>
    史朝清本擔(dān)心阿爺?shù)膼垴R跑丟了，領(lǐng)著人一路追來，見到這一幕，他不由哈哈大笑。

    遠遠地，有在河邊洗衣服的婦人被這大陣仗驚動，抱起木盆想跑遠。史朝清拍馬上前，張弓搭箭“嗖”地一箭便射倒一人。

    正圍獵著，西邊有逃散的士卒奔了過來，說了雄武城之敗，唐軍已追擊上來殺了李歸仁一事。

    “有這回事？！”

    史朝清還沒想明白唐軍去了何處，忽聽到了馬夫們的大喊聲。

    卻是河對岸有人吹了口哨，用小馬把母馬都吸引走，而他那些神駿的公馬也跟著對方去了。

    “中計了！”

    史朝清勃然大怒，終于意識到了不對，當即派人去把馬追回來，同時掉頭奔回燕京城。

    一路狂奔，遠遠見城頭已經(jīng)換了唐軍的旗幟，燕京士卒們頓時驚詫萬分，不信唐軍這么快就拿下了燕京城。

    “你們?！笔烦咫S手一指幾個將領(lǐng)，叱道：“帶人去別的城門看看！”

    他自恃勇猛，策馬到了城下，張弓搭箭，對著城頭上一員守軍就射。

    在這個距離由下往上射，竟還真讓他射中了一人。

    “我是大燕太子，敢背叛我者，我將你們煮成爛rou！”

    城頭上不少剛剛投降唐軍的士卒們又忐忑了起來，不敢對史朝清放箭。

    眾人長期以來忍受著他的殘暴，對他有很深的畏懼之心，即使想反抗，鼓起勇氣卻很難。今日唐軍來是一個契機，但唐軍兵少，似乎還沒讓人們鼓起足夠的勇氣。

    史朝清得以耀武揚威，返回陣中。

    過了一會，他帳下親衛(wèi)大將曹閔之趕回來，道：“太子，唐軍已奪取了南門，但東門還在抵抗！”

    “隨我入城！”

    史朝清奔入東城，發(fā)現(xiàn)辛萬年正在與唐軍巷戰(zhàn)，當即率軍支援，雙方就在范陽城中廝殺。

    殺到傍晚，唐軍漸有不支之勢。

    史朝清不由十分得意，覺得自己武功不凡，不愧是史思明最喜歡的兒子。

    可唐軍卻顯得很是難啃，分明是身陷重圍，卻步步不退，那唐將的旗幟還幾次往史朝清這邊壓過來。這讓史朝清感到了危險，不明白對方到底有什么底氣。

    他遂開始懷疑他的親衛(wèi)里有人暗通唐軍。

    其實吧，他往日做那些殘忍之事，就是覺得自己年輕壓不住人，得讓他們怕他。

    正在這時，有士卒趕到他身邊，道：“太子，封常清的兵馬到了?！?/br>
    “這么快？”

    史朝清感到唐軍行進迅捷，步步不落，心里立即就有些發(fā)虛。

    往日再殘忍暴戾，碰到硬茬他慫得卻很快，道：“退入皇宮！”

    這就是讓出外城廓了。

    一旦讓出，就只能等到史思明回師解圍。好在皇宮里錢糧無數(shù)，史朝清完全撐得住。

    “退！”他兇狠地大喊道：“退！”

    命令傳到前方，燕軍大將衛(wèi)鳴鶴正在與唐軍鏖戰(zhàn)，見身后士卒退了，猝不及防，連忙勒住韁繩要退，“噗”的一聲，人頭便掉落在地。

    “殺！殺！”

    唐軍大聲吶喊，興奮不已。

    隨著戰(zhàn)鼓聲不斷提振，有大軍從西邊襲卷而來。

    封常清的主力及時趕到了，徑直入城，開始控制幽州城。

    作為這一路唐軍的主將，封常清在這一戰(zhàn)當中的作用看似很小，全靠張光晟奔襲奪城?？蓺⑷巳菀祝屓诵姆s難，封常清自從拿下雄武城，一路收攏降卒、安撫百姓，這在實質(zhì)上安定了北方，也給張光晟提供了后盾。

    很早之前，兩人就已經(jīng)是這般配合的了。

    在這個黃昏，張光晟渾身浴血地站在范陽城中，眼中殺意騰騰，怒火并沒有因為叛軍的退卻而熄滅，反而愈發(fā)熾烈。

    他已殺紅眼了，腦子里是過去的敗跡與屈辱，一心想要大開殺戒。

    此時，封常清的手掌輕輕拍在了他的肩上。

    “勝了。”

    “終于勝了?！?/br>
    張光晟手一松，刀掉落在地上，眼框一紅，竟是落下淚來。

    回首看他這一輩子，有過無比的輝煌。卻也跌落塵埃，一蹶不振，一敗再敗靠著部將犧牲性命茍延殘喘，割掉臉面，舍棄名字，躲在無人知曉的暗處等待著。

    沒有人能體會到為了今日這一勝，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煎熬。

    有無數(shù)次，他以為自己再也不能打勝仗了。

    封常清也十分感慨，他別的事不念薛白的好，唯獨薛白的人在潼關(guān)救出他的老友、恩人，讓他不得不承這個情。

    他拾起地上的刀，寬慰道：“不殺了，這里不是西域?！?/br>
    張光晟轉(zhuǎn)頭西望著天邊的夕陽，也不說話，自往那邊走去。比起夸耀戰(zhàn)功，他如今更喜歡一個人看著夕陽……習(xí)慣了。

    ***

    “曉諭百姓王師入城，秋毫無犯。叛軍將官，投降者免死罪，獻出賊首者保留官爵?！?/br>
    封常清與張光晟不同，他是另一種作風(fēng)，他沉穩(wěn)而顧大局，入城后立即發(fā)榜安民。

    在他看來，現(xiàn)在殺多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平定范陽，提兵南下?lián)魯∈匪济?。官兵若能大勝，徹底掃清叛逆，重塑朝廷的威望，河北人心就能夠暫時安定下來。

    同時，他也有強硬的一面，下令“凡敢趁亂搶擄者，不論唐軍叛軍，殺無赦！”

    城內(nèi)一亂，叛軍搶掠金帛逃命的人很多，封常清親自帶兵格殺，將人頭掛在城門上立威。

    如此恩威并施，很快大大小小的亂斗便停了下來，到了次日中午，燕京將官各自歸附，外城迅速落在了封常清的控制之中。